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一心惊,脑子也终于恢ʝʂɠ复了理智。他思索了一刻,缓缓开言,再次用了你们二字开头:“你们是大周的缰绳。”
缰绳是扎住马上唇的一圈绳索或皮带、附带交织而成的手柄,骑马者通过缰绳控制马匹奔跑的方向,马匹通过缰绳感知主人的意图,果然像极了她们这些世家女子在宫中的模样。封嫔封妃,册立为后,不过是代替自己的家族守住一份利益与地位罢了。君主调整她们在后宫中的品级,与调整前朝臣属的升降一样,都是君主与世家们相互感知心意的一种方式。
旁的恐怕便再没有什么了,因为他的真情都只给了那一个女人。
符皇后轻轻地呵了一下,笑出声来。这一声极轻微,似乎只是为了发出一点声响来回应柴荣方才的话,却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含在里面。
柴荣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朕会待你们很好,你们每个人的生辰,朕都记得;每个人想要的东西,朕会赏赐。生了皇子,朕会封赏,熬足了年头,朕也会封赏。你们的父兄若是争气,会得到更快的晋升,你们的家族,会获得很好的照顾。这天下是朕与你们这些世家共享的。得到的这些,不够么?”他停了片刻,又继续说,“秦妃在汴梁孑然一身,没有亲信、没有父兄、没有家族,她不经营权势,跟故国几乎没有联系,不会染指政务,更没有可能问鼎后位,现在就连容貌都毁了。皇后对她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放心?一国之君对一个姬妾的痴迷至此地步,还来与人谈放心二字?符皇后在心里暗暗想到。
帝后之间沉默了许久,炉内一方香粉尚未燃尽,室内的气息却已在冷暖之间转圜数次。符皇后觉得自己在经历短暂的心痛之后,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爽利。有什么好难过的,心死了之后,什么难过和期待都会没有。感情果然是这宫里最可笑的东西,想着靠含情脉脉来打动人心,倒不如直接摆筹码、谈利害还能落个痛快。
想到此处,符皇后便将自己仅剩的那一点小儿女的作态都敛了起来,她从旁边的妆柜上随手取了一枚长钗,双手缠绕了两下,便将满头的黑发盘了个髻,固定在脑后。她走到柴荣跟前,双手叠放在前面,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一字一句地道:“臣妾可以放心,请官家立嗣。”
立嗣,便是她提出的要求。历朝历代,立嗣都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各世家都有将未来储君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心思,可也正是这份心思,让提立嗣变得极其难开口。不过对于符皇后来说,这都不算什么,更难听的话,她方才都已经说过了。
柴荣果然双眸猛地一缩,道:“皇后想立谁为储君?”
柴荣早年间生的几位皇子皆因战乱而殒命,如今宫里皇子有三人,郭妃生的四皇子训哥儿,雅贵妃的让哥儿,刘嫔生的谨哥儿,符皇后自己并无所出。三名皇子年纪都还小,最大的训哥儿也不过刚刚开蒙两三年,所以柴荣还想再多看看,并未将立嗣之事考虑成熟。符皇后摇了摇头,正色道:“立嗣之事请陛下独断,但无论立谁,臣妾都请养在朱雀宫里。”
柴荣忽地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立嗣是国家大事,竟也可以被皇后拿出来交易。”
符皇后仍是一脸正色,道:“因为臣妾是一名称职的皇后。”她这句话几乎就是在说,她对柴荣能不能做个称职的君王已经不抱希望也不在意了。符皇后又磕了下去,面若严霜地道,“陛下可以不允,臣妾也可以不知秦妃第三次昏迷了,还能不能顺利醒过来。”她咬紧了牙齿,将心中的不适逼了回去。冤屈这种情绪只对在乎你的人面前才有用。而对于柴荣,更好的处理方式是认下它,再为自己换来需要的东西,“当然,陛下也可以废了臣妾,另立皇后。再跟她说一遍玉玦变玉环的故事,赌一赌新后会不会被打动,再赌一赌新后又能不能做到臣妾这般,只消心念一动,便自会有人出手。”她说的每一句话,在半个时辰之前,都是插进她心口的尖刀。而此刻,她已经将它们都拔了出来,握在自己手里,才发现,果然好使得很。
柴荣的目光在符皇后脸上凝了许久,十五岁到十九岁,这四年里,他看着这个女孩一天天的长大,自以为已经非常了解她。可今夜一番对谈,她忽地又从十九岁一跃到了三十六岁,有了与自己并肩的成熟与冷酷。柴荣唇角忽地一动,言语不褒不贬,只是含着微凉的笑意:“大周的确需要金环这样的皇后。”
符皇后的心境在刹那间如江河归海,一片宁静。她恭敬地一拜,顿了顿,又道,“官家想给秦妃什么位份?”
