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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赵母眸光沉沉地看着解忧,足有一晌,她头上带着一条锦缎绣云纹的抹额,正中嵌着一枚蜡质金黄的琥珀,在光线泛着暗彩,足显富贵华丽:“我也不是乡野村妇,玄郎的难处我虽未亲眼见,却也能猜想个三四分。正是因为体谅他,才恼他,万不该将婚姻与公事混淆一团。”赵母的面上是真切的怜悯,平时不太看得见的皱纹在此刻却清晰了几分,“男女结为夫妻,求得是后半辈子共进共退,他难道要在陇西待上一辈子?他日回到汴梁,这个党项的妻子就不要了么?还是留在渭州?”
  “自然是要一同回来的。”解忧不急细想,急忙说道。
  “那她到了汴梁,那就是个异族女子。”
  解忧笑道:“便是异族女子也无伤大雅,您记得之前都护张令铎娶了锦柔郡主,也是党项的郡主,在汴梁过了数月,开头有些不适,但后来也没什么。您对她不还颇为喜爱么?”解忧打心底里并不想为赵匡胤做婚事的说客,但赵母为这是怄着气,她总得有个立场,只能将事情摊开来,一条条细细梳理。
  赵母叹了一声,道:“锦柔郡主跟这个卫穆可不一样。”赵母浅浅地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锦柔的身份和地位来自她的父亲,那是党项的二皇子,是血脉至亲。而这个卫穆夫人,出身不过是荒漠上的一个小家族,权势与身份来自于先头的夫君老西进王。如今因为儿ʝʂɠ子年幼,许多事她还做得了主。一旦改嫁给玄郎,西进府的那些人马粮草,她还能使唤得动多少?再过几年,自己的儿子大了,她又愿意为玄郎使唤多少?”
  这个问题解忧未深想过,被赵母赫然间问道,便有一刻的犹豫,“卫穆也是有些私产的,何况,陇西的局势要紧的也是这几年。若调理顺畅了,日后与契丹的局势便能更主动些。”
  赵母摆摆手,道:“这我知道,玄郎会选她,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但我这个老婆子看了半辈子的分分合合,对这件事只有一个念头,如果玄郎是打心底里喜欢卫穆这个女人,那我方才的话便是白说了。我很高兴能有一个让他倾心的女人陪在他身边。可若没有感情,单单是为局势计较,选择了她,那我只能说,这孩子太急迫了,把利益计较得短了。”
  解忧垂着头,她不确定赵匡胤对漠离究竟有怎样的情意,她甚至不敢想这个问题。只要一旦想了,就忍不住会将自己拿出去比较,可一比较,又觉得既没胜算,又卑贱得很,心里头还泛着丝丝的疼。沉吟了片刻,她低声道:“或许两者皆有,卫穆夫人才貌俱佳、出众卓越,与官人佳偶天成。”
  赵母爱怜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我怜惜玄郎,也心疼你。”赵母停了停,“我们相处四五年了,你的心性如何,我自然有数。从前在宫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作伴。那个是处处要看人脸色、时时被人踩在脚下的地方,你却将我照顾得很好,有事挡事,没事就陪我解闷。大媳妇命苦走得早,最后一程也是你送的,这些我统统记着。玄郎要续弦,我本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你出身不好,纵然委屈也实在没法子。但我心里总是卡着根弦,一定得挑个通情知礼,且容得下人的。这既是为了玄郎,也是为你日后的日子着想。”
  听了这话,解忧只觉得自己心窝窝处被人猛地一击,一股酸胀的温流涌了上来,这些日子跟赵母生的嫌隙顷刻都消散了。她愣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赵母却盯着她,继续问道:“你觉得这个卫穆可是个能容人的?”
