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哥儿已经有两日的高烧不退了,原本如同奶酪般圆嘟嘟的脸蛋如今瘦得只剩两只眼睛明亮硕大,有气无力地歪在王巧怀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气息,看着便叫人十分心疼。
赵匡胤的脸上更是没有半丝过年的喜气,一张脸又黑又长,若是叫不熟悉的人见着了,只会觉得十分晦气。不过,如今在陇西境内属他最大,那四五个被请来的大夫受了训斥,也敢怒不敢言,只将一肚子苦水偷偷咽回肚子里。
“快两个时辰了,还是这样烫。开方子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赵匡胤冷言质问道,那神情看上去实在骇人。让人不由地担心,恐怕他也不会有什么忌讳,一个不慎,随时便要挥刀取了这几个“庸医”的项上人头。
其中较为胆大的“庸医”赶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小儿之高热,原因可能有许多。之前我等怀疑是风寒,可脉象不对。以为是热感,服了汤药,也无反应。后又怀疑是肠绞痛引发高热,但细究其症状亦不对。如此看了,许,许是……”这“庸医”预感接下来自己的结论势必引得赵匡胤暴怒,看着他那跟阎王一般的脸色,两眼如鬼火一般阴寒,舌头不由地打卷,吞吐着一句话也说不清楚,“许是因生长过速而导致发热,再过两日,不、许是一日后自然便退了。那时候张公子必定活蹦乱跳,茁壮可爱。”他倒不忘最后加上两句吉祥话,以宽慰赵匡胤。
这样的说法,莫说是赵匡胤,就连一旁的王巧听了也觉得该骂。已经折腾了好几日,如今不仅连个病因都无法确定,还要说可能一切无虞、自然会退热。这让为人父母者如何能接受?果然,眼见着赵匡胤那要吃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王巧急忙圆场:“若是无病那当然最好,这个诊断可有九成的把握?”
几名“庸医”也不敢答话,低着头相互看看,暗自传递着恐慌的眼神。
王巧又问:“那六七分总有吧?”
其中一名性格耿直的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好如实相告,“夫人明鉴,这两日我们用了各种方法,情况未见好转,也未有恶化。张公子精神抖擞,脉象时而平稳,时而湿腻,但对于小儿而已,也不能算是大碍。如今来看,张公子或是无碍,或是有未可知之隐疾。若是前者,自等两日便好。若是后者。”那人突然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其中意思已经十分清楚,若是有大病,他们几人在这里折腾了几日都没瞧出来,自然也不会有本事治好。不如早放他们回家过年,另请高明。
赵匡胤也听出了这其中的意思,气得发怔。王巧怕他真要杀人,急忙吩咐多取些谢银过来,分送给几名大夫,换了一张驱风暖气的汤浴方子,叮嘱一日三次给小儿浸浴。快的话,明日一早是新年元日,高烧自能退。
王巧也是照礼谢过,便在自己的房里准备汤浴的一应用具。赵匡胤也不走,这些活也没什么它能帮上手的,只如一尊晦暗的石像般怵在屋里。看着众人将汤水抬进来,生了保暖的火炉,将光溜溜的庆哥儿泡进深棕色的药水里,跑了小半个时辰,再抱出来。穿衣、喂食、哄睡,绝大多数的事情皆是王巧亲自做,并不依靠旁人。幸哥儿也很依赖她,两条如白藕一般的胳膊始终缠着她的手,就连最后睡着了,奶娘费了许多力气才把他从王巧身上拔下来。
到此时,已接近子时。外间的雨落得更大,细密的雨丝落在屋瓦上,发出如同蚕咬桑叶的沙沙声,声律清晰可辨。王巧十分疲惫,面上的妆花得不成样子,唯有一双略带点紫蓝色的眸子还清亮,像两面清灵透亮的镜子,将赵匡胤复杂的眼神反映出来。
两人没有说话,王巧搬了张木凳坐在火盆旁,用火钳在炭火里翻找了一会儿,扒拉出两个烤得焦香四溢的山芋,在双手轮流抛掷了一会,终于能握在手里了。她将其中一个递给赵匡胤。