“贵妃。”柴荣冷静地说。
贵妃已是妃位中的极致,符皇后也只是淡淡一笑,道:“秦贵妃不该有子嗣。”
既然喜欢,那就只能像喜欢一只小猫小狗一般去喜欢秦妃。
柴荣并没有犹豫太久,唇边浮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好,朕应允你。若哪日朕被先帝召唤,自然也要带秦妃同去。”
符皇后一颤,立刻恭恭敬敬地说道:“官家必定长命万岁,福泽绵长。”这亦是一位称职的皇后在此刻该说的话。
随葬帝陵,这已经是对一个无子嗣无家世宠妃最好的安排。
说完该说的之后,柴荣便离去了。面对沉沉夜色,符皇后心中微有感慨,一个君王,无论是无情还是真情,都实在是残忍至极。
第55章 五十四佛寺
柴荣与符皇后进行了如何激烈的较量与妥协,解忧并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呆了四日,接着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便被送了回来。随她前脚踏进家门,后面纷至沓来的还有如流水一般的各色赏赐:柴荣御笔亲题一块匾,褒奖她聪慧无双;符皇后送来了一盒玉器一盒珍珠,称她为官眷之表率;秦贵妃的礼最重,也颇实在,十六担金锭,三十二担银锭,是作为救命之恩答谢礼的。其余还有林林总总跟风送来给她压惊的,堆满了半个院子。
解忧看着这一院子的财富又陷入了沉思,她还是无法理清自己究竟经历了怎样一桩事情,懵懂而茫然。隔着重重宫门,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进了谁设的局中,也不明白自己又是怎样走出来的?但自己的出现应该是个意外吧,解忧能确定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她洗净了双手,一件一件将这些赏赐摸了一遍,又让杨东一一点数好,记在账上。静室里待了这几日的阴霾在这一刻被一扫而光,宫里阴谋的来龙去脉、恩怨情仇什么的,她压根就不再去琢磨了。此刻满心里都是自己的生意,本钱陡然之间又多这么多,眼光自然也可以往大处多看一看了。
她直起了腰,目光远远眺去,这一日的春阳晴好,蓝湛湛的天空上一丝杂云都没有,仿佛一块纯净的碧玉。
大兴国寺里人声嘈杂,原先那座藏经阁因贵人的无端殒命视作不祥。这几日被工匠们拆得七零八落,砖瓦破碎的声音时不时地惊扰了前殿香火的宁静。恒超法师关上了门窗,回到书案前,挑了支细笔,一笔一划绘画着新藏经阁的营造样式。屋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案前那方古朴的熏炉幽幽散出的檀香,混合成的味道有令人凝神静气的独特功效。
弟子在门外轻轻叩了叩,说道:“师父,先中丞王饶府上的王姑娘求见。”
恒超头也没抬,回绝道:“我不认识什么王姑娘,无论是要上香还愿、还是求签解惑,都还请去前殿吧。”
弟子的声音有一刻的迟疑,又道:“这位王姑娘说,她落了一枚步摇金钗在师父,这次是来请还的。”
恒超的笔微微一滞,思忖片刻,放下了手中的画笔,道:“请王姑娘进来吧。”
王巧身穿由银丝线缝制的烟纱裙子,上身一件栀黄色的小袄,袖口上绣着一圈紫菀花,俏丽又清爽,刘海整齐得梳在额前,脑后挽了两个小髻,用白玉梳子固定住,又斜插了一支玉簪,衣领上缀了一圈碎珠流苏,整个人看起来又清爽又充满活力。她在禅房里四下转了一圈,走到恒超跟前,白玉般的手腕向上一翻,脸上绽出一个清纯又阳光的笑意:“我的钗子呢?”