  解忧微微垂下了头,她忽地想起了那夜在华山上遭遇的暗杀,心中难过的情绪便一层一层漫了上了,“我不知道,兴许……”解忧声音梗着,她觉得自己应该坚定立场,再帮漠离说几句好话,帮赵匡胤劝劝赵母。可面对这样实心实意待自己的长辈,言不由衷的话真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母也不追着她问,只淡淡地说:“她以妾侍的身份进西进府,十几年间老西进王的那些妻妾和子嗣们死的死、散的散,最后王位跟天上掉馅饼似的砸在她儿子的头上。你若说她在期间无所作为,我便是瞎了这双眼也不信。若是她嫁到我们家来,再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你,你可受得了。”
  解忧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艰难地说:“日后若官人与卫穆夫人成了婚,那她便是家中主母,我以敬畏之心伺候,必然不徒生是非。”
  “你不生是非,不代表是非不来找你。我还听说她擅巫术,是被巫女养大的孩子。”赵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沉沉地问。
  解忧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命苦了,漠离前半生的什么来历家世都在汴梁传得彻彻底底,想遮掩都遮掩不住。而她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立场来劝赵母,三下两下一说道,几乎自己都要被反说服了。只能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惨淡地回应:“巫女养大的孩子,也未必就是坏女人。”
  “那她与长孙思恭那些不清不楚的龌蹉事呢?”
  “流言之言,不足为信。”
  赵母哼了一声,阖上了双眼,语意坚决地说,“反正这门亲事我不同意,玄郎远在陇西,想要与她私定终身也好,私奔也罢,我都拦不住,可若想正儿八经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她入门,定然是不成的。”
  解忧苦笑道:“老夫人,这当真也不是个人喜爱与否的事……”
  未等她多说,赵母便伸出手制止道,“你不必再说了,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懂。他的心思压根就不在这些上头。我猜临行前,他指不定还让你为此事多多斡旋。全然顾不得你会多为难。”
  解忧垂着头,默默摇了摇。
  赵母停了停,忽又想到一事,心里又一股怒气升腾起来,“还有贺家,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从前在仕途上也帮了咱们不少。如今大媳妇新丧一年未满,玄郎就要续弦,还找个这样的女子,就完全没有顾及贺家的脸面么?”
  他便是想到了,肯定也顾及不上。解忧心里暗自揣测,可也不敢这么说。又怕赵母越想越生气,怒气一波接一波就没了尽头,只好一面抚着后背帮赵母顺气,一面安慰道:“老夫人别生气了,咱们不说了,看看我真是蠢笨,这才说了几句话,就惹得您这般生气。我要是跟王姑娘那般伶俐讨喜就好了。”
  赵母被她劝了劝,也不好继续发火,只叹了一声,道:“这也不能怪你。王姑娘还是个姑娘,心无旁骛、自然活泼天真,任谁看了都觉得欢喜几分。但凡做了人妇的,便得顾着夫君,这夫君若是生了一副直愣愣的心肠,那这女人就跟在惊涛骇浪中行一叶扁舟般,总是很难的。”
  这便是身为女子的宿命了,早一步或晚一步,总是会走到心埃沉重的境地里。解忧心中一叹,脸上却绽出了一个和美的笑意:“我也不是最难的,这汴梁城里灯火千千万万,可有哪一家的长辈婆母能如老夫人这般平和善良,愿意怜悯小辈,甚至肯俯身体谅解忧的难处。”这是发自肺腑的感恩,她这辈子对家人的印象不多,十岁到了永乐楼之后,所有的事情就只能自己为自己筹谋。初入赵府时,她讨好赵母,更多的也是为了自己能在府中安身。甚至对于贺氏,她起初也是含着隐隐羡慕与比不得的心思。只是日子一旦久了,人心是真的可以照见人心,这座赵家府邸也会生出一点点家的感觉来。
  当夜,解忧便在赵母房中歇下。赵母问及陇西的情况,解忧又挑了些赵母爱听的趣事,细细说至半夜才睡去。
第49章 四十八帝后
  解忧在赵母房中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一早,她悠悠哉哉地伺候赵母起身、洗漱,赵母又留她一同早膳。可吃食刚刚摆上,匡义便一身带风地走了进来。
  “你果然在母亲这里。”匡义一见解忧,什么礼数也没顾上,又惊又喜地叫道。
  解忧一脸懵怔,赵母在旁边皱皱眉,不悦道:“没点规矩,什么事值得这般着急?”