赵匡胤接过,却并没有吃的兴致,饶是眼下他腹中着实有些饿了,仍撑着那副刚硬与怒气,坐在官帽椅上,身体犹如一块铁板。“若是京羽还在,我便用不着这般担心了。”赵匡胤不阴不阳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自从解忧从渭州出走,随即下落不明。赵匡胤并没有向王巧询问过解忧的去向,甚至在王巧数次自我澄清后,也只是浅浅地坚定地回应,“解忧有她想法,但最后还是会回来的。”那副冷漠的表情,教人觉得解忧根本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但王巧并不是傻子,她清楚背地里有多少黑衣军领命出去搜寻解忧的下落,从陇西到汴梁,甚至往江南国,沿途几乎所有城关隘口都有解忧的画像。这还不算暗中派出去寻找的人。紧接半个月后,京羽向赵匡胤告辞,离开渭州,说是要云游四海,悬壶八方。京羽的离开,在事实上造成了赵匡胤对王巧的更加失望。没有容人之量,还没有陇住才干之人的本事。这些判断赵匡胤当然不会明说出来,只是变成了两人关系中的一根根硬梗,叫人十分别扭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现在,他因幸哥儿的病提到了京羽,既是的确需要医术高超的京羽,同时亦有借此敲打王巧的味道。
王巧给山芋剥皮的动作微微一滞,但她还是没有停,三两下剥出了一个香味喷鼻的山芋,咬了一口,又对赵匡胤认真地说:“官人说的是,若是京羽在府里,必不会像那几个人一样,说出这些模棱两可的诊断来。她肯定能手到病除,将幸哥儿治愈。同样,若是解忧姐姐今日在府里,官人也不会这般冷言冷语地质问。再若是先夫人贺氏在此,官人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别扭。”
屋外的雨声细碎地敲打在树木的枝叶间,轻微的声音,点点滴滴,依稀入耳。王巧几句话ʝʂɠ便将两人之间的禁忌全然摊开了说,让赵匡胤有些懵怔,眼神复杂地看向王巧。
王巧未有半点惧色,白皙纤长的手指捏着一个无比香嫩的山芋,用一种冷静到有几分冷酷的语气继续,“说到底,不能入官人法眼的也唯有我而已。可我不在乎这个,我来陇西府不是来跟解忧争宠的,也不会抢走赵贺氏的地位。我如今是陇西都督夫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认为也算是得体,也算得尽力。官人若是有什么挑剔的地方,倒是不妨直言说出来,好过如今这样相互猜疑。”
赵匡胤没有说话,他看着那个烤山芋,想到今日年夜饭,府中自然是准备了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可因为幸哥儿生病,王巧只是过来敬了众人一杯酒便离席了,看来一直到半夜,她才吃上这一口简单的山芋。赵匡胤心中微有感触,对于王巧他实在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不满,嫁过来这么小半年的时间,她打理后院,促成彰德军与陇西的合作,可谓内外皆是贤助。赵匡胤对于她的疑心也只是猜测,不能明说。如今她敢这样逼问,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赵匡胤只好缓了缓脸色,道:“巧儿想多了,我实在是因为幸哥儿的事焦心,与你并无嫌隙。”
闻言,王巧将最后一口的山芋塞进嘴里,圆润的脸蛋立刻被塞得满满,像一只在口里藏了许多粮食的松鼠,憨态可爱。“这样最好。我也以为官人是一个晓利害、懂取舍之人。任何选择都意味着放弃,既然选择了今天要活着,那昨日就该放下了,不然明日又怎会到来呢?”王巧说。
赵匡胤细细一品,笑道:“巧儿这话颇有禅机,可与高僧论道了。”
王巧认真地说,“论过,汴梁城中如今风头最盛的恒超大和尚,我当真与他论过道。”
见气氛稍稍缓和,赵匡胤也有兴致地问:“结果如何呢?”
王巧歪着脑袋说:“他被我说服了。”
赵匡胤笑道:“这可不容易。”
王巧说:“但那次我并不是以道论道赢了,而是恒超大和尚六欲未断,与我交易而已。大和尚尚且如此,官人又当如何呢?”
