第149章 一百四十八春归(三)
这一夜竟格外难眠。解忧在床上辗转反侧,看着乳白色的月光,想到莫州被收复,就有难以抑制的兴奋。大周立国十年,两代帝王宵衣旰食,潜心图谋的便是从契丹手里重新拿回幽云十六州。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好的开端,莫州之后,必定是瀛洲。之后还有,幽、蓟、檀、涿、顺、云、应、朔、蔚、寰、新、妫、儒、武十四州。解忧在心里默默数着它们的名字,又想等到它们尽数归朝之日,赵匡胤该会是何等的高兴。
这样一想,她的心跳便没来由地凌乱起来,腹中的胎儿也一阵翻动。她便想,假如赵匡胤知道自己当真有了孩子,也该会是怎样的高兴。脸色应该能带上些喜悦,不至于整日的愁眉苦脸,叫人害怕。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她作为母亲的欣喜吧,毕竟他早已有了四个子女。这个孩子于他而言,恐怕更多的是两人之间解不开的牵绊,自己便再没有理由离开陇西府了。
想到此处,背脊上森森涔起一层凉汗,原来除了无尽的遗憾,两人之间亦还有许多无可回避的别拗。罢了罢了,倒不如各自欢喜,各自自在吧。解忧费劲地翻个身,这才睡了过去。
没料到第二日一早又无睡意,天微微发亮,一颗心便跳得慌乱不堪,脑子里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却异常清醒。解忧见自己再无法安睡,索性穿好衣物,出门逛逛走走。
这日已是二月开春,朝阳像个影子,藏在高山巅峰之后,整个天宇空灵又开阔。不冷不暖,微风吹拂在面上,教人舒服得几乎可以忘却所有杂思。闲逛中,遇到严大娘刚从河边担水回来。解忧急忙迎了过去,便要帮她将肩上的担子放下。没想到严大娘动作却更快,将两桶清水放至墙角,转身笑道:“你现在身子日渐重了,可再不能莽。这样的重活不许碰了。”说完,打量解忧身量纤细,身上的外袄已是新置,不是华丽的丝缎,却意外的低调舒适,织脚细腻,更衬得她柔和沉静、气韵非凡。严大娘又取笑道,“莫说这种重活,我看就算是拿根针的事,翟先生也不许你再做了。”
解忧脸颊微红,只稍稍低垂视线,却也不愿被白白取笑,“他不是什么都要拘着我的人,我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如今觉得自己很幸运。”解忧说话时表情淡淡的,眼底却隐约流露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严大娘也笑道:“自然不是要拘着你,是心疼与紧张。我也看明白了,像翟先生那样身份的人,其实第一天就想带你走了,可如今一住便是半个月,不仅毫无怨言,还事事周到、处处忙碌,全都是为了成全你。肯把女人放在自己前面的男人,我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
解忧琢磨她的话,心里觉得倒也不全然如此。翟清渠对住在避世的丫谷并不反感,甚至还能有些享受这种悠然偷闲的日子。这几日他之所以想早点离开,着实是因为不踏实,担心招惹上泾州的人和事。不过这些解忧也不便与她说明,只轻轻点头,笑道:“我也未见过他这么好的人,大约真是世上最最好的了。”
严大娘大笑出声:“我夸夸就算了,你夸出口,那就算是炫耀了。”
解忧浅浅笑:“正是炫耀。我与翟先生经历了许多,如今能光明正大的炫耀,我也不惧怕什么。我早想好了,我得告诉全天下,这是我的福气,谁也不许动。”
晨间的光线干净清凉,落在她脸上,将她的喜悦照映得更加生动。严大娘似乎也被她感染了,拍着手哈哈大笑了许久。末了,又将手在袖子里摩挲了半天,用力扯下一个藤木臂钏,也没犹豫,直接塞进了解忧的手里,“这是我的陪嫁,藤木是父亲去山里砍回来的,镇上的老工匠把它琢磨弯成了臂钏,跟着我足足有十六年。虽不值钱,但老人家都说木久生灵,能护佑平安。ʝʂɠ你与翟先生是天作之合,我一直想找机会送给你,还想搞得隆重点,包个红帕子什么的,也多一份喜气。但这不容易,我知道你也不是爱虚礼的人,一份心意,不要嫌弃。”
解忧看着手里的臂钏,血藤木的表面早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圆润,独特的木质纹路绕了三圈,上面是古朴的四个字,“平安喜乐”,大约是严大娘父亲对出嫁女儿最真挚的祝福了。解忧拿在手里握了握,心里一片感激,又怕自己落泪被取笑,只低着头,撸起衣袖,试图将这臂钏戴上。可她身材过分纤细,试了几次,臂钏都滑落下来。
