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缕水雾从山谷深处徐徐地飘散出来,像一个又一个缥缈的幽灵,又变成一条丝一缕线,消溶在这苍黑幽峻的夜空中。
第146章 一百四十五除夕(七)
酒和歌还在继续,围着火堆仍是一团和气欢腾,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人的不自然。顾三一把拉扯着解忧离席,快步避开了这股辞旧迎新的热闹。他的动作有些着急,丫谷河边的沙地上遍布凌乱的碎石,解忧被拖得几步踉跄,几乎跌坐在地上。
四下无人,刚一停下,顾三右手便伸向腰间,解忧心念一动,动作极快,身体前扑,双手便狠狠按在了他的胳膊上,道:“你是要杀我灭口么?”
顾三讥讽道:“现在才知道害怕?还是知道你确实不应该活着了。”他将解忧的双手抖落,右手从衣襟里拿出,手上竟是一个小酒壶。解忧觉得他怕是要灌她饮毒酒,连滚带爬往后倒退了几步,却见顾三仰头将里面的药酒一饮而尽,极苦的味道让他的眉头忍不住缩皱成一团。见解忧这般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道:“这是解酒的药,我得让自己清醒点,不能稀里糊涂被你套了话去。自己明明这么怕死,却还总要做些找死的事。”
解忧也不全然放心,又问:“你当真不杀我?”
顾三冷冷说:“目前还没有这个想法。”
解忧放下心来,ʝʂɠ思路也愈发清醒,想了想,毫不留情地出言讥讽道:“那你其实也用不着喝药,跳河里能清醒更快。”
顾三恨得逼过来,“我没惹你,为什么要一再挑衅?当真要比我下杀手才罢休么。”
解忧接道:“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可以杀了我。”
顾三不屑冷笑:“我觉得你还是活着罢。”
解忧盯着他,又问了一遍:“一个知道则必死的秘密,让我想想。那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兵器、粮草,还是金银财物?或者是泾源军圈养了什么珍奇怪兽,不能被世人所知。”解忧的语速很慢,将自己的猜测一个一个列举,目光却牢牢盯在顾三的脸上。
月色明亮,映在水面上有粼粼水光,落在顾三脸上亦是将他的眼眸中的不屑一顾映得清晰。顾三警觉地没有说话,只将眼角微微挑起看向远方,似乎在思索该如何避开解忧无休止的缠闹。
可这边解忧却已猜出了答案,心头重重一沉,“原来不是在里面藏了什么,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个兵道吧。洞口的白虎塑像是明灯,会保佑每一个出征的战士,或平安归来,或魂魄归故里。”
顾三大惊,面上不受控地收敛起了之前的轻慢,不可思议地看向解忧。
解忧轻轻说:“看来我这次猜对了。三爷,你若没有这份清醒,我还不敢赌你的反应。”
顾三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女人一直在猜,一边猜又一边通过他的反应予以确定或否定,最终得出了距离真相非常接近的答案。
面对过分聪明的女人,顾三只剩下了苦笑。
解忧却在这时用一副真诚与认真问道:“我无意刺探军情,我在意的只是这条兵道会不会威胁她们的性命。”抬手一指,是远处遥遥跳动的篝火。
“你既然会问这个问题,自然也就知道了答案。”顾三无奈地叹气,山谷静谧,眼前的一泊河水被月光照得碎银万点,迷蒙得像是梦中不真实的存在,“那是一条天然幽深狭窄的岩洞,天地鬼斧神工塑成,沿崖壁而行,下方是谷中河流。从入口到出口,需要沿着谷道在黑暗中前进整整一夜。行路艰辛,却越过了整座丫山,出口那头靠近白马镇,已经是契丹辽国边陲。”
解忧此前试想过这个可能,但顾三真正地说出来时,仍然不免大惊失色,道,“这样的话,就绕过了雁门关。”
顾三解释道:“不仅不用过雁门,还将原先需要十一二日的行程缩短至五六日。但这个岩洞十分狭窄,不能行马,只能靠人力步行。春夏秋三季,河道涨水,会漫过洞口。可若是冬季早春,山的那一头冰封水枯,确实可以作为兵道。”
解忧听明白了,接着又问:“此前有人用过?”
