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皇后未想到她会如此作答,又惊又恨道:“杜解忧,本宫以为你是个通透伶俐的,方才与你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不识抬举四个字,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荣耀。”
解忧磕了个头,道:“两年前,长孙妃用六月梅诬陷郭妃娘娘,致使琼妃薨逝,数名宫人因此丧命。妾身当时就在现场。数月前,昌德殿上唱西子,霜妃用一道毫无来由的传闻,企图污蔑玄帅与秦妃。妾身当时也在场,亲眼目睹了这后宫之争无休无止。可娘娘今日来说自己什么都未曾做过,不知情所以无辜,这般说辞,请恕解忧实在不敢苟同。”
“贱婢大胆!”符皇后一股怒火冲上脑门,半晌才平息下来。
解忧跪在地上,声音清冽不带恐惧,“既然这是静室,娘娘又是来与我掏心掏肺说真话的,那解忧自然也不敢以虚言潦草应对,说两句真话,胆子自然是大了一些。”
符皇后敛了怒气,还是竭力想争取她,便道:“杜解忧,本宫也不用那些虚礼大义来套你,后宫之地本来就多是非,争与不争,怎么个争法,与你并无干系。你是外臣家眷,能在这些风波中为自己挣得一些本钱,就该牢牢抓住机会。”
解忧在地上磕拜了一下,平静地说:“娘娘可能不了解我,机会不机会的,我向来不凭别人一句话说是便是。终归还是得我自己认为是才是。”
符皇后呵了一声,“好大的口气。”
解忧面不改色地说:“是,而且我爱说实话。”
符皇后又忍了一口气,尽量平复心情,又道:“好,那本宫给你的机会,你可以自己开条件。”
解忧微微看了她一眼,冷静地道:“若要我说谎,那解忧便姑且认为与娘娘并无合作的基础,也开不出条件。”
一句话将符皇后所有能想到劝服的可能都斩断了。她自持身份矜贵,哪里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面前碰壁。一时之间心恨无比,沉寂半晌,就连声音都有些失调:“杜解忧!”她怒吼了一声,本想以解忧性命相胁迫,但她当真是有自己的矜持与骄傲的世家女,胁迫别人的言语,便连自己也觉得龌蹉肮脏,根本说不出口。
就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之后,符皇后陷入了一刻的沉默,此时,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三番几次拿秦雪乍没办法,对方做事毫无底线,只为了达到目标,甚至有时是她看都看不上的目标,便可无所不用其极。而她,有太多的骄傲,太多的负担和太多的对错了。符皇后从未觉得自己是个良善的女人,但她坏的极限也不过是威逼利诱一句谎,用以攻击秦雪乍,换回自己的主动权。
若,今夜在这里的是秦雪乍呢?她会做什么?事实上,符皇后根本想不出秦雪乍能做出什么事来,毕竟秦雪乍的一切行为在她眼里都是不可思议、完全不能想象的。
有一种无力感是来自于自己明明已经下决心要做坏人了,可却发现还是坏不过自己的对手。
符皇后将微微颤抖的手指攥进掌心里,哀叹了一声,终于未达到目的,愤怒地拂袖离去。衣带从解忧眼前扫过,带起的风扑灭了眼前那一盏油灯的盈盈火光,四周顿时又重新陷入黑暗。
黑暗立刻裹挟着令人绝望的气息铺面而来,解忧对符皇后戛然而止的怒气还有一时的迷惑,头脑涨涨的,自己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后背涔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懵懂之间,方才引符皇后进来的那个狱吏再次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压在解忧的上方。
解忧心头一惊,什么念头也顾不上想了。
那人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熄灭的灯,停了一刻,缓缓地蹲了下来,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柄火折,吹了吹,用手掌护着一面小心地去点灯,语气淡薄犹如天边烟云一般,道:“这么好的买卖都不答应,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解忧借着昏黄的烛光,目光细细在对方那杂乱无章的大胡子上扫过,下一刻,眼底便蕴出温热的泪珠来,她咬着嘴唇,似笑似哭地说,“你长着胡子的样子还真丑。”
第52章 五十一静室
“反应果然不慢,华容姑姑见你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担心你会出事,便马上通知了我。好在我平时做生意厚道,朋友多。这位孔大哥在大理寺当值,留得一把好胡须,尽数剃了下来,吃了点令嗓子沙哑的药,只说着了风寒,却也没人起疑,这才顺利混进来。”翟清渠的声音有明显的沙哑,从厚密的胡子里传出来,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轻松。
解忧心中感激,冲着他绽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累你费心了。”
翟清渠轻嗯了一声,眸光经过解忧脸上的时候流出未加掩饰的温柔来,浅浅叹道,“这桩案子本跟你毫无干系,多说一句话,换个身陷囹圄,可有后悔。”
解忧摇摇头,道:“我视秦妃为挚友,在那个时候能早一刻令她获救,便没有什么好迟疑的,更谈不上什么后悔。”
“我倒觉得这位小符皇后说得有几分道理,你的这位挚友身上确实疑点颇多。”翟清渠说道。
“颇多便颇多吧,我识她几分便认她几分,不论对不对,但求我自己于心无愧。”解忧见到了翟清渠,人便轻松了许多,一双眸子清浅有光,含着自嘲的笑意道,“与人相交总不能先将对方撕开了,查验清楚,证实了每寸血肉都干干净净,才放心下来与之做朋友吧。若是那般,你我此刻也不会在这里了。”
翟清渠没有接话。他站起身ʝʂɠ来,在四周检查了一圈,沉默了半晌,说道:“你被带到大理寺的事,我已经通知了赵府,不过赵三估计也很难指望得上。宫里头,郭妃避着嫌,怕是不会出面,等秦妃醒了,也还不知多久。即便净往好的方向看,你也还得在这待上几日。”他说完,屈膝半蹲在解忧跟前,眉宇间平静如水,含笑问道,“怕不怕?”