  “真出事了,宫里一早就来了人,官家要召解忧进宫,找遍了府里,也没个着落。快走吧,宫里的马车就在门口等着。”匡义一着急,几乎要伸手去抓解忧的胳膊。
  解忧微微避了避,眉头蹙了起来,问道:“我是官眷,即便是进宫,也该是皇后召见。怎么会是官家?究竟出什么事了?”
  匡义急得跳脚,便问道:“昨日秦妃是不是送了个人给你?”
  “是,京羽姑娘,我早向她讨要的。”解忧想了想说道。
  “昨天晚上,景福宫出了大事,死了两名宫女,秦妃娘娘下落不明。”匡义声音低沉了几分,“陛下震怒,连今日的早朝都推迟至到了午后,将一切有关的没关的人都唤去了问话。”
  “啊?”解忧与赵母相视一看,皆惊叹。
  赵母想了想,便道:“那你快去吧,想来也只是找你问问话,没旁的什么。”
  匡义见她终于起身向赵母行了礼,便又叮嘱解忧道:“京羽已经等在车上了,待会你们俩进了宫,切莫多事,但凡问话只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万不可沾上此事半点。”
  解忧的脑子还沉浸在秦雪乍究竟去了哪里?是生是死?为什么一把京羽送出来,她便出了事,两者究竟有没有关系?一时懵怔,便对匡义的嘱咐一时没反应过来。说话间两人已走出了中门,解忧忽地又问:“你这般嘱咐,这事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匡义立在晨曦中,微微摇了摇头,真切地道:“我一时也说不上来,但是上次霜妃薨逝,帝后之间便闹得很是不快,这些日子连带着都没给魏王好脸。可才过去才几日,便又来了这么一遭,怕是这劲绞得更紧了。”匡义目光沉沉,不由间又朝她走近了一步,说道,“你信我,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旁人也做不出什么文章来。速去速归,我也会托人想想办法,尽量早点将你接回来。”
  解忧想了想,笑道:“只是找我问问话,又不是刑讯审问,何况我确实也是一无ʝʂɠ所知,还能如何。”
  匡义脸上全是担忧,听她这么一说,却还是勉强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将她送上了车,又给随车的内侍塞了些银子,嘱咐多关照些。
  早上还明媚灿烂的阳光如今却被阴沉密布的乌云所遮,连一丝风都没有,着实有些闷得慌。景福宫的院子里跪满了人,黑压压地一片,却半点多余的声响也没有。两侧的偏殿被大理寺临时当作审讯用,宫女内侍挨个的进去,偶有几个瞧着面熟的,此刻也面若死灰,发鬓凌乱。解忧与京羽相视一眼,被这沉沉的气场压着,也不敢再说话。两人在门口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便被唤了进去。一进正堂,方才觉得这里头的气场才真正叫作闷得透不过气来。
  景福宫正殿深幽庄严,帝后在上席分坐两头,隔得不算远,却被殿内袅袅缠绕的沉香分割成了两片天地。符皇后头上簪钗珠叠叠累累,细碎的珍珠流苏停在眼前,将她年轻的脸生生衬出了几分庄严,也将她的怒气敛去了几分。柴荣坐在另一端阴沉了神色,一言不发。一手端着茶盏悬在半空,盏中的茶水早已凉透,却还是满满一盏,可此刻随伺的一众宫娥内侍都敛了气息,谁也不敢提换茶的事。宫里主位的妃嫔们都在,分坐下席,郭妃用眼风遥遥望了解忧一眼,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偌大的宫殿中,解忧可以清晰地听见香炉里香灰静静燃烧的声音。此刻极静,可在她来之前,帝后刚吵了一轮。
  今日一早,景福宫轮值的宫女到内殿叫起,发现门半阖着,内室门口坐值的宫女被勒死,卓儿一刀被扎在胸口,死在了屋里。遍寻景福宫,也未见着秦妃的踪影。众人大惊,哪里敢相信眼皮子底下竟又发生了这样的祸事。推举出了品阶最高的内侍,连滚带爬地找到刘平,抖抖索索地刚说完,便口吐白沫,吓昏了过去。
  柴荣震怒,过往三十余年中从未曾有过如此勃然喷发的怒气和延绵不绝的惶恐,雪乍,她去了哪里?景福宫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盛怒之下,柴荣当即传旨封了宫,他信不过禁军,调了五百御林军要搜宫。指令刚出去没多久,符皇后便带着满宫妃嫔找了过来。