赵匡胤不说话,此时恰是子时,新年旧历交替之时。府中早备有鞭炮烟花,皆在此时燃放,一时间声音与各色焰光照亮了半个陇西府,也将男女主人的脸色映得五彩纷呈,也将王巧双眸中的欲望点映得璀璨夺目。赵匡胤突然想离开,他意识到自己恐怕还是低估了这个女孩。经验可以靠年龄积累,感情可以靠年月培养,唯有欲望,这般可以照透人灵魂的欲望一定是与生俱来的。
赵匡胤将目光从王巧脸上移开,“元日了,你早点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王巧却不许他走,一步拦在他面前,“官人,新的一年,我必须有一个儿子。你我的儿子,一个拥有彰德军和黑衣军共同血脉的男孩。”王巧认真地说。
赵匡胤立在原地,背后当真湿腻出了一层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巧伸手从桌上将那个尚有余温的山芋取来,重新放到赵匡胤手里。抬头去看他,一双因疲劳而略带血丝的眼眸里带着令人心动的真情,“三个月了,官人都不吃我送来的食物,大概是嫌弃那些菜肴太过精细。山芋最好,简单饱腹,父亲跟我说从前出征路上,他最爱吃这个。”
深帘静夜,春雨清润,东风满树花飞,手中的山芋香味扑鼻,不轻不重地压在赵匡胤手心里,却令人感到一份灼热的重量。
第142章 一百四十一除夕(三)
泾州这场雪已经下了足足半旬,午间时刚清扫出来的院落,如今又覆上了一层薄如飞絮的雪花。闲庭静幽,一身狐裘的张令铎独自站在院中央,用残雪堆出了两个雪人。黑色的棋子为双目,一截短小的木枝为鼻梁,没有做嘴巴,故而两个雪人站在那里,叫人分辨不出他们究竟是悲还是喜。
马侯和宇文辉一起走进西院的时候,张令铎正站在那里。城内有少许腾空升起的焰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如水光般波波抖动。
马侯是这个府邸的主人,大笑着跟张令铎招呼,“这天寒地冻的,怎么站在外头,还这般有兴致堆雪人?”
张令铎的脸比雪更苍白,也比从前更加削瘦,眉睫上落着一点细碎的雪末,看起来凉凉的,多了几分孤寂。马侯见他这副模样,转头又朝着同行的宇文辉笑着说:“我说他犯痴,你这下信了吧。”
张令铎这才发觉还有人,迎过去,只见宇文辉只是家常便装,一身玄色,又披了一件厚厚的皮毛披风,站在灯光探不到的地方,教人不易察觉。
“宇文兄,你怎么来了?是,雁门有事?”张令铎十分惊讶,却也不忘两人同领着守关重任,开口便先询问。
宇文辉身材魁梧、脸色红润,与削瘦的张令铎站在一起,在气势上便压了他一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如今的雁门关究竟是谁主事。“雁门无碍,兄弟们守着,不会有事的,大可放心。”宇文辉拍拍张令铎的肩膀,又笑道,“今日除夕,我一人也是苦闷,便来泾州寻你们喝两杯,一起热闹热闹。等明日,再去拜拜你的大金佛,保佑这一年大家平安。”
张令铎连忙将二人往屋里引,一边吩咐布置酒菜。马侯笑着拦他,“好歹我才是这府里的主人,好酒好菜好肉早就安排了,你们两人是我最重要的客人、这一辈子过命的兄弟,今日除旧迎新,定要不醉不归。”
马侯虽这般形容三人,但张令铎与宇文辉的关系其实并不算好。宇文辉的妻女当初因翠羽案惨死在渭州,正是张令铎监守渭州之时。虽查明凶手系燕云盟之人,但对案件处置不够老练的张令铎,宇文辉心中多少有些嫌隙。后来,张令铎领了个郎将的职位前来雁门,宇文辉更是瞧不上他。不仅在军务上处处提防,还多次设计叫这个既没有战功,更无战力的书生出丑。后来,李锦柔身亡的消息传来,张令铎伤心欲绝,怀着必死的心开城出关,一路往西跑了三日。遇到一小队契丹骑兵,俘获了他。他倒也勇,在契丹军营里关了一夜,便利用契丹部落之间的矛盾,说服看守造反,杀了那队骑兵的小头目极其亲信三十余人。十日后,这队造反的骑兵不仅将张令铎好端端地送回了雁门关,还将那三十余个人头一并赠给他。