解忧席地而坐,一面将双膝抱进怀里,一面缓缓地说道,“我其实倒不怕皇后。在宫里被大理寺带走的时候,确实一时心慌,怕他们要在背地里做什么文章。惊错之下便急忙找了华容姑姑求救的。可真的到了这里,也就明白了,皇后至多也就是能吓唬吓唬我,看能不能逼我就范。我当真不搭理她,又能如何?无罪无过的,她总不能真的随便就杀了我。这么想来,至多再关我几日,也只好让我回去了。”
翟清渠笑了笑,说道:“头脑清晰,那便是不怕了。”
解忧又摇摇头,笃定地说,“怕,我怕得要死。”她抬起了头,眼睛里映着令人爱怜的惊恐,“这里太黑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翟清渠一愣,疑惑道,“你怕黑?”
“不能怕黑么?我以前曾被关在黑黑的墓道里,无论怎么努力也扒不出去,在黑暗里被绝望生生缠绕了十几天,从那以后,就特别怕黑。现在连晚上睡觉都得点着灯。”解忧抬头环顾了一圈,无奈叹息道,“谁能想到运气就是这般好,他们偏偏把我关进了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翟清渠略略沉色,在她旁边坐下,一面思索,一面低声嘀咕了句:“我倒没有想到这个。”两人离得很近,借着光线,解忧看见他一把浓密的胡子,每一根都仔细的贴在面上,露出来的部分也用灰泥画出了皱纹的模样,光这一套伪装下来便要花不少精力,显然混进大理寺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心头便不由地涌起了一阵细细密密的感动,正想说句感谢的话,却看见翟清渠紧锁的眉头又松了松,抬眸看着她,笑了一下,说,“我带你出去吧。”
解忧那一句谢便生生被堵在了嗓子里,呆了一晌,下一刻便因好奇而笑了出来,“当今皇后点名要关的人,总账大人都有法子给弄出去?翟家已经能这般上天入地了么?”
翟清渠面上微微有些惊讶,不满道:“我这是好心打算帮你,可你的话怎么听起来倒像是在讥讽我?”他皱了皱眉,又认真地说道,“大理寺也不是什么铜墙铁壁,换个人出去也就是多费些精神的事。我可以先设法买通几个内应,再让邱云进来放把火,换个与你身形相似的人进来,总是有办法的。我先前想着,这反正也关不了你几天,只要不对你动刑,或许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我没想到你会怕黑。既然如此,那便是一刻也不必留了。”
解忧见他说的头头是道,鼻头微微一酸,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会劝我用不着怕黑,或者说想法子给我换个房间待。”
翟清渠的目光里是微微笑意:“我劝你别怕黑,你便不会怕了么?自己都会劝自己的话,想来都是无用的。至于换个囚笼,这大理寺哪里有什么好地方。这里已经是最干净的地方了,没有断胳膊断腿在你旁边堆着。若不是污了那位皇后的鞋底,还轮不到你进来呢。”
解忧听他说的噗嗤一笑,“你倒是摸得门清了。”
翟清渠微微嗯了一声,定定神,又重复了一遍,“若真是怕黑,我便带你出去,不用担心之后会有什么乱子,无论什么总是有办法可以慢慢收拾的。”
心中的摇摆也只在一息之间,解忧很快稳定下来,笑道:“我已经莫名其妙趟进了一桩与我无关的浑水里,若此刻再从大理寺中莫名消失,把赵家和翟家再扯进来,那岂不是要将这水搅得更深了?”
翟清渠扬了扬眉,目光深深地笑道,“这种程度的麻烦,我并不在乎。”
“可是我不能不管不顾。”解忧低着头,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喜恶会被人如此郑重地看待,为了她的一时恐惧,并不在意日后会卷入怎样的麻烦。解忧的心思微有迷离,心底却又生出了无尽的温暖,她盯着地上放着的那盏昏暗的油灯,灯线已被烧掉了半截,剩下半截浸在浑浊不堪的油里,散着晕黄的弱光。解忧镇定地说,“你带了这盏灯进来,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就在这里等个三五日,之后,我要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翟清渠无所回答,沉寂了片刻,凝在解忧身上的眼光平静温柔得似一潭春水,一层一叠,一丝一缕,仿佛要将她缠绕近自己的温柔里,“好,我把灯留给你,我也再陪你一会。”
静室里悄然无声,昏黄的灯光在两人之间浅浅晃动。寂静无声,解忧低吟片刻,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可声音到了嗓子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无奈一笑。翟清渠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解忧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心里突然有些感慨,没有想过翟公子竟是这样温柔之人,天下女子任谁被你这样相待,都该不知如何欢喜难持了。”
翟清渠觉得这话说得奇怪,便看了她一眼,微微扬起眼角,问道:“你欢喜难持了么?”