顾三说:“这条兵道在历代泾州史志上皆无记载。马帅的父亲马宁当年接任泾州,契丹屡叩雁门关,凭借铁骑快马,杀人无数。丫谷当时的族长便找到马宁,密告兵道之事。马宁抱着必死之心,点了五百死士从丫谷兵道而入,犹如神兵天降直达白马镇。”
解忧心里十分清楚,听上去是出其不意,是神兵天降,可现实却是五百个没有战马、没有辎重武器,没有策应的部队,甚至缺少补给的轻装战士进入了茫茫草原。面对凶狠的契丹人,犹如一块生肉被抛进了狼群。“战胜了?”解忧认真地问。
顾三点头,“报了大捷。契丹人永远想不明白这样一群人究竟是如何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也不知道他们前来赴死的意义究竟有多大。双方战了三五场,五百死士战至仅存二十二人。可是他们的确成功地吸引住了契丹兵。接着雁门驻兵出关,打散了契丹,夺下了白马镇。此后五年里,白马镇是属于我方。”顾三明明是在说己方的一场胜利,可声音里却有难掩的哀伤,“这场大战结束后,马宁意识到这个兵道的风险。一旦被敌方知道了它的存在,那雁门便如形同虚设。而如果这个秘密只掌握在自己手中,那就等于多了一条直插对方要害的密道。马宁随后做出决定,命那侥幸回营的二十二人重新回到丫谷,屠村。”
最后两个字,就连顾三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干涩,像是深夜藏在浓密树林里的乌鸦啼鸣声。他没有具体说那时丫谷里居住了多少人,也没有说这二十二人后来的结局怎样了。可是,兵道既然能从马宁传到儿子马侯这里,还一直是一个被高度封锁的秘密,那么可见当时知情的人大概是死绝了。
解忧感到一阵强烈的胸闷,她不是没有见过生死的人,可是她离真正的战争终究还是太远了。如今只是浅浅听闻一角,她便觉得犹如深渊、如黑洞,其中的力量实在太大,非人力所能抗衡。但凡被吸入其中,莫说挣扎逃脱,就是一句呼喊也未必被允许。饶是此,她还是用力地挺直了脊背,冷静地问:“那后来严大娘她们又是如何到此居住的?”
“她们是意外,开始只是三三两两逃离家园到此处居住的。那时候我的前任负责巡查这里,他是个善良的人,可怜这些无处可去的妇人,便许她们偷偷在此居住。没想到后来人越来越多,十数年间竟有了如今的规模。大多数都是妇人和孩子,没有什么威胁,只是在此苟活而已。”顾三停下来想了想,又自嘲地笑道,“泾源军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人之常情。你在谷里住了几个月,肯定比我更清楚。”
解忧自然有体会,泾源军守在这里,日日练兵,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要上战场。生死无定数,丫谷是开始是一种安慰,后来成为了一种寄托,就像余老八和陈娘子那样,希望有朝一日不用打战了,也能过上寻常夫妻的安定生活。“这样说,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丫谷的秘密。泾源军只将它当作一个日常寻欢的地方。”解忧说。
“那个兵道已经二三十年没用过了,运气好的话,它永远不会被开启。”顾三的目光激烈,狠狠地盯着解忧,“你明白这里面的干系么?”