这件事情之后,宇文辉对张令铎改观不少。一则是由于妻子同样丧命于渭州,彼此经历类似,自然多了一份惺惺相惜的意思。二则是虽然张令铎虽然一直声称自己“运气好”,但宇文辉却相信在运气之外,这个看似文弱的公子哥必定还有过人之处。三则是马侯的从中调和。
马侯与张令铎算是世交,两人父辈便是好友,从小便住在一条街,后院共用着同一面墙。两人开蒙的私塾也是同一家,学骑射的草原师傅也是同一个。只不过在马侯九岁那年,他便跟着父亲离开汴梁到了泾州。八年前,马父去世,弱冠之年的马侯接替了父亲,继续经营泾州。雁门地势高险狭隘,易守难攻。泾州则承担了囤积粮草、兵甲,以及训练战士、马匹的重任。两者唇齿相依,因此当马侯出面请张令铎来泾州小住休养时,宇文辉也卖他这个面子,对张令铎往来两地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张令铎在泾州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宇文辉更是乐得眼前清净,两人不常见面,见面时也就多了几分客气与关心。
马侯不是个吝啬的人,这一桌的菜肴布置得极近丰盛,满满地摆了一大桌,共计有十八味,大中小各六味。大菜是热荤,用小鼎下面用不见火星的炭火烧着,中菜是半荤半素,用套盒,有热水在外层熨着保温。小菜是凉菜,除了山禽野兽的腌肉切了薄片摆放,还有野菜、盐烤的果仁、香花等物,最适宜用来下酒。
酒壶也有两只,一只是白瓷的,一只是黑陶的,里头皆是烈酒,烫在热水里,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张令铎多看了一眼那酒壶,只见马侯只取白瓷来给三人斟酒,又留心两人夹了哪些菜,依次跟着尝了。举杯喝过三旬,脸颊微微发烫,桌上的气氛逐渐热络了起来。
马侯拍了拍张令铎的肩头,先开口道:“郡主已去多时,兄长情深,天地可鉴。这外头的雪人成双成对,可寄相思。”
张令铎与马侯坐在桌前,从他们的角度看出去,西窗含雪,夜幕如同一块光滑的丝绸垂挂那里,透着深夜的静谧。张令铎心知他后头必然还有话要说,便只淡淡笑笑,说,“是我亲ʝʂɠ手堆的,雪人要是能一直不化,可比石像有趣多了。”
马侯用力拍他,又想嘲笑他犯痴。一直站在窗边的宇文辉却冷不丁地开口,道:“想让雪人不化,倒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一直都是冬日,雪人自然不化。”
这话虽是有理,可四季循环乃是天道,教冬日长留,岂不是逆天而为。但宇文辉说这话时,表情严肃认真,并不像是在玩笑,旁边的马侯也不出声,低头浅酌了半口酒,那目光阴恻竟是在打量张令铎的反应。
张令铎心脏紧张得几乎快拧成了一根细线,面上却是一副可在意亦可不在意的表情,笑道:“愿请教这长留冬日之术。”
宇文辉转过身正对着张令铎,他身材高大,这样一站便将张令铎面前的灯光遮挡得严严实实,“以我三人之力,让陇西西路变天,应是可为之事。”
张令铎的手指微微发颤,没想到宇文辉竟会这般直接地揭开了自己的底牌,一时间他只担心自己这大半年的准备仍然不够,“天如何变?”张令铎的声音里藏着紧张和激动,甚至还有一些期待。
宇文辉没有立刻回答,马侯则开口道:“天若不变,一旦关破,我等必亡。一旦战止,我等便成那尽藏的弓弦,叫人如何甘心。倒不如这般去想,咱们有兵有粮,北面的契丹辽国、西边的党项、与大周,脖子如今都被雁门卡着。咱们若是自立而王,既制衡三方,又享三方供奉,这番功业造的,这天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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