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时,解忧只觉得浑身酸痛,心情比之前更加郁结了几分。赵匡胤已经离去,芳儿伺候着她洗漱、更衣。芳儿今日十分高兴,特意为解忧选了一件织锦缎面长衣,水红色上衣领口与肩襟上都有连叶花纹刺绣。袖子收得很紧,将她的手臂紧紧包裹住,昨夜恩爱留下的痕迹便不能为他人所窥见。头饰也选得漂亮且别致,一支珠花攒成双蝶图案,别在鬓边,灵动清新。
这样一打扮,整个人便摆脱了原先过分的素白雅静,更有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惊艳。芳儿高兴极了,拍手赞道,“娘子还是多花些心思在装扮上吧,这样的花容月貌,平日却不在意装扮,浪费了多可惜。”
解忧转过身,看着镜中的自己。窗外艳阳正好,桃花一般的容颜,精致的五官在服饰妆容的衬托下,更显得娇美动人。只是一双眼睛里却空无一物,没有含情笑意,亦没有如渊仇恨。在这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这镜中人不似自己,更像是一具华丽的躯壳之中,锁住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灵魂,恹恹沉沉,缺少生机。
芳儿却不觉得,她仍然沉浸在自己好手艺的快乐里,又笑嘻嘻地说,“在这府里,督爷总是最疼娘子的,我还从未见过他有过这般的细致。临走前又是叮嘱熬药,又是叮嘱饮食,还怕娘子闷,转头又让人送来一把好琴,还有一堆好画。”她说完,下巴抬了抬指向屋内矮几上,一柄琴身乌黑的七弦琴放在那里。
解忧如幽灵一般走过去,手指在上面轻轻拨动,琴弦如丝,悠扬的琴音如溪水般自指尖流出。可也就是这么轻轻一弄,她的手指便离开了琴弦,“收起来吧,我现在没有了这份心思。”她无力地说。
芳儿原本还满心期待,见解忧这般态度,就嘟着嘴笑道:“是,娘子现在心思可全都在钱眼里头了,整日只愿意抱着账本不放。教我说娘子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放着诗词、音韵、花草、歌赋这些娘子们喜爱的高雅之物不理,偏要去沾惹铜臭。”
“高雅之物?”解忧摇头,喃喃自语道,“说得多好,可连保护自己本事都不曾有,高雅之物也不过是取悦人的本事。而你看不起的铜臭,才是能吃饱饭,令人踏实、自在的东西。”
芳儿满脸疑惑不解,又说:“娘子的想法越来越古怪了,教说句僭越的话,便是人常说的那四个字,杞人忧天。现在这样的好日子过着,这样的身份与荣耀,却偏偏要去考虑吃饭的事。可不能让别人听了去,一定会被笑话的。如今督爷这样的身家、这样的权势,娘子唯一该考虑的便是如何为督爷生下孩子,顶好得是男孩。有子嗣的娘子在府里,与那才是荣华富贵的正途。”她向来放肆惯了,既然话已经说了,便要继续下去,“再有就是,这琴是督爷命人送来的,分明是希望娘子能用它,能喜欢。可娘子偏让人收起来。督爷今晚要是过来,看不到这琴,心里该多失望呀。”
解忧一惊,像是被人用皮鞭狠狠地在脸上抽了一鞭子,却在心里裂开了一条大缝,一刻不停地便有汩汩鲜血冒了出来。“我偏不弹琴。”她咬着牙,忍了半晌,也不知究竟在对抗些什么,只这样说道。
这一日过得索然无味,定期喝药、吃饭、休息,日子如天边的阳光一般,金灿富贵,却亦沉闷无比。似乎并没有人强迫她去做什么,但解忧心里却十分清楚,除了这些日常养生的小事,其余的事情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不再去违拗,不会推开递到眼前的那碗墨色沉沉的汤药,不会拒绝一日两次的针灸。因为自己很清楚,一旦拒绝,周围伺候的人立刻便会跪倒乞求。如果再继续坚持,会有品级更高的女使来劝慰,接着便会是王巧、赵匡胤。
