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大惊失色,傻愣愣地伸手去接她坠落的泪珠。应是冰凉的泪水,可每一滴落在曹彬手心里,却都清晰地带着她的余温。
曹彬胸口翻涌了一阵,秋色滟滟映进他眼里,竟是一片灿烂至炫目的光。他终于比方才更加勇敢了一分,一把将京羽圈进自己怀里,两人呼吸相接,砰砰地心跳极快。曹彬不敢细看京羽的表情,心里只剩下了一件事,更又觉得这件事若是此时不做,或许以后便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微微低下头,在京羽的额上轻轻一吻,几乎只是一触之间,却带着心脏从未有过的猛烈跳动。见京羽并没有拒绝,曹彬的手掌托住京羽的后腰,十分有力,似乎这样就能将两人的未来握进自己掌心一般。
第116章 一百一十五崩裂(一)
自上次与翟清渠谈过官钞之事,赵匡胤便一直惦记着。等了好些日子,却也不见翟清渠上门来。这日一早,他见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索性换了一身便衣,只带了个掌书便乘车自己摸寻至翟家钱庄了。
渭州城最繁华之处在城东坊。这里有一片风景极美的湖泊,又称海子,底下有暗河与城外渭水相连。在隋唐时期,当地官丞还曾凿通过运河,可用小艇运输货物。又在坊头修建有码头,附近歌楼酒肆,异常繁华,又有米市、面市、皮毛市、帽子市、缎子市、金银市环绕。如今虽然运河壅塞,货物不能走水路直达城内,但商市格局已形成,东西方商人贸易往来不断,东坊临风街仍是城内最繁盛之所在。
而临风街上最显眼的店铺便是翟家钱庄。外墙用极好的石板铺设,门却是两扇极窄的紫檀木板。步入其中,外堂十分宽阔,水磨石板铺地,于阳光最好的角落里养着一株绿叶盈盈的金钱树,旁边错落摆放着白间黄、黄间白的菊花品种,十分讲究,尤为可爱。这个时间,来钱庄的人存储银两、兑换番币的人很多,钱庄几个掌账忙不停。跑堂的伙计则给每个人奉茶、又配上一碟子点心、一碟子干果,敬请稍候。随行的掌书将赵匡胤的名帖交给了伙计。
不多时,钱庄掌柜急匆匆跑了出来,将赵匡胤迎往内堂上座,说是已经差人去请翟清渠了。内间设置雅座,飞檐画栋、珠帘绣额,更是繁华异常。内屋里依然供奉茶水点心,墙角矮几上用透光的琉璃盏养着一尾金鱼,灵动可爱。光看着里的陈设,便是一番明明白白地彰显富贵,却又恰到好处并不招人厌恶。赵匡胤在心里暗想,这翟清渠平时倒不怎地摆阔,吃穿用度更像是一般小康人家。只在大事上才可见他所能调动的资源是怎样令人咂舌。如今看到这钱庄内部的陈设,心中自然又有另一番感悟。只觉得这种历经百年的富贵,当真是深不见底,自然不是王家那种乍富可相提并论的。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翟清渠终于挂着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出现在门口。身上一件紫色与玉色相间的大氅,在日光下流转出烁烁光华,一派潇洒倜傥,更像是一位富贵闲人,而非是锱铢必究的商贾。
“都督大人忽然来访,蔽下准备不周,实在惶恐之至。”翟清渠冲他双手作揖,态度恭敬有礼,但又实在叫人看不出他有何惶恐。
赵匡胤客气自然,先是赞了他这钱庄布置得十分雅致,就连前堂供人饮用的茶水都清甜可口,是顶好的茶膏和上好的泉水。
“那方泉眼是先祖命人自掘出的,就在城外别院中。每日让人运来三五十桶,城内的茶肆、酒楼用水皆取于此,顺道也就供应钱庄一些,不费本钱。”这话说是不费本钱,但又有几人能轻轻松松做到这样“顺道”之事。翟清渠说完,微微颔首又道,“左右不过是钱庄生意的微末小心思。无论是存、取、贷、兑,钱庄最要紧的便是让人放心,相信无论是大货还是小款,钱庄都是一个妥帖的去处,时刻都有这坚实的财力。如何让别人理会得这般意思,自然是处处细节上都要下功夫。一点茶水耗费,不足一提。”
赵匡胤点头称是,他心中惦记着官钞之事,想开口询问,可翟清渠偏偏自己不提。一会儿让他品一品新茶新香,一会儿又拿出江南西道刚上市的蜜橘。赵匡胤心里一直默念要沉住气,耐着性子活生生吃了个半饱。被翟清渠搞得无比烦躁,眼见自己再不提此事,翟清渠就要命人摆饭了。
赵匡胤沉了张脸,便要开口询问。偏此时,这位翟总账不知是自己玩够了,还是瞧出了赵匡胤的脸色不郁,抢先开了口:“有一物,还请都督看一看。”他说罢,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制的素面匣子,揭开一看,里头是一张绘纹精致的宝钞。这宝钞比一般通用的钞子略大一些,正面正中写着四个大字“陇西官钞”,四周是描绘得各类防伪用的纹路图案,有青绿色的,也有红铜色,繁复得几乎难以一眼看尽。
赵匡胤很是激动,伸手将这钞子拿在手里,才发现纸张也是特质的,轻轻一甩,便发出哗哗的声响。
翟清渠向他解释:“这纸是江南特制的竹丝纸,在制作纸浆时便掺入了铜丝,成纸质地轻薄,又有不一般的手感。上面的颜料取自西南山中的一种矿石,研磨成粉,加ʝʂɠ入胶质,遇水不化,遇火留迹,即便使用个三年五载,亦不会褪色变形。这些物料翟家都能供应,但此官钞唯有盖上陇西督府大印才可生效。这上头的功夫,便要请都督自己花心思了。”
这是自然,若此事全靠翟家,那岂不是将陇西整条银钱都交予翟家。素来在大事上的合作,既要有信,亦要讲究牵制。赵匡胤很是满意,点点头又问:“可有算好,可发多少宝钞?何时可印?”
