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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张令铎暗道,这哪里是什么功业,分明是一番狼子野心。宇文辉谋的是称王自立,幸哉幸哉,这样作死,总好过他率兵投辽。但面上则是一副惊恐万分的模样,手中的酒杯拿不稳,摇摇晃晃便从指间滑落,却被一旁眼疾手快的马侯一把接住,又拿过那个黑陶的酒壶倒了一杯酒,只拿在手里,却不着急递还给他。“兄长何必惊恐,大丈夫逢此乱世,自当谋一番作为。如今这柴家天下不也是从郭家篡来的。我们不要中原,只图陇西,如何不可?”
  张令铎苦苦道:“非不可,只怕不能。若与朝廷决裂,没有中原腹地纵深支持,如何长久自立?”
  马侯笑道:“这事我们合计过,但只要我们拿下瀛州,便可据险而守。汴梁即便讨伐,也难以跨过黄水。”
  张令铎摇头:“瀛州如今在契丹手里,如何能轻易拿下?”
  马侯神秘地笑道:“若是契丹愿意将瀛洲拱手相送呢?”
  张令铎心中一紧,又看了宇文辉一眼,道,“这么说来宇文将军的这个想法已获得了辽王的支持?”张令铎早疑心宇文与辽人暗中有勾连,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程度。
  马侯继续解释道:“他们最近日子也不好过,赵匡胤跟王家联姻,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小子召集了归化城外的彰德残部,整个冬天,就跟不怕冷似的,拖着辽人到处打仗。辽人被搅得不胜其烦,期间损耗了多少人马,还几乎要把莫州给丢了。”
  莫州一旦失守,瀛洲失控也是早晚的事。若周军步步紧逼,那此前吃下去的燕云十六州也得全吐出来。与其坐等,还不如先一步将瀛洲送给宇文辉,令他独立成王,将陇西西路变成一片缓冲地带。这样的赠与自然也不可能是白给的,至于双方背地里还有什么别的交易,又是如何保证双方一定会践诺的,张令铎猜不透,如今也不是直接提问的好时机。
  眼下,张令铎更关心另一件事,“若如此,倒有几分胜算,只是,”他说得断断续续,试探的目光在马侯与宇文辉脸上来回探寻,“这般关乎天地改色的大事,我能做些什么?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更无可依仗的人马,实在想不出两位对张某的期望在何处?”
  宇文辉哈哈大笑,走到桌前坐下,伸出双手在那掐金丝的火笼上烘手,一面笑道:“张郎将可不要妄自菲薄,你的作用大得很。”
  马侯也跟着笑,手中却一直端着张令铎的杯子,不着急递给他。见他一脸茫然,马侯说:“党项,不还得靠兄长从中作用么。”
  张令铎脸色一变。宇文辉接道:“郎将对逝去郡主的情深义重感动的远不止泾州百姓,还有党项部落大小首领,谁不认为郎将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郎君。如今党项东西相争,西进府遗孀漠离自称女王,恨透了赵匡胤,雁门分离,她不会支持却也决不会干涉。党项王以郎君岳丈为国相,军国大事莫不先问询其意见,郎将若有心助我等,绝非难事。”
  马侯也接着笑道:“我也听说了,党项国内如今人人都在说,嫁人当嫁张郎将。兄长,你苦心经营许久,总不能将这好名声一直握在手里吧。”
  张令铎面色湛然,颓废之态全消,与之前整日醉酒的模样判若两人。张令铎暗想,自己这位幼年便相识的发小果然不似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毫无心机。他帮助塑金佛、造声势、博得情深义重的好名声,显然是知道自己借此累积在党项政治资本的意图。马候一直装作懵懂,却在此刻直接提醒,既然待价而沽,那此刻便到了该出货的时机了。若是不应,那好价钱便要化为这雪夜灯影下的重重杀机。
第143章 一百四十二除夕(四)
  炙烤的鹿肉入口有一股特殊的油脂香味,张令铎夹起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吃完一块,又夹了另一块。口碑、声望,好好经营便能维系住自己在党项内部的影响力,这是张令铎此时此身最大的价值,他当然清楚。马侯与宇文辉也明白。如今有意拉他入伙,看重的也正是此处。张令铎倒想看看他们愿意给出怎样的价码,“那且说说,为了张某该居何处?”