严大娘见状,伸手将她贴身穿的里衬袖子放下来,将臂钏套在里袖之上,果然便稳稳当当不再滑动。“这里太苦了,以后得吃胖一些。”严大娘笑着说,那语气像极了家中长辈对即将出嫁女眷的谆谆叮嘱。
解忧低垂着脑袋,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两颗不争气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而下,声音亦有些不自然的哽咽,“对不起,”她低声说,“我,我以为自己能帮大家更多。”
严大娘一怔,不可置信地笑了出来,“大家过得辛苦,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责任。更何况如今,已经大有改善了。”
解忧继续低着头,并不说话。
严大娘见她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又继续道:“从前以为你不过是一个逃难的任性小姐,即便出身好,却也未必有用。你说要让大家生活好一些,我也觉得你是将此事当作一场消遣而已。后来,看到你一块一块田地去测量、记录,才多了几分信任。再后来,我见到这位翟先生,我又明白就算你说想用金子填满丫谷,翟先生也能做得到。但是,我十分庆幸你没有这样做。从一开始,你就不是想着要给众人多少银钱,给多少米粮、布匹来改善生活。你花了那么多精力,是希望丫谷里能多产粮食,能无需依靠外力便得自足。这条路,一开始当然艰辛,可却是能走得最稳当、最长久的。你给了丫谷未来,怎么可能还有更多呢?”
解忧忍了忍,说:“这些日子我一直犹豫,我当初是不是错了。丫谷虽好,但如田秀才所说,这里山川纵横,田里收成想要供所有人温饱,终还是得付出更多的辛苦去耕作。也许我应该在别处寻一片更平整、肥沃,远离战争的土地。”她吞吐着表达自己隐晦的心意。
严大娘对她的心思却无觉察,只是摇头,“人不能一山望着一山高,别处定也有别处的烦恼。至于远离战争,我相信战总有打完的一天。我就在丫谷里等着看。”说完,又笑着指了指解忧,“我如今可是满怀信心,你也要相信自己已经做到最好了。”
解忧抬头起,眼眸中晶亮亮的看着严大娘,心头忽地一暖,便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我十分感激你。开始是因为你愿意收留我,救我性命。然后又愿意信任我,给我足够的支持。现在则是,像我娘亲一样。”
严大娘也有些动容,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笑道:“你也是个马上就要做娘的人了,说话还像个孩子。”说到孩子,严大娘眉头微微一动,坐直了身子,又正色对解忧说,“我倒是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你离谷的时候,能不能将丫头也一起带走。倒不是贪图富贵,实在是她年纪也快到了。若继续在谷里待着,怕是件麻烦。”
解忧急忙点头,“我正好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方才刚收了臂钏,再问你要丫头,显得自己特别贪心。”
严大娘知道她一片善心,笑着道:“丫头这个名字也是胡乱叫的,你也帮她改个好名字。女子有个好名字,才好堂堂正正地生活。”
解忧明白严大娘的不放心,便郑重道:“这我得好好想想,也再问问丫头自己的意思。我日后将她当妹妹看待,等她长大了,定给寻个好婆家。可若她不愿意,我也有些铺子产业。丫头勤快,日后学些本事,护自己一生温饱应不成问题。”
她既有了这样的承诺,严大娘自然也高兴,拉着她的手又说了许多。不觉之间,方才还凌乱的闲云已不知何时凝聚汇合,在头顶集成了一片雨云。牵引着悠悠凉风,预告着一场山雨即将到来。严大娘与解忧正打算回屋,却听见一阵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谷口传来,犹如暴雨抽打山石,哒哒惊起了林中一群飞鸟,吱呀乱叫地朝着空中飞去。解忧心下一惊,急忙站起身来,还未有时间思索。便见顾三竟一骑领先出现在视线中,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冲着她们的方向奔来。