  符皇后觉得柴荣疯了,为了那样一个女子,竟然连搜宫的事都能做得出。秦雪乍果然是亡国祸水,只恨自己一时手软,当初便该什么也不管不顾,直接弄死了才好。符皇后觉得自己占着理,便在柴荣面前将道义礼法、家国之乱说了个遍,举了数个前朝君王为美色丢了江山的例子。可什么效果也没有,只换来柴荣目色阴沉地盯着她,冰冷的杀意从唇间迸发:“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符皇后腾地一下,脸色煞白,她没往这个方向想。她的确是想过要对秦妃下手,可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啊。上次平白遭了场委屈,辩也无处辩,如今才过去几天,怎又落到她头上了。符皇后心中一恨,红着双眼瞪着柴荣,嘴里的话也开始如车轱辘般转来转去:“陛下是在怀疑臣妾么?怀疑臣妾对秦妃下了手?臣妾为什么要对她下手?臣妾以符家满门的荣耀起誓,臣妾没有做过。”
  柴荣心中烦厌无比,却仍盯着她,一语不发。
  符皇后又道:“陛下即便不爱听,有些话臣妾也不得不说。南唐国主将秦雪乍这样一个女人送来,心里打的是祸乱大周的算盘。自从她到了汴梁,宫中接二连三祸事皆因秦妃而起……”
  “究竟是接二连三因她而起,还是你们三番两次不愿放过她?”柴荣打断了符皇后的话,语调里有难以抑制的激烈。
  符皇后被一激,也争锋相对地回道:“臣妾没有,诸妃也没有。”她含着泪看着柴荣一脸不耐烦的神色,索性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便是有些许腹诽之言,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对她宠爱过盛之故么?”
  她这话一说出来,身后众妃皆惊掉了神情,齐刷刷地跪下,连连磕头,嘴里喊着“皇后娘娘,慎言。”
  符皇后此刻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她看着柴荣,被一股激愤推着,更加觉得自己无比正确,便摆出了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说道:“她甫一进宫,便当众脱衣,大失礼法,这本就是魅惑之相。陛下心神被她所获,不仅没有斥责回国,反而纳入宫中,封为二品妃,宠冠六宫。宠便是宠了,臣妾也不敢非议,可后来在大殿之上,秦妃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心存故人,不会爱上陛下。这般狂悖之言,辱的是陛下,损的是天家颜面,可陛下也只轻罚她去养德院抄经,数月功夫便以江南使团为由,又将她放了出来。她出来才多久,立刻卷进了霜妃之死案中,陛下护着,匆匆结案,又将她迎回了景福宫,恩宠更胜。这才几日的功夫,景福宫又死了两人,她也不见了。不见便不见好了,谁知道是不是与人私奔,或有别的什么图谋。是非风波在她身上屡屡出现,陛下却一心维护,臣妾不得不谏,一朝天子为一女子如此,实在有失偏颇。”
  符皇后慷慨激昂地说了半天,柴荣压根没听进去,只对其中私奔二字尤为敏感,眸光一闪,冷冷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把她藏起来,是为了将这个罪名栽她头上。”柴荣呵呵冷笑了两声,像是放心了几分,又像是涌起了对皇后的无限厌恶,“不愧是我大周的皇后,步步周全。”
  符皇后一时气绝,她与柴荣成婚数年,虽算不上琴瑟和谐,彼此间却也存着五分的尊重五分的体面。她一直自诩算得上一位称职的皇后,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与柴荣说话听意能相差至如斯地步。她挺直了后背,还要再谏,却被雅贵妃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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