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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丫谷里许多地方有热泉眼,但大多温度都不高。只在深处,瀑布下面有一处极烫的泉眼,不仅能煮鸡蛋,还能熟肉,烹饭。不过这个泉眼仅有一个拳头的大小,丫头用个线兜,每次装三四枚蛋,放入眼钟,等候一刻钟,再将它们拎出来。蛋便已经熟透。她让解忧尝了两个,便吝啬地不再给她。仔细点数,数了六个出来,单独留给陈娘子。其余的,便是今晚年夜宴上的加菜了。
  解忧坐在旁边的岩石上,地热顺着缝隙传递上来,烘得浑身上下暖腾腾的。她身旁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洼地,引了热水在里面,又煮了一大把苏木叶子,将煮好的鸡蛋放在里头浸泡上一会儿,便染成了喜气洋洋的红鸡蛋。解忧很享受染鸡蛋的过程,一是这个位置很暖和,坐得久了甚至有薄薄的一层汗沁出来。二来则是这让她想起了从前自己总愿意花费许多时间去染指甲。凤仙花反复三次才能染成“一夜深红透”的艳色,解忧则嫌弃颜色仍不够漂亮,在里头加入了丹蔻、甘草和研磨得极戏的珍珠粉,混合以蛋清、明胶,缠在手指上一天一夜,反复晕染上色。最后颜色不仅艳丽,还带着独特的珠光,更衬得十指纤细,娇媚若仙。
  不过那时候,费尽十分心血,也只是为了求恩主一顾,好叫自己与众不同、身价非凡。如今,一个鸡蛋,一块惬意温暖的石头,还有一片晴朗无瑕的天空,便足以让她舒心惬意了。
  解忧乐悠悠地坐在那里,小口地吃着鸡蛋,手掌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皮,一面又与丫头闲谈起来,“陈娘子这个儿子看着就叫人喜欢,眉眼俊秀,出生就能睁眼,看见就笑。等我的女儿生出来,与他认个哥哥可是好极了。”
  丫头的脸色仍不大好,语气也冲人,“自然好得不得了,最好再叫这个妹妹嫁给那个哥哥,就更好了。”
  解忧一愣,莞尔道:“年纪相仿,倒也未尝不可。”
  丫头气得要命,又说:“那叫你女儿捏着自己的命,也受那么一场大罪,给那个哥哥生孩子。生完一个,生两个,你也舍得?”
  解忧本就是故意逗她,见她火气发了出来,带着半懂不懂的孩子气,大笑不止,“傻姑娘,兰子那些话是拿来吓唬我的,结果你中套了。”
  丫头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看着解忧问:“难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解忧慢慢说:“自然是千真万确,生孩子这件事本就是孩子奔生、母亲赴死的一场局。自然凶险。可是,世上凶险之事太多了,倘若事事都害怕、退缩,那不就成了因噎废食?”说到此,解忧想到丫头大概不懂什么是因噎废食,索性解释道,“就好比,吃饭也可能被噎死,总不能因为担心这个,就连饭都不吃了吧。”
  丫头看着她,脸上仍然满是疑惑,“我明白不能因、因噎废食,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生孩子。”
  解忧说:“那是因为你把孩子当作是给某个男人生的,那无论这个男人是官家、是将军、是你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相爱之人,都是不值的。孩子不是为男人所生,甚至不是为了你自己所生,只是这个生命要来到这个世界上,选择了你作为母亲,与你结了这样一场缘分而已。”
  丫头的脸有一刹那的震惊,她本生得聪慧,只是养在山野间,少得教化。又将世间肮脏欺侮之事看了许多,见事难免偏颇。这些日子,得解忧细细讲解,对许多事倒也有了与从前不同的看法。话及至此,竟勾起了她些许伤感,“若这般说,我连我母亲是谁都不知,又算什么缘分。”
  言语虽硬,但语气已然软化了许多。解忧的脸上浮起浅浅笑意,“是与他人一模一样的母女缘分,你之所以有怨,大约是觉得这缘分太短了。”
  丫头嘴角发酸,抽搐了好一阵才勉强说出完整的话来,“我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在别人眼中,我就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解忧的手轻轻抚过丫头的头发,静静看着她,眼眸的暖意透过浓浓的水雾传递出来,“我还记得我父母家人的模样,但如今,我也与你一样,在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了。”解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丫头说这些,或者只是她清楚尖刺长出的地方,往往最是疼痛。丫头这样想刺痛别人,只是因为她自己也因此事感到痛。
  丫头怔怔地问:“那你难过么?”