顾三脸色极其难看,紧紧抿着的嘴唇拉成了一道短刃的线条,轮廓中亦带着汹涌的怒气。严大娘预感不妙,在他跳下马的那一刻迅速站到了解忧身前,寒暄着招呼:“三爷,你怎么来……”
她的话还未说完,顾三怒气一凛,猛地抬手,竟直直将她撞开。下一步立在解忧面前,不足一臂的距离。解忧也有些害怕,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几步。可这次却没有等他再对解忧有任何动作,有一凌厉身影自旁里刺出,衣袖裹风,朝着顾三的胸口便是重重一击。顾三一时没有留意,结实地挨了一拳吃力不住,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
待站稳后,顾三心头火气,伸手一抽,便将那柄常用的长枪拿在手里,刹那间便抖落出凌厉的枪花,强逼至那人身前。
解忧此时也看清了,方才出手格架开顾三的正是翟清渠的护卫邱云。大约是翟清渠特意派遣到了自己周围,护卫周全。邱云身手非凡,见翟清渠欲逞强,也不言语,手中剑早已刺出。剑锋流光四溢,顾三也不躲闪,手中长枪生生接下招数,一时间,两人便缠打得难分难解。
天边云朵悄然之间竟沥沥地下起了雨,那些骑马的军士们见顾三不由分说竟与人打得热烈,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是好。解忧亦是无奈,对二人喊了数声,可两人斗得火起,一时间也顾不上其它。
春雨氤氲间,一柄淡青色的油纸伞轻轻移到解忧头上,伞下的翟清渠宛宛而笑,“春雨寒凉,莫要轻视了,若惹回一场风寒来,那可不得了。”翟清渠对那一队恶意满满的军士视若无睹。
解忧轻轻点头,柔声道:“好。”
那旁的顾三枪头带风凌然刺向邱云,邱云微一侧身,堪堪避过,又趁他力气用老,抬脚便往他手肘上一踢。顾三力回收不及,顺着力道便往一旁跌落出去。与他同行被称作大哥的军士接力扶住了他,更未有多余的言语,目光只越过众人,直直落在翟清渠身上。那大哥轻轻一笑,上前便是深深一揖,恭谦的言语里夹杂着隐隐然的傲慢,“马帅昨日听闻翟先生到了泾州,大感惊喜。今日便差我等过来相请。方才下属鲁莽,冲撞了……”大哥此时方才看清了解忧的面容,一时间竟呆愣住,哑然无言。
翟清渠顺着他的目光落在解忧身上,轻轻一笑,神态轻松淡然,道:“冲撞了家妇。”
一句家妇,那大哥脸上神情几乎失控,却也只好继续陪着笑:“……冲撞了翟夫人,实、实在荒唐。回头我定然禀明主上,严惩这造次狂徒。还望先生、夫人海涵。”
比大哥脸上表情更加失控难堪的则是顾三,他立在一旁,脖颈僵硬,嘴唇干裂,若不是眼前这样的场景,他只恨不得立刻掐住解忧的脖子,将她的谎言逼问个清楚。之后再,再、再、再、再手起刀落,将她斩成肉酱才解气。心里这样恨恨地想,握着长枪的手却无力地垂落在身旁。夹杂着料峭春寒的雨丝飘落在身上,竟有一种透彻骨髓的寒凉。
第150章 一百四十九春雨(一)
屋内的地暖烧得极旺,端坐其中,后背竟有浅浅的汗意。整堂中间一座紫金大鼎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料,香味甜滑绵软,只叫人骨子里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解忧也没想到自己与这座泾州府竟还有第二遭的缘分。只不过上次自己是悄悄潜入,而这次,解忧的手藏在袖子里用力握了握箍在臂上的藤钏,暗自想道,甚至还不如上回。
外堂前廊下,顾三裸了上身正在受刑。皮鞭一下接一下抽打在他背脊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解忧好几次要坐不住,却被身旁的翟清渠不动声色地拦下。两人面前正端坐着一位华装女子,自称姓许,原是府中歌姬,后被马候纳了。马夫人不爱管事,平时府里待客管事皆是她的职责。许娘子一双眼睛描绘得异常耀目,泥金的花钿缀在额前,发鬓两侧各自垂着两串长长的珠ʝʂɠ络,微有动作,便溢出阵阵珠光。她取来好几种茶膏,一一摆放在翟清渠面前,笑着介绍:“早听闻翟先生于茶饮、饭食之道极为讲究,妾身不敢擅选。这是玉蝉膏,茶基底是建州茶,用金缕胶制成,阴窖五年,方得此异香。茶汤纯净,茶味悠扬,我们今日饮此茶可好?”