这样徒劳的折腾又有什么意思?她不该用从前自己的自由放纵来衡量现在的压抑。之前是因为贺氏,因为赵匡胤的宽容,那才是不正常的状态。如今,新夫人王巧有心要在府里树立规矩,赵匡胤也没有再为她破例的道理。那么她的位置便是一个侍妾。可侍妾又如何呢,一个青楼女能做到督府有名分的侍妾,这本就已经是无法想象的好事情了。现在的生活衣食无忧,即便唯一的麻烦是王巧,但解忧也知道,只要自己臣服,像王巧这样理智的人,两人好好相处也不会太困难。而自己也始终希望能相助赵匡胤,可是如此这样,这样再加上那样,种种理由累积在一起,竟然都不能说服自己。旁人在劝解忧,她自己也在拼命劝自己。一天十二个时辰,醒着的时候躁动不安,睡着的时候梦魇连连。
在无数次的噩梦中,她的身体被拉扯回到了彭善的怀里,她反抗、挣扎,可每一次挣扎的力气都淹没在了对方毫无道理的蛮力下,她就宛如一个破烂不堪的布偶,任人宰割、玩弄,却丝毫不能吭声。她在梦里大哭,可眼泪却始终没有办法流出,她的眼前只剩下了一层蒙蒙的白雾,看不清对方,但解忧却能明显感觉到拉扯自己的力量更大了。她几乎被压在对方身下,她用力在脸上聚起哀求的神色,可对方却不为所动。只用力地亲吻着她的脖子,卖力地在她的身上寻找自己的情欲。
解忧大惊失色,挣扎着撞破这个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眼前的白雾化作波光粼粼的月色,屋内的陈列摆设从混沌的轮廓渐渐清晰,她亦看见了身旁的赵匡胤。
赵匡胤睡得浅,也跟着醒过来。见解忧满脸仓惶的模样,自然知道她做噩梦了。他也不多言,只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熟悉的气味蒸熏着她的双眼,赵匡胤的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与后腰,一面低喃着安慰道。解忧的一颗心摇摇晃晃,找不到重心,却在一刻之间骤然清醒。她清晰地听见了赵匡胤低呢的言语里的一句情深,“我守着你的梦,很安全。”
眼泪顺着她的脸庞滑落了下来,解忧心头一酸,一阵一阵细密的抽痛如蚕丝一般缠绕上来,裹覆着她的呼吸就要透不过气来。也就是在这一刻开始,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不是不能做侍妾,不是其它的所有,她只是不想按照别人对她的看法过完这一生。
第120章 一百一十九协定(一)
接下来时间,赵匡胤当真每日都来、风雨无阻,一片真情、天地可鉴。不仅留宿陪伴,滋补的食材、药品如流水一般送了过来。这番动作声势极大,其中的意图就连芳儿也看出来,背地里偷偷取笑了几次,“旁人求子靠的是在菩萨跟前磕头勤,督爷就不一样了,只靠自己来得勤。”
可是她这样的笑话,在解忧看来,却是另一种沉沉的压力。这些日子,解忧换了诸多方式抗议,或是哭闹、或是交谈,甚至还搬出了多年前两人的约定,说好的有朝一日,他会放她海阔天空。只不过无论她如何说,如何做,统统没用。解忧此时才见识到赵匡胤心志之坚强,但凡他认定的目标,那必定是势在必得。旁人想更改,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她这点子手段与把戏,在久经沙场的赵都督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如此又折腾了小半个月,解忧更加抑郁。终于,在一日恩爱之后,解忧仰面躺着,看着眼前帐幔不断翻涌,宛如无边无际的浪涛,下一刻便要将自己给吞噬掉。解忧心里一阵惊怕,也未多想,脱口便道:“这样做,你便得到了补偿么?”
身旁的赵匡胤大为不解,疑惑地问:“嗯?”