  马侯与宇文辉互换眼色,仍然是马侯作解释,“一旦接管瀛洲,与泾州拉成一线,以雁门为据点,麟州、胜州、代州三者皆成囊中物。此三者与党项接壤,我等相互配合,半年内取此三城,予大哥为私产。”
  张令铎闭目想了想,此三州在建制上原本隶属泾州,若是内外勾结、上下连取,这三州危矣。“慷慨。”他轻轻赞许道,又问,“那需要我如何做呢?”
  马侯脸上浮出一个神秘复杂的笑容,“说来简单,提亲即可。”进而又继续解释,“先夫人有三位亲妹妹已经成年,兄长若前去提前,求娶其一。何有不允之理。于私,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大公子有亲姨抚养长大,势必无忧。于公,兄长与党项的关系更紧密,日后无论谋何事,党项王又岂有不支持的道理。”
  张令铎脸上的笑意淡薄得如同一抹虚影,“果然早早都为我盘算好了。”
  马侯又劝,“虽是早有规划,但也是有心为兄长考虑。今日在此,我等三人可对天地立誓,结拜为异性兄弟,富贵共享、生死同心。”他的手用力地握在张令铎的手腕上,十分用力,亦有十分的诚恳。
  门窗紧闭,屋内几分略显沉闷的空气在三人之间流转往复,张令铎闭了闭眼,艰难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如今,万事具备了?”他沉沉地问。
  马侯急忙接着说:“只欠兄长这把东风。”
  张令铎认真一想,拍了拍自己的衣袖,起身长长一揖,道:“愿尊宇文将军为兄。”
  听他这样说,紧张了整晚的马候大大松了一口气吐了出来,连连说了三个好,跟着起身冲着宇文亦是一拜,“那按照长幼排序,宇文为大哥,张兄为二哥,我为三弟。今日正是新旧更替的好日子,我们饮酒为誓,约为兄弟。以后同心,必定叫汴梁那帮人见识咱兄弟的厉害,这才不枉来此世间一遭。”
  言罢,马侯二话不说将那黑陶酒壶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另取了新酒来,三人起身并立,分别割破手掌滴血入其中,一起饮下,叩了三叩。互换了各自随身携带的佩刀,从此之后便算是同生同死的异姓兄弟。
  马侯格外兴奋,继续劝酒。宇文辉虽不能彻底放心,但张令铎的加入总算是一桩好事,便也开怀饮了几杯。只有张令铎似乎没心没肺,喝了半醉,大半个身体歪靠在马侯身上,舌头都捋不直地问:“夫人娘家那两个胞妹,我也曾见过,六妹算是很有几分姿色,眉眼俏丽,但四妹,”他的脑袋就跟不受控制一般左右摇摆,“样貌欠佳、脾气亦不太好。她原先也许配过人家,后来未婚夫害怕,带着族人连夜跑了。我这次求娶,恐怕岳丈必是要将四妹允给我。”
  马侯与宇文辉见他首先考虑的事竟是未来夫人的样貌,不免觉得好笑,亦 更加认定他无甚大出息,倒是很好拿捏。“二弟丰神俊朗、玉树临风,ʝʂɠ即便堂妻颜色不佳,将来也必定少不了佳人投怀送抱。大丈夫何愁无红颜!”宇文辉笑着说,笑意里略略藏着几分好笑。
  张令铎点点头,又问,“年后我去一趟党项,三弟帮我准备一份厚礼。”说完,略略沉吟,像是拿不定主意,又像是在询问,“不知何时启程?上元节后人事上倒是能腾出手来。”
  马侯看了一眼宇文辉,得到他示意后,便说:“备礼之事二哥不用担心,年前收了不少礼在我这里,有些好货都是现成的。明日我便让人挑拣装箱一下,上元节太久,我想……后日一早出发最好。”
  张令铎装作吃惊,脱口问:“这等着急?”