翟清渠抬抬眉,用手指捏起那一寸见方的茶膏放在鼻下闻了闻,道,“茶是好茶,可最终能不能冲泡出来,真如娘子说言的茶汤纯净、茶味悠扬,还得另见功夫。”
许娘子年轻气盛,自得宠以来,何尝受过这等挑衅。纤细的手指轻轻夹起茶膏,放在琉璃茶漏上,右手抓起火炉上刚刚沸腾的滚水,壶嘴细长,热水自高处落下,迅速冲开了茶膏,金褐色的茶汤散开,表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茶沫。
许娘子手持银勺,给翟清渠与解忧的茶碗里各自舀了半碗。翟清渠浅浅呷了一口,不贬不扬地点评道:“倒没有浪费这块茶膏。”
许娘子便当作是赞许了,娇生生地谢过,“妾身八岁起便习茶道,千金学曲,万金习茶。这些功夫如今能得到先生一句没费,便真真算是值得了。”言罢,她又看向解忧。
外面的鞭子抽得哗哗直响,解忧的脸色也逐渐阴沉,哪里还有什么品茗的心思,甚至没有抬手去拿那茶盏,有些不耐地说:“茗茶之道,茶、汤、水、温、具,五样讲究,缺一不可。玉蝉膏贵重,娘子用金壶煮水,水沸而击,琉璃筛漏,是件件都做到了极致,自然无可挑剔。可在这五样之外,我以为饮者之感更为重要。我们为客,在此等候主人大半个时辰了。玉蝉膏配八珍蜜香,是甜上加腻,再加上外间有人受刑,喧吵不堪。纵然茶色再好,也失了大半滋味。”
许娘子没想到解忧竟是这样不给面子的直性子,转眼看向翟清渠,却见他脸上满满的皆是笑意,一副无论解忧做什么都是对的表情。许娘子稍一转念,起身便行了一礼,歉然道:“夫人说得极是,这都怪妾身考虑不周。我方才听说这顾三去迎贵客时,冲撞了夫人,这才叫人赏了一百鞭以儆效尤。至于这香,夫人不说,我还未觉得果然过分甜腻了。”她抬抬手,便立刻有在旁服侍伺候的人快步走出,竟将那硕大一个大鼎搬起,片刻间又重新换了另一只新鼎上来,里头燃着木质清香的香料。悠悠散散,绝无半点甜腻。
解忧十分惊诧,换作任何人也该是把鼎中香料更换了方便,偏偏这位许娘子有意要炫耀泾州府的排场,举手之间,竟直接将那一人高的铜制大鼎给整个儿更换了。
廊下喊数之人在念到一百之数时,声音戛然而止,砰地一声,顾三犹如破袋一般被抛在了地上。泾州远比丫谷寒冷,细密的春雨如同一根一根冰凉的丝线,浇落在他身上。隔着水雾,便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了过来。解忧不再说话,人是泾州的人的,罚是为她罚的。香是错的,而如今连鼎都换了,那里还有半个字可说的。
许娘子抬眉看了一眼,甜腻腻地笑道:“马帅也不是有意轻慢贵客,只是今日喜事成双,不仅有二位贵宾临门,还有张郎将也在今日回城。马帅一早就去城外接郎将了,一会儿设宴洗尘,府里一定要大摆一场。”
翟清渠视泾州如极危险之地,一心只想带解忧早早离去,对于什么马候、什么许娘子皆当作过眼的浮云一般,随意应付罢了。不过,如今听她提到张郎将,倒牵惹出了两分好奇,“张郎将?是张家令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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