“我明白。”解忧也冷静地逼视回去,目光冷峻犹如一块厚厚的冰层,教人感受到上面清冷的寒意,却又不敢深究,深怕轻轻一碰触,冰层裂开,又会涌出汹涌的烈火,“越少人知道,丫谷就越安全。可是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不得不,你会先将她们转移安置么?”其实还有半句话,解忧犹豫着没有说出口,莫要如上次那般,连累丫谷里无一人生还。
顾三没有说话,他看着解忧,远处的火光在他眸心跳动,像是两个小小的光点,映照出了他心底隐隐的不忍。最后,他还是阖上了双眼,教人看不见他心中的情绪,背过身去,呵斥道:“天真幼稚,你真以为我救过你一次,就能救所有人么。若真有这么一天,她们要指望我,我却还不知道该指望谁。你要知道,我只是个品阶低下的小武官,让我护这么多人平安周全,倒还不如多跪跪菩萨,跪跪佛祖。”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微微带着颤音。
解忧也不说话,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听不懂他的理由,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我就当你答应了。”
顾三愣住。
解忧也没有等他再有反应,转身就走。盈盈月光,与她的脚步同时移动。
顾三快两步上前拦住她,想要计较清楚。可她转过身,月光却从她肩头流淌落下,将那怀孕而隆起的身躯映出了一身的磊落光彩,便让他心中一万个推辞的借口也说不出来了。“我没有办法承诺你所希望的事,一旦战事起……”他才说了半句。
解忧打断道:“一旦战事起,谁也保证不了什么。只能存心、尽力而已。”她说到这里,走了两步到顾三跟前,猛地一下从他腰间将短刀抽出,“存的这颗心便是,这把刀不要砍向喊你三爷的人。”
顾三彻底呆在原地,这把刀他平日极爱护,刀刃磨得如镜面一般光洁,在如雪的月光下照出了自己的影子。他此刻才想到,这个女人怎么就这般轻易地将刀抽了出去,自己又是何时开始对她毫无防备之心的。
解忧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只将那把短刀调转了方向,刀柄朝他又递还了回去。“我说完了,我不用你承诺什么,我只要你能听到。元日到了,这算是我在这里过第一年,我必须认真地许个愿。”解忧轻松地笑道,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一件不经意的自然小事。
第147章 一百四十六春归(一)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各处有各处的烦愁,各地却亦有各地的喜事。正月还未过完,丫谷里的冬寒便已褪去了十之八九,每年到了这ʝʂɠ个时候,桃李抱枝,四处皆是蓬勃欲出的春意,催促着众人及时播种。
到了正月二十这一日,前去活水庄买良种的韦娘子终于回来了。她去时仅是两人一马,这番回来却足足带了三驾马车的人与货。从老远的地方便甩出马鸣声,吸引了丫谷众人的注意。
解忧也跟着严大娘迎了出来,看着那些车马碾过并不平坦的山路缓缓驶来,眉梢眼角皆是藏不住的盈盈笑意。可下一刻,她心头又是一阵紧张,双手抚在耸起的腹部,竟有一些不知所措。
这支队伍前面有一道淡色身影正骑着一匹青毛白蹄的马,丫谷的阳光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丽色彩落在他身上,漾起一阵清和柔美的光芒。这阵光混在不知何时盈满双眼的泪水中,只教人再也移不开眼睛去。
等到一众人走近,韦娘子快行两步,几乎是从马车上直直跌落下来,迫不及待地大声喊道:“快来接贵客,快叫人收拾茶水糕点。”她一边跑一边喊着,激动得脸色通红,却也上气不接下气,“此番前去实在太幸运了,田秀才得知了丫谷所在,不仅点选了十余种良种稻苗,还……还亲自前来,要看看咱们的田。”
等她说完,后面的车马也停稳。大家这才注意到与韦娘子共乘一辆马车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手灵活,一副庄稼汉的模样,正是田秀才。他从车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解忧哈哈笑了出来,“许久不见娘子了,今日欢喜。总账先生此番也同来了,我可就算不上什么贵客了。”