  马侯沉思片刻,脸上却堆出了无所谓的笑意,抬手给斟酒,又道:“其实,倒也不是就急在这几日了。但我想谋事者宜早不宜迟。现在紧着点,把大事定下,总好过日后措手不及。”
  他虽这样说,张令铎却不十分相信。以此二人的心机,若不是事事布置妥当,绝不可能将这般重要的大事全盘告诉他。相反,如今既然交了底,那便意味着不可能留给他将整个儿布局全盘掀翻的时间。张令铎点点头,表示同意,又看向宇文辉,“大哥呢,要在泾州多住几日,还是回雁门?”
  宇文辉呷了一口酒,笑道:“此次来泾州便只是来见你的,如今事毕,明日午后便回雁门。要塞之地,容不得闪失。”他将手中酒盏推至张令铎面前,重重地说,“我就在雁门等候你的好消息。”
  张令铎随即压抑醉意,做出郑重其事的样子,与他碰杯,“必不辱命。”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从旧年到新日,雪似落花,泾州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苍茫。酒也喝了一夜,空的酒器乱七八糟扔在地上,遮盖了先前那只黑陶酒器的碎片。新结义的兄弟三人时而大笑,时而痛哭,时而怒斥朝廷不公,时而又振奋精神定要做出一番惊天伟业来惊艳世人,疯癫醉语与壮志踌躇相互混杂,似乎每个人都掏心掏肺,将该说的与不该说的话都掏了出来。
  可是,张令铎心里清楚,纵然再如何醉酒,这两位兄弟也没有吐露计划的具体时间,亦没有说究竟要如何对付近在咫尺的赵匡胤。这样的警觉,已足以说明许多。若自己此去党项无果,回来哪有什么同生共死,怕是只有自己独自赴死了。
  张令铎斜卧在软垫上,烈酒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动得如江河湖海一般翻腾起伏,又把他的思绪从这具烂醉如泥的身体里抽离出来。恍恍惚惚之中,似乎有一股清新的腊梅香萦绕在鼻息间,不,不止是梅香,还有松叶和柏木的味道。细细辨别,松叶是燃在香炉中的香粉,柏木则是在火盆中用以取暖的木材。这种独特的味道他只在一个地方闻到过,便是永乐楼翘翘姑娘的房内。“梅、松、柏、竹,岁寒四友,我如今将他们都请到了屋里。请你为他们作一幅画。”翘翘将笔放入张令铎的手里,一袭粉橙色的长衫,布料泽泽有光,领口袖口点缀着一小圈银狐皮毛,既显得富贵优雅,又不落于艳俗之流。
  “这可是故意为难人,除了这支笔,其余三友的妙处在你屋里都是无形之物,如何画的?”张令铎用手中的笔管亲昵地敲了一下翘翘的额头,表示他已猜出四友中的竹正是手中的湘竹笔。
  翘翘笑得更开心了,眉间的花钿将她的容颜衬得她俏笑嫣然,顾盼之间,似流光溢彩,点亮了整个寒冬。“我便要你画给我。不仅重形,更要有意境。”她只是轻轻一句,可说话间的神态灵婉清致,犹如天外仙姝,无论开口要什么也该给她。
  提笔取墨,在那价值不菲的蚕丝纸上勾勒几笔,一对活灵活现的雪人便出现在纸上,雪人相对而坐,中间一副棋盘。其中一个雪人头上插着一枝梅花钗,显然是位女子。另一个雪人一手执棋子,另一手拿着竹制茶杯正在品茗,一派悠然自得。
  张令铎笑道:“你请四友入屋,四友还礼,邀我俩入画,你看可好。”
  翘翘笑得开怀,指着画上那精致茶杯道:“我知道,这便是松枝茶。可还有少一友,柏木去哪里了?”
  张令铎笑着指了指那棋子,笑笑说道,“你仔细看看,他们并非执云子对弈,而是……”
  “六博。”翘翘立刻醒悟,“所以便是崖柏为子。”
  “正是、正是。”张令铎笑意暖暖,“我的画成了,还请翘翘为我点茶,我亦有题,便作昭君出塞吧。”
  翘翘脸上有些傲气,道:“我未见过塞外风雪,只从前人画作中凭空而作,怕是要谬之千里。总有一日,我要亲眼去看看。”
  张令铎宠溺地笑道:“我陪你一同去,去看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可好?”