  解忧笑道:“我不难过,我还能教你一个法子,让你也不难过。”
  丫头好奇问:“什么法子?”
  解忧张开手掌,又让丫头与她一起张开手,由得那滟滟冬阳落在掌心,激起掌中一阵暖意,“你感受到热了么?”
  丫头点点头,“暖的。”
  解忧将手掌握起成拳,丫头也跟着做。手指将阳光与掌心隔绝开,方才那股暖意顿时消失,“你能抓住阳光么?”
  丫头摇头,“当然抓不住。”
  解忧说:“对,缘分跟光线一样,非人力能握住。但是方才的暖意是真正留在你掌心的,你记住或是几日后你忘记了,你仍然知道存在过,也许是数年,也许是几日,或者仅仅一瞬。”苏木叶子在泉眼中翻腾,泛出了一层又一层鲜艳好看的红色,像是一股火焰在石中绽放燃烧,连周遭的光线也被熏得明媚了许多。“这便是缘分最妙之处,莫要只在意此时此刻你是如何,父母、爱人、亲友,人与人之间相守相伴的缘分长短皆非求之所得。每个人的掌心都有许多段缘分,有的长一些,有的短一些,就像木枝、像草棍。即使你张开手,它们也不会掉落。可是你再如何攥紧拳头,它们也不会变多、变长。世事如此,人人皆是如此。”
  丫头似乎有些听懂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张开的掌心,愣愣地问:“当真人人都这样么?”
  解忧肯定地点头,“当然,纵然是天家贵胄也不能幸免。”她忽然想到先帝郭威二子,同样是遗散在战乱中,生死未明,以至于最后只能传位于义子柴荣。乱世中,人人手中的缘分恐怕都是短短一截,满掌凌乱,满手唏嘘,只是此事,她倒没有特别必要讲给丫头听。
  丫头的心绪似乎开朗了不少,手掌一掌一握,便将金灿灿的光击散,任由它们一簇一簇地在手掌上跳动。
第145章 一百四十四除夕(六)
  虽然心中已不存指望,可当解忧与丫头回到时,却见顾三等一众兄弟早已在那里。其中一位黑髯的汉子正将那新生儿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脸上泪水与笑容混在一起,似哭似笑地说:“老子有儿子了,儿子,大胖小子。老子这下不怕去见祖宗了,咱们老余家有后了。”旁边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汉子有些羡慕,伸手过去摸了摸婴孩的小脸,立刻被余汉子呵斥道:“小心着点,你的手粗,别给摸破皮了。”
  立刻引得一众围观者大笑,那伸手的汉子有些讪讪,亦有些眼馋,“那就这么容易破皮,我又不是不给压岁银。怎么连摸还不给摸了。”
  说到压岁银,像是提醒了余汉子,他立刻抱着孩子起身,打算讨要银子却又舍不得腾出一只抱着孩子的手来,只是将手从襁褓下用力伸出来,宛若讨要赏钱的大猴子,“说得对,给钱、快拿出钱来,做叔伯的,这是可是我儿子第一次得压岁银,不能给少了。”余汉子大声说道。
  方才那汉子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也不含糊,将一个皱巴巴的钱袋拿出,伸手进去抓出来一大把铜钱、碎银,数也没数,直接塞进孩子的包被里。
  余汉子很满意,索性抱着儿子挨个讨压岁银。那帮兵汉子平日又凶又恶的模样,此时却各个都慷慨大方,情愿沾一沾这喜气。众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不仅将身上的银钱倒出来,还有讲究的人找了红布包裹上,也有来不及准备的,从怀里掏了支银钗出来,便被笑话连老婆本也没保住。
  余汉子抱着孩子走到顾三跟前,顾三也没多想,从怀里拿出钱袋,整个儿扔了过去。闹作一团的汉子们笑得更欢了,起哄道,“可别看三爷现在大方,他的那个在肚子里,也就是几个月的光景就要落地了。将来你还礼,还不得将这些银钱全都还回去。”
  顾三一怔,顺着众人的目光转过头去,目光定定地落在拎着一篮子红鸡蛋的解忧身上。夕阳绯红,落霞跌落谷中,将众人都染成了一片深红浅绯,欢腾无比。此前顾三对解忧的维护,造成了不少误会,人人都以为两人早有情愫,连解忧的身孕都是顾三而起的。