恒超双手合十,神色默然道:“贫僧未见过女施主的钗子。”
王巧摇了摇头,簪上的玉片随着她的动作琳琳作响,手却仍未收回去,“法师乃是当世德高高僧,没想到竟这般无赖,占了小姑娘的东西还不愿归还。”她见恒超仍无反应,便一面比划一面说,“我那ʝʂɠ支钗子呢,是一个凤首形状的金钗,凤口一共衔了三串流苏,分别是珍珠、玛瑙与绿松石,样式这般特别。天上地下唯此一支,重要的是,这还是先霜妃娘娘赐给我的。”王巧娇小的身影立在房里,容颜娇艳,犹如天边新鲜的一抹晨曦。
恒超面上微微一动,眉目间却淡如溪水,道:“施主若要寻找失物,可去文殊菩萨跟前拜拜,求问遗失方位。”
“不用问菩萨,我可知道掉在哪里。”王巧忽然笑了起来,眼睛弯作了好看的月牙形状,“就在兴国寺后院的花圃旁,是上个月讲经会那日,我亲手丢的。”
恒超的身形骤然一动,眼中有一股杀意刹那闪过。
王巧看了他一眼,便也不再取笑,背着手走到几案前,又自顾自地取了案上的茶具,给自己斟满了一杯苦茶,盈盈一笑道:“怎么,听我这样说了,法师便也要杀我灭口么?”
恒超沉默一刻,冷笑道:“一支钗子而已,即便是样式独特,也终归不过是一物件,如何能与人命相提并论。”
王巧笑了笑,道:“这可不一定,世本无常,因物丧命的事情还会少么?法师常年在寺里布经传道、为世人解惑,今日呢,我也来给法师解一解疑惑如何?”
恒超微微抬眸,道:“愿闻其详。”
王巧在恒超对面端正地坐好,白玉似的手托在白皙粉嫩的脸腮侧,歪着头想了想,忽而又笑道:“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啊,对了,讲经日。那天我听得经听得昏昏沉沉,便想出去透透气。在寺里转了半圈,刚走到后殿附近,就看见法师您在前头,于是我心里想这机会多难得啊,若能追上,向您讨要一两件开过光的法器,这也算是功德一件对吧。然后我就跟着你,你脚步极快,我跟了没几步,就看到你一下走进了后院树丛里。”王巧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我这个人,也不是轻易放弃的。后院那里,荒凉又偏僻。我不知道你过去究竟要做什么,于是我只好绕了一圈,想从西面进去,可没想到西墙的那扇门竟然被人从里面给锁上了,法师你说,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恒超道:“施主该回到殿上,继续听经。”
王巧点点头,继续说:“你说的也对,可我当时没想到这个。所以我只好翻墙过去了,那墙壁又湿又脏,害得我好好的一条罗裙都毁了。”王巧一面抱怨,一面瞧恒超的神情,犹如一块凝雨的乌云,阴沉得可怖,“隔着草木,我也陪你等了好一会儿,方才见到秦妃娘娘过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秦娘娘呢。果然如大家传说中那般风华绝代,璀璨佳人啊。”王巧一番感叹。
恒超也不再掩饰,叹息道:“原来是你。”
“是我。”王巧欢快地答道,嘟了嘟嘴,接着又抱怨道,“你们两人在那说了好久的话,我的腿都蹲麻了,实在蹲不住了,便想稍微活动一下,结果一下没注意,被头顶的树枝撞掉了钗子。那钗子掉在地上发出了好大一声响,连你们都听到了,齐刷刷往我这边看,可把我吓一跳。”
恒超默了一晌,“于是施主你便嫁祸到别人身上了?”