解忧对田秀才浅浅见礼,垂首轻轻寒暄,“有劳先生辛苦。”可这不过是下意识所为,她的全幅心思早已全然落在翟清渠身上。数月未见,他仍是那般光风霁月的模样,一身浅色长袍,非锦非缎,只是素素净净的样子,却卓然有光。
翟清渠走到解忧面前,轻轻一句话,便将这一路上的料峭风寒瞬时化开,“我在江南等你,没想到最终在这里遇到。”
解忧眼角一酸,这一路的迫不得已、阴差阳错,还有说不出的委屈与惊醒,都变成了一颗泫然欲落的泪滴。在落下之前,又被细腻温柔的手指轻轻擦拭掉,“听韦娘子说,谷里来的王姑娘坚强又果敢,遇到什么事都不慌不忙,是见过大场面的。怎么今天这里一共才几个人,就激动得要落泪了。”翟清渠明明自己也有难抑的激动,却还不忘在众人面前取笑她。
解忧低头浅笑,调整好翻腾不已的情绪,施施行了一礼,又对众人说道,“我到此处亦是阴差阳错,一言难尽。可在这里安住了数月,得蒙谷中诸位姐妹照顾,无以回报,便想着能做些什么。左思右想,稼轩之事乃是首要。还请指点。”
田秀才本就是个农痴,丫谷地势水土风情与众不同,能在西北之地种活水稻,这更是奇闻。田秀才自然也拱手说道:“娘子信中已极尽详细地描述谷中地貌,是我贪心,想着百闻不如一见。定要实地来看看这里的山水,田土。我这次带了一些好种,挑选好适宜播种的土地,再教授一些耕种之法。此地温暖,若运气好,一年至少可收两季。”田秀才只关心粮食收成,简单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完,目光扫向四周,恨不得立刻就能去看看田地。
翟清渠自然了解他的心思,便让同行而来的六名随从跟着做帮手,遇山开荒、遇水修渠。严大娘见这一众人没有片刻含糊,心里欢喜,急忙领着丫头和韦娘子一同带路,又吩咐他人在家准备些好吃食,一会儿送到田间。这般布置一番,却什么也没嘱咐解忧。
见众人各自忙碌开去,留下了自己与翟清渠倒是清清静静的。解忧便大大方方地提议要带他四处转转。说起来丫谷风景也有一番值得赏玩之处,一条小河从谷中流出,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石滩旁有些不知多少年岁的古树,一颗桃一颗李间次而生,此时间刚有花蕊在枝头绽出,是浅浅的粉与清新的白,遥遥看去,就像是枝头缀满了透亮的琉璃花,盈盈有光。
翟清渠从谷外而来,身上尚有一件御寒的白狐披风。此刻方才觉得有些热了,便脱下来,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块垫好,好叫解忧能坐得舒服些。
两人这一路都很是紧张,只拿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东拉西扯。如今见此情景,解忧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粗麻楛布的衣物,又瞧了瞧那水光色料的料子,忍不住就笑,“总账大人,我不敢坐。突然间有一种要被你的衣服折煞的感觉。”
翟清渠跟着大笑,脸上一片春光灿烂非凡。他扶着她坐好,目光里却是一片要将她沉溺进去的温柔与心疼,“这不该怪我,怪你自己把自己照顾成这个样子。我在江南等你的时候,还想过你会不会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可后来一想,平安堂的铺子如今开了许多,翟家的生意更是有街巷之处都有。你若要找我,应不算难。没想到,我等了这么久,最后竟是才从活水庄那里得到的一点线索。”他这几句话仅是寥寥数语,却说尽了这段时间的复杂心情。解忧的信送到活水庄,最早也是二十天前的事,他即刻便能得到消息,随即跟他们一起来到丫谷。说是简单,若不是翟总账对寻找她一直处在高度警觉的状态中,反应绝不可能如此快。
解忧心里感动,事实上翟清渠的每次出现都会给她带来许多感动,就像丫谷里的暖泉一般,漫布在她心田。这几个月里,她不是没有想过去找翟清渠。可刚开始叫她犹豫的正是自己怀有身孕之事。因为这个孩子,让她无措,不知道所谓的江南之约还有没有必要。到后来,她一点点地在丫谷生活下来,又见到了张令铎,诸事烦扰,竟彻底将这事给遗忘了。解忧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笑道,“你得到的不该是王巧的消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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