  严大娘却是知情人,ʝʂɠ见两人尴尬,便急忙圆场道:“你们都小声点,要闹远些去,陈娘子还要休息呢。”
  余汉子一听到陈娘子,急忙冲着众人嘘声,将孩子递给严大娘,拢起方才得的那堆银钱财物,颠颠地就往屋里给陈娘子送去。
  “余老八一路上紧张得要命,既不知道孩子生出来没有,也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现在见到母子平安,这么一个汉子,竟连哭也不会,笑也不会了。”顾三接过解忧手里的鸡蛋,转身分给众人,又向她说道。
  解忧看着余汉子乐颠颠走进屋里的背影,不禁笑道:“我原先没注意,陈娘子的意中人竟是他。看起来像是个会疼人的,陈娘子没选错。”
  顾三手上分发鸡蛋并没有停,一面向解忧解释:“其实两人已经好上许久了,老八开始不好意思承认,后来陈娘子要生这个孩子,他也豁出去了。这段日子对自己可抠狠了,整个冬季愣是一双厚靴都没做。这年头,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多留些钱就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说话间,那乐不可支的余老八又踩着兴奋的脚步直冲冲地朝着顾三寻过来,双手一拱,道:“三爷,我娘子让我给小儿取个名字,我这人没文化,你帮忙想个,长大了让孩子谢你。”
  顾三算是他们这些人中念过书的,解忧甚至想过,他的名琛,这并不是寻常农家会用的字。他祖上或者有人读过书,也可能当过小官、做过小吏。顾三看着余老大满脸期待的眼神,笑骂出来,“好你个老八,拿这么一道题来难老子。还是个奶娃娃,哪里就要取名了,三年后再来问我。”
  余老八也不放过他,“那我可等不了这么久,先取个乳名唤着。可我只会取些屎蛋儿、牛蹄儿这种土名字,被娘子一顿骂。没法子,还是得三爷帮我想一个,得一听就是个有出息的名字。”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顾三也没法,只好将解忧上下看了一遍,说:“你给想一个吧,有出息的,最好是汴梁城里贵族哥儿们爱用的。”
  解忧见他转手就把这桩难事扔了过来,略略沉思,便说:“汴梁的那些名字华而不实,不大好,既然姓余,那就先取个留字。乳名叫留哥儿,日后若喜欢,大名唤余留,也可谓是朗朗上口。”
  留字,字部属田,应了好好耕作,驻守一地不离去之意,又与余姓意义相应,十分巧妙。顾三赞许,余老八也喜欢,从袖子上撕下了一块帕子,请解忧将这个字写在上面,说是回头好找人缝在贴身衣物上,好儿子的好名字。虽然不能日日陪伴,但能带在身上,也算是安慰了。
  于是,这一日的年夜饭便格外喜气。泾源军的数十个兵士像是被余老八的喜事感染,不仅少了平日的嚣张气焰,还有主动帮忙收拾饭菜,杀了一头猪,三只羊,砍菜烧火。一个火堆在中间烧起,女人用木签、铁条串着新鲜的羊肉放在火上炙烤,又时不时地撒上些香料,不一会儿便有诱人的香味飘散出来。旁边的火灶也没闲着,煮了一大锅汤菜,又烤了红薯、眉豆、山地瓜之类杂果。几个大桌上的饭菜吃食摆得满当,显得十分丰盛。众人相互吆喝着落座,一阵狼吞虎咽,场面热闹极了。
  后来,有人搬出了不知藏在哪里的酒,拍开酒坛,只尝了一口,早已变味,酸涩无比。众人仍然分饮了,像是在饮玉露琼浆。
  后来,不知谁又开始吟唱。先是不成曲调的山谣,咿咿呀呀,是陈郁空阔的曲调,接着是泾源军士们常唱的军歌,苍劲雄浑,迎着浪浪山风,独有一种沉闷悲怆。
  解忧坐在一角,离人群不远也不近。手里拿着缺了一角的旧木杯,里面盛着半杯温水,还拌了点野山蜂的蜂蜜,入口甜丝丝的,比她曾经喝过的许多饮子都好喝。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啄饮着,舍不得将它喝完。