王巧拍手道:“我还犹豫了一会该嫁祸给谁好呢。突然看到手中的钗子,便想到霜娘娘身边的那个常姑姑与我是同乡,我若是装别人,嗓音不对,你们很容易便会察觉不对,但若故意带上口音,大家便会先入为主,不大会在意嗓音上的区别。”
恒超道:“施主果真心思缜密。”
王巧笑了笑,道:“也谈不上缜密,只是慌乱之下的应对之举罢了。不过我当时确实是好奇,倘若你们知道是霜娘娘偷听了讲话,会怎么反应?所以呢,我在离去前,又将那支金钗留在了地上。”
原来,一切都弄错了。恒超双目微阖,黯然叹了一声:“阿弥陀佛。”
王巧端坐在那里,手指闲闲扯弄着一条绛紫的丝帕,仿佛自语般笑着说:“从我离去到霜妃身殒,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我虽然知道这事得速办,可也没想到秦娘娘办事竟这般利索。不仅迅速解决了麻烦,还能借此重获圣宠,如今又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了。”
沉默了一晌,恒超冷冷看了她一眼,道:“施主这般说话,便是想拿此事要挟贫僧?”
“要挟?”王巧摇了摇头,“若想要挟,我便该在事发之初就拿来要挟,如今人死了,案子结了,一个是圣宠无边的贵妃娘娘,一个是被奉作国师的得道高僧。这盘棋局,连皇后娘娘都能输进去半边,我拿什么来要挟?”
恒超微微抬了抬眉,道:“若不是意图要挟索取,施主今日又为何要与贫僧说这些?难道不怕祸从口出,惹来杀身之祸么?”
王巧笑了笑,道:“法师何必杀我呢,留着我,在汴梁不就多一个朋友么?说不定日后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恒超好笑道:“原来施主是来交朋友的,可惜贫僧生在空门,早已寡心寡欲,求个清净,却未求什么朋友。”
王巧将方才眉目间轻佻的笑意都敛了起来,看着恒超,缓言道:“法师又在骗人,清心寡欲这四个字可制不了天雄军。”
提到天雄军,恒超眸光一收,又有杀意在眉间隐隐闪动。
“我父亲在时,彰德军便与天雄军争锋数年。天雄军领魏、博、德、沧、瀛五州,驻守京畿,彰德军领相、澶、卫、邠、洛五州,本各据一方,相安无事。可魏王偏仗着朝中权势,玩弄权术。前年,我父亲为了讨要此前欠下的军饷,三个月间,在京兆府与汴梁之间连轴奔跑了七八趟,致使哮疾复发,最终辞世。父亲丧仪未撤,天雄军便进驻相州,将城中彰德军尽数收入麾下。收编就收编吧,若是能好好相待,那也无妨。可收编入伍的军士们,每日的口粮只有同等级兵士的一半不到。这般令人作践,真当我父亲辛苦建立的彰德军是无人要的野狗么?”
恒超微微沉眸,“施主不过是一名待字闺阁的女子,如何对行伍之事这般上心?”
“彰德军是我父亲毕生心血。父亲在世时,曾以两千彰德军在滁州重创一万重甲,出蔼关,战确山,威名赫赫。军中将领视我父如神邸,十余名都尉至今日仍臂缠白纱,以缅念先帅。我虽深居闺中,对父亲旧部关心几分,又有何难。”王巧正色说道。
恒超看了她一眼,道:“可惜王中丞一去,世上便再无彰德军了。”
王巧身体立直,逼视恒超,一字一顿地说:“我在,就不会让彰德军四散了。”
恒超道:“施主是个女儿身。”
王巧嘴边的笑意清冽狠绝,“那又如何?我自会给彰德军找到一名配得上的统帅。”
恒超笑而不语。
王巧又道:“这一两年里,长孙思恭和岐国公先后死了,紧接着我父亲又去世,剩下天雄军一军独大,权倾朝野,就连官家也不得不多仰仗。你既然要对付魏王,没有个牵制的把手,怕也是难成事。不如你我合作,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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