  只不过几番寒暑轮转,曾经这些温言情话、赌书泼茶的冬日消遣仿佛已是前世,张令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驻守边塞。更未想过,解忧会在此处毫无征兆的出现、又忽然消失,逼着他问“你当真敢放弃这一城百姓的性命,就如当年弃我一般?”
  这句话犹如一道咒语,生了根似地箍在张令铎头上,心念轻轻一动,便着力收紧,将他勒得疼痛难耐。
第144章 一百四十三除夕(五)
  丫谷的这个除夕过得格外热闹,前一夜里,已足月的陈娘子腹痛发作,临盆生产。严大娘招呼起了好几个有生育经验妇人一道帮忙。解忧挣扎着爬起也要同去,但严大娘却不许,产房血腥,是孕妇的大忌讳。只叫她安心睡到天亮,明日一早必然有好消息。
  这一夜,解忧却也睡不安稳,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也顾不上吃早饭,穿上些便与丫头一起赶去了陈娘子所住的屋子。屋里屋外已有不少妇人在帮忙,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显然陈娘子这一胎生得不顺。
  解忧被兰子挡着门不许往里,那兰子与她年纪相仿,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生得算是有几分姿色,一张嘴生得尤其厉害,“你怎么来了,产房里都是血气,还真当自己命大,一点忌讳都没有了?快走快走,待会叫严大娘看见了,定要骂你。”兰子语速极快,但心意却是好的。
  解忧也不见怪,只是扮乖哀求道:“我这还有四五个月也要生了,提前长长见识,知道究竟是怎么个生法有什么可忌讳的。怎么没听见陈娘子的声音了?”
  兰子拉着她远离门口,像是要避开里头的血气。又低声说,“你别来添乱了,陈娘子已经晕过去两次了。她这次胎位不正,孩子出来了一条腿,身体被卡住生不出来。严大娘只好将孩子又重新推了回去,帮着胎儿在肚皮里转个方向,必须得头先出来,才能顺利。这样折腾,陈娘子能不疼晕过去么?”
  解忧一边听她说的,一边只觉得自己的肚皮隐隐发紧,背上都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声音弱弱地问:“那,晕过去了怎么办?”
  “用水泼醒,嘴里塞两口吃的,接着继续生。这生孩子都得靠自己,别人可帮不了你使劲。是生门还是死门,都得是自己闯一趟的。”兰子见解忧那白惨惨的小脸,只觉得好笑,继续吓唬她,“这样你还想进去长见识么?”
  解忧不敢说话,旁边的丫头则有些不忿道:“自己的命都快赔进去,就为了给男人生个孩子。生出来却也是一个没爹的。我长大之后,就绝不生孩子。”丫头满脸的不甘心,显得兰子的话对她的冲击更大。
  这两句充满孩子气的抱怨让兰子也无言以对。在丫谷,孩子的父亲是个尴尬的问题。泾源军时不时来此处寻欢,许多女子都被玷污,清白难有。谷里女子们大多会谨慎服药,以避免怀孕。但总有例外,其中之一便是陈娘子。
  一嘹亮的啼哭声划破她们间短暂的沉默,三人嘴里同时吐出惊喜的两个字“生了!”
  一众人急忙迎过去,候了片刻,才见疲惫的严大娘走出房屋,怀里抱着一个肉乎乎的婴孩,被早已洗的发白的旧衣服包裹着。婴孩在包裹中却十分惬意,小小的脸,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们。严大娘一面喊兰子找些干净的衣物帮屋里的陈娘子换上,一面告诉众人,“陈娘子福气,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那圆嘟嘟的胳膊和腿,我看得有六斤重。”她的眼白里布满血丝,显然这一夜过得十分辛苦,“都帮忙收拾一下产房吧,待会儿给新生儿洗浴、产妇开奶,四壁的窗户与门都得封好。这个年,过得喜气咯。”她抱着孩子,将事情一一交代下去,转头看见解忧和丫头站在那里,顺便嘱咐她们将ʝʂɠ两篮子鸡蛋拿去热泉里煮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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