  顾三不知从哪里搞了半条炙兔腿,放到解忧面前的食盘里,又抽出短刀,横刀竖切几下,便分成了大小不均的几块。他显然已有了五六分的醉意,兴致却十分高,甚至用胳膊捅了捅解忧,道:“你得多吃点,一晚上看你也没吃几块肉。就算你不饿,我干儿子也要吃东西。”
  解忧没说话,捧着杯子微微垂头,映着眼角若有若无的水光。顾三看在眼里,觉得好奇,不在意地随口一问,“想家了?”
  解忧摇摇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却生生将那快要滴落的泪水重新憋了回去,语气里也不禁藏了几分锐气,“我是心里高兴。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过所有人都这么高兴。”
  顾三也坐不住,只在附近随意踱步,一面笑着说:“都苦了一年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件喜事。大家都得抓住机会高兴高兴。来年,倘若你去汴梁买来的良种若能顺利栽种,收成增加一些,日子能更加好过一些,高兴的机会也就能多起来。那时候,笑得也能正常些,不会一个个的都像个傻子。”顾三将那兔腿肉一条一条地撕下来,用手指揉成团,高高抛进嘴里,就像嗑瓜子一般。
  解忧抬眼看向他。细看之下,顾三其实长相还算俊俏,眼睛习惯性细眯成两道半圆形的线条,眼角零星地散落了一些无处掩饰的细纹。此刻睫毛低垂着,将日常的狠戾之气悄然收敛,唇边竟也难得地挂了几分喜色,与他素来冷峻凶狠的模样大不相同。解忧也不再犹豫,嗓音沙哑,却依旧十分清晰地问了出来,“良种栽下,她们能收获几年?”
  顾三不明所以,也不当回事,仍然漫不经心地回答:“种地的事,我哪里知道,得问老天爷,愿意赏几年的风调雨顺。”
  解忧接着问:“那谷深处那个山洞呢,里面的秘密,你可知道?”
  顾三动作一僵,原本因喝酒布满脸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扭过头,表情与声音同时发生扭曲,“什么秘密?你究竟知道了什么。”他的声音怒不可遏的杀机,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自己的反应。这女人怕是故意挑了这么个时候来诈他。
  解忧双睫低垂,心里一阵恶寒,“果然有秘密对不对?白虎是兵伐之征,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洞口。它在守护什么?我原以为你只是马侯帐下的一般兵士,若不是上次去泾州,我还不知你竟是他府上的亲兵。一位亲兵,有事没事地却往丫谷这里跑,你说我该怎么想?”
  顾三没有说话,解忧语气很平静,每个字的音量都不高,甚至有些轻柔,却让顾三心里发凉。他抬头看向解忧,那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目光里有许多的期待,希望他能对自己坦诚相待。
  “上一批住在丫谷的人,究竟是怎么死的?”解忧的尾音带着微微颤意,“该不会真的都羽化登仙了吧。”
  “闭嘴。”顾三欺身压近,双眼中闪过汹涌的杀意。他曾说过无数次要杀了解忧,可唯有这一次,解忧清晰地看见了他的杀心。“不要自作聪明,不知天高地厚。有些事情,就算是你父亲的彰德军、你夫君的黑衣军也护不了你。想活着当妈,就先给我学会做个哑巴。”顾三凶狠地威胁,神色却有明显的慌张。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威胁还远远不够,这个女人,觉没有这么容易放下自己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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