解忧压抑了许久的憋闷化成了言语上的利刃,继续说:“我其实并没有病重到需要这般看护的程度。你只是觉得这样照顾我调养身体,就像是在帮曾经的贺夫人慢慢康复一般。在她身上没有做到的遗憾,你觉得都可以在我这里找补回来。是与新夫人的成亲放大了你的愧疚ʝʂɠ,让你生出了定要留我一辈子的执念,这样也就能成全你与结发妻的白首之约。其实,我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个替身,体会不了你的深情,无趣得很。”
那一刻,赵匡胤呆住了,剧烈的痛苦揉捏着他的心脏,泛起一阵又一阵骇人的疼痛。他那张旁人难以窥视心境的面容也有了微微的战栗,浅浅的灯光在他面上流转,蜿蜒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与心碎。
解忧没见过这样的赵匡胤,落寞得叫人无比心疼。她顿时后悔了方才自己的妄言。她只是想摆脱自己的困境,却将尖刀刺入了他的心口。解忧也呆住了,她想不起两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相互消耗、相互伤害,却又舍不得放手。解忧想做点什么来弥补,但在她有所动作之前,赵匡胤已经缓缓地在她身边躺下,又伸手将她身上的被子掖好,沉沉地说:“不早了,早点睡吧。明天早些起来,有一套养生的拳法,我想教给你。”
没有解释,没有抱怨,仿佛刚才眼神中那抹清晰无比的痛楚也只是解忧一时看错。
静夜无声,寝屋之内的一切又归于平静。只有留在两人心上的痛楚,没有声响地拼命拉扯。解忧闭上眼睛,脑子里却翻涌不息,折磨了她整整一夜无法入睡。
第二日,阳光笼罩,天气和暖,舒服得不似深秋,反而更像是四五月的暮春时节。解忧在镜前呆坐许久,新磨的铜镜将流光掠霞,将纤细倩影映得清晰明媚,亦将她此时的决心照得分明。解忧用心梳洗,取了新研制的珍珠粉细细盖住昨夜未眠的憔悴,一螺青黛细细描绘长眉,换上一条深棕色的百褶裙逶迤在脚边,长发挽起,一个斜斜的发髻梳得松散蓬松,阳光之下笼着一层黄金色的微光,看上去美艳且动人。
芳儿见解忧这般打扮自己,心里高兴得很,便以为她要到赵匡胤跟前伺候。欢天喜地地张罗开了,可没想到跟着一道出了门,她竟直直地往喜霞堂走去。
喜霞堂是后院正妻居所,解忧在这个府邸住了许久,却并不常来此处。到的时候,喜霞堂众人刚用完早膳,府里一应婆子侍婢候在一旁垂手等着回话。浓郁的桂花香笼着整个小院子,人虽众多,但秩序井然。王巧在廊下支了一张高脚椅子,一边对婆子请示的事项予以决断,一边也不耽误她饶有兴致地在喂鱼。两个新制的青白瓷缸摆着院里,养着几尾绯红色的金鱼,悠游其间,生动可爱。
解忧过去见了礼,王巧虽未起身,但立刻便笑了出来,道,“看姐姐气色真好,我早几日就想去看看你,可又怕打扰你休息。要知道你精神这般好了,我就该去找你。”
她的客套与热情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般,其中看不出半点伪装或是不情愿。这是她换上都督夫人身份后,两人第一次见面。解忧自然得处处守着规矩,也只能笑着说:“论情论理也是该我早来请安的,可想到新入门的主母是一身的福气与喜气,万万不能被我这一身的病气给冲撞了。只能老老实实躲在屋里养好了,才敢来磕头。”
王巧的目光在听到磕头两个字的时候闪了闪,但立刻又流露出一份极其逼真的惊喜:“我就爱听姐姐说话,一字一句都让人生出满心的喜爱来。不过,我与姐姐的情分与别人家的妻妾全然不同,你千万不要被这表面的身份拘着了,连说话都生分了,多不好。就该如咱们在汴梁时那样,亲亲热热的才好。”说完,王巧似乎要立刻证明她一片赤心般,从高椅上跳了下来,牵起解忧的手,对着众人说道,“你们也放机灵点,娘子入府比我早,与督爷的情分比我深,我把她当作亲姐姐,你们日常当差,若敢有半点怠慢,有一次便算一次,绝不轻饶。”
她这样说的郑重,仿佛当众起誓一般。众人也不敢轻慢,原本站得笔挺的一排人噼里啪啦地纷纷跪倒,又磕头表明忠心,“敬遵夫人教训,绝无轻慢之心。”或也有趁机拍二人马屁的,“夫人与解忧娘子同心同德,家和万事兴,实乃人间佳话。”