“倒没有。”
翟清渠又道:“你不是天下女子?”
解忧淡漠地笑道:“我是有夫罗敷,况且心上尘埃已积得数尺有余,苍苍茫茫,如今是悲伤也不容易,想欢喜也更是艰难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翟清渠轻笑:“不过是一点尘埃,扫帚扫扫,也就抖落干净了。年纪不大,装什么历尽沧桑?”
解忧急忙否认,“我没装,我只是,”她停了停,心里发了点狠,快速说道,“只是有好几次,都想好好跟你说句谢谢,可每次都没说出来,回头一想,又觉得自己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呢,这也太失礼了。”
翟清渠板着脸,“我没在意过。”
解忧继续说,“可是我刚才突然又想明白了,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教我经营之道也好、让我不自轻自怜也好,或是华山救我性命,无论哪一桩哪一件都不是只说一句谢谢就够了的,我若真那么将一句道谢轻易说出口,便是将你我的情义轻视了。”
翟清渠轻轻嗯了一声,眉头微微蹙起,好奇地盯着解忧继续说下去。
解忧从地上爬起来,双膝跪在地上,两只手交替叠放在额前,郑重其事地说:“所以我想了又想,还是得给你磕个头,行个大礼吧。”
翟清渠原本细长的双目此刻几乎惊成了圆形,他一脸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淡薄的笑意僵在了唇边,被粘着胡子的硬胶水撑得生疼。
解忧额头在地上轻轻撞击了三次,是完美无缺的顿首礼。
礼毕,解忧爬起来,冲着翟清渠又是盈盈一笑。
翟清渠被伪装遮盖住的脸已经阴沉得不能再沉了,沙哑的声音像是被清冷月光笼住的河滩砂砾一般,粗糙且寒凉,“既然是行礼,我想起当时你的拜师礼也未做全,要不然今日一起给补了吧。”
解忧一怔,心想事已至此,也没什么退路,便把心一横,应了一声,当真又要跪下再拜。
翟清渠见她真跪倒,冷着脸忽地站起身来,避开了她跪倒行礼的方向。闷了片刻,沙哑的声音听上去更有些闷闷的回响,“我为什么要费力气进来看你给我磕头。”这句不是问句,更像是在讥讽的话,讥讽的对象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沉默无言,解忧微微低垂的双眸蒙着一层薄光。
翟清渠叹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解忧也不拦他,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在昏沉的光线里腾起一阵怒气。
翟清渠走了两步,像是气不够,又折了回来,冷然道:“既然你有心想好好修习礼法,那便用心体会吧。这灯也是用不着的了。”
他站在高处挥了挥衣袖,本就荧荧如星火的光一下便被突如其来的袖风扑灭了。解忧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咂舌道:“你方才说好……”
话还未说完,翟清渠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口,大门哐当一声,周遭的一切便立刻重新回到黑暗。
解忧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自作自受,立在原地,又哀叹了几声。确认翟清渠是真走远了,唇边的笑意便当真变得苍茫起来。她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便找了一个角落将自己蜷进去。闭上双眼,双手用力攥着。如此过了一会儿,自己觉得乏了,便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
不知睡了多久,又听见有人开门走进来。解忧急忙睁开眼,迷迷蒙蒙中,还是那满脸髯须一身藏色衣裳的男子,只是感觉有些不对。解ʝʂɠ忧揉了揉眼睛,看着那人手举着一盏油灯走到自己跟前,忽地一笑,声音亦带着些许的沙哑,却并不是翟清渠,“杜娘子,我是老孔,您的饭食给您送过来了。”
原来已经换了回来,解忧点点头。
“狱中餐食简陋,我尽量让他们做了些干净的,您便凑合吃几口。”孔狱吏说道。
解忧起身福了一福,道:“多谢孔大哥。”
孔狱吏笑了笑,又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布囊,交到解忧手上,悄然道,“这是翟公子让我带给您的,这静室四周密闭,闷气得很。油灯一烧,莫说别的,光是味道就呛人,久了就怕更难受。”
解忧隔着布囊摸了摸,又圆又硬。她急忙解开扎口,一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便滚在手心里。解忧微微一怔,那明珠璀璨发光,莹莹白光如月色一般缓缓流溢出来,将她身旁的四方天地照得半明。这样的珠光自然与明火不同,是没有温度的,可揉在解忧手心里,却能感到一股灼人的温暖。
第53章 五十二软言
春夜的朱雀宫寂静得有些过分,正殿中央放着的赤金镂花方鼎里焚着苏和香,幽幽散溢而出,不绝如缕。南面的大窗上蒙了新窗纸,将外面青白的月光透进来,倾在梳妆台上,被明亮的烛光一照,便散去了原有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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