解忧脸上尴尬极了,她今日过来是有事要求王巧的。可刚刚才说了一句话,便被她推到了火堆上。无可奈何之下,解忧也只能原地跪下,扎扎实实地磕了一个头,道:“这可是生生折煞我了。妾身卑贱,无德无能亦无所出,何以得夫人这般厚待。当真是要折福了。”说完,额头碰地,又磕了一个头。
王巧急忙将她扶起,笑着说:“姐姐行这般大礼,真教人不习惯,以后可不许了。”她一双眼睛机灵闪动,行动上却偏偏不急。在礼数上折腾完毕,也不迎她入屋里相谈,只让婆子继续回报事务,又称,“姐姐来的正好,这府里的事情我大多不清楚,帮我听听,莫叫这帮刁婢瞒了我。”
王巧说得冠冕堂皇,解忧也没有理由推辞,只好立在旁边听着。王巧反应极快,处理事情更是干净利索。但无奈府里大大小小的杂事实在太多,任是她这样的速度也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处理完。此刻日光已交正午,明灿灿的光落在两人身上,只留下了脚边短短一截影子。
最后一个管事婆子领了事情离去,王巧才终于有空能歇一歇。她静静地看着瓷缸里的鱼,沉吟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对解忧说:“姐姐来看看这两口瓷缸,很漂亮吧,白釉的底子描绘了青色花纹,是我教人特意烧制的。只不过看着挺大,但在一口缸里,只能养十几尾的小鱼,大鱼根本呆不住。前天捉了两条放进去,当日一条咬死了另一条,到了晚上,活下来的那条自己又蹦了出来,在石板上蹦跶了整宿。太阳出来前就把自己给渴死了。”
正午时分的秋阳仍有十足的威力,晒得解忧额上有了薄薄的汗,她本就体力虚弱,刚才周旋了半日,更是疲乏无比,此刻也生出了一些感悟,“也许有些鱼儿本就不喜欢生活在缸里,再大再华美也呆不住。”
王巧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瓷缸的边缘,脸上的笑意无奈得很:“谁说不是呢,偏偏我也是没办法。官人好端端地就发了愿,硬是要把府里的那个水池给填平。这么一来,千百万的水族生灵不就无家可归了么。我这想着也是能救一尾算一尾,能积一份功德便算是一份功德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靥灿灿,宛若天真烂漫的少女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趣事。可没来由地,解忧却觉得她这话要紧得很,便又接了一句,“无家可归的生灵当真太可怜了,夫人能有这样的慈悲心肠,是诸生幸事,想来也会是妾身之幸。”
王巧居高临下地看着解忧,拍落了手掌里残落的鱼食,笑着说:“姐姐去屋里坐坐吧。”
第121章 一百二十协定(二)
王巧喜好奢华,喜霞堂经她之手自然也布置得宽敞亮堂。内里家私摆件皆为新品,镂空掐金丝的酸枝木十二扇屏风,上面绘着簇拥而生的一丛牡丹,一只金灿灿的凤凰独立其中,灿然生辉、颇有富贵之相。内室里熏着一大炉香,袅袅轻烟从鸟兽纹的镂空花纹里漫溢而出,便让这屋内平添了几分静谧森然的感觉。
王巧邀她榻上入座,立刻便有伺候的婢女端了两碗清茶上来。王巧说了一整个早晨的话,仰头便喝了小半碗,随即抬手屏蔽他人,只与解忧单独密语。“有什么我能帮到姐姐的地方,姐姐尽可直言。”王巧其实是个做事非常利索的人,方才主母的威风已经摆足了,说话便直奔主题了。
“让我离开陇西府。”解忧想了一夜,又憋了半日的话便是这一句。
只是此言一出,便让王巧面上猛然惊诧,手里端着的茶碗几乎便要脱手摔了出来。她捂着胸口,惊恐道,“姐姐休要胡言,这样的话岂能说出来。”
解忧接着说,“我非是妄言。但其中原委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明白。我只知道自己原先也未有这样的决断,以为呆在此地,该有自己的用处,更不愿伤人伤己。可是自从熙州回来,我浑身上下像是长出刺,与这府里格格不入。与官人相处更是相互折磨、彼此伤害。我等了许久,他放不开手,就只有我自己挣脱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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