翟清渠细细的眉眼蹙了蹙,缓缓伸出了三支手指,道:“这几日把陇西官库和都督府私库的可作保的银子算了算,我以为首批照着三万两官银钞发行较为合适。也就是钞子上的二两银子,便在官库中备有一两银子作保。”
翟清渠语速十分缓慢,有种务必要让赵匡胤听清楚其中每一个字的意思。三万两,其实比赵匡胤心里想的数要略少一些,但应付过今年,大约也是够了。明年若能在战事上有一些作为,他便敢将这个数字变得更大一些。如此想来,便觉得此事安排得已算十分妥帖。“翟先生办事,考虑周详,甚好。”赵匡胤赞许道。
话音刚落,翟清渠却啪地一声,将那匣子重新阖上,又收了回去。“确实甚好,可回来之后,翟某左思右想,直至今日还未想明白,翟家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在这件事上与陇西府捆绑至此。”翟清渠声音冷冰冰的,令这突然反悔意思听起来令人更加刺耳。
赵匡胤大为震惊,不解地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你我之前议定,翟家钱庄为陇西府代管此钞,陇西官钞可在各地钱庄通行,翟家钱庄以万万分之一抽取费用。经年累积,自然也不会令你蚀本。何况,你我彼此有约在先,今日为何突然反悔?”
翟清渠的声音失去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突然反悔自然是翟某不对,只是这番生意风险极大。我亦不妨直言,若有朝一日,陇西府不再是都督你当家,那在钞子上多出来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兑换的风险可不就得全靠翟家抗下了。”
翟清渠所说的顾虑,对却也不对。首先便是国朝从来是认印不认人的,即便有一日赵匡胤调任别处,这官钞上既然印着陇西府官印,接任者自然也会担保,断没有甩手不认的道理。再者,万万分之一的佣金,与这一万多两的风险相比,可以算是不错的收益了。赵匡胤向来认为翟清渠是个平日爱耍小脾气,但在大事上却是极有胆识,更没有惧怕风险之说。再退一万步说,他若是早有退却之意,又何必令人花费这些心思去造纸绘纹。这么一想,赵匡胤便有些恼,只觉得翟清渠不知又在动什么坏脑筋。此时也不便与他发怒,官钞一事,眼下除了倚仗翟家,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先生知道这些银钱,并非要入赵某私库。一部分将用于买地、开垦,鼓励桑种,再有一部分买粮、备军,以防邻敌窥伺。桩桩件件皆为陇西民生所虑,并无半分私心,先生可是不信。”
翟清渠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手指摩挲着木匣子上的精致花纹,“并非不信。这一万多两的现银,恐怕也有不少是从王家借来填充官库的。都督的公心为民,翟某省得。”
“既然如此,那先生为何还要这般为难?”赵匡胤有些不悦地问。
翟清渠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慢吞吞地说:“因为我偏偏就是一个私心极大的。这几日,听闻我那女弟子在府上受了极大的罪。惩恶者非但没有被罚,反而被升职任用。都督这样做,自然是多方权衡。再一细想,她会被这般轻视,大抵是欺侮她的代价太低,不值得被考虑被权衡。我这个人生就偏私护短,见自己人吃了亏,心中一个不痛快,就是天下苍生在面前,也不愿委屈。”
听他这样说,赵匡胤当真是有些生气了。彭善确实被升了一级,却亦被编入李保帐下,只待一个月后便要往归化城去了。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赵匡胤也没办法与他细说。只好沉闷地回了一句,“
后院之事孰轻、官钞之事孰重,先生莫要将此二事相提并论。”
翟清渠双眼微微屈起,脸上的笑意满是不屑,“我若一定要呢?都督能奈我何?”
这一刻,赵匡胤忽然起了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这位任性妄为的翟家总账这般维护解忧,怕不是私情的缘故。屋内极暖,可这个念头却搅得他一阵接一阵的心慌,便连手心里也凉凉地湿了一片。默然半晌,再抬头时,翟清渠那副细长狡黠的眉眼已逼近面前,他纤长的手指将那小匣子直直推向赵匡胤,“或者,翟某再提一议,以都督之所重换所轻。官钞按五万两发售,所亏现银之数,便由翟家补足。”
赵匡胤惊骇,圆睁双目注视着他。翟清渠的双目黑白分明,如溪水一般清澈的眼眸澹澹看着自己,内里却蕴着最坚强的力量,没有丝毫的放松。“翟家可助力都督之事,远不止于此。钱、权、人,都督有所求,翟家则必有所应。即便是想要这天下,亦可倾力谋划,这应当比卫穆漠离、王家邠州,所助者多哉。”
话说得郑重其事,却将赵匡胤激得一怒而起,冷笑之声清然而出:“我如何不知翟家有这样大的好处,不过,既然是交易,有所得便有所偿。先生此议,赵某以为索要的价格必定承担不起的。”
翟清渠见他当真动了怒,却也不惧,更无退缩,“都督也不听听我之所求?”
赵匡胤起身,有清冷的光线粼粼落在他肩头,有明润的眸光附上了一层寒气,他的双手负在身后,冷冷道:“先生不用说,赵某此生亦不愿听。”
第117章 一百一十六崩裂(二)
这一场商议便以不欢而散告终,赵匡胤来时的轻松心情到了此刻全然无存。面前维持了表面上不至于失仪,心里则发恨般地想,“天下钱庄生意也不止翟家一处,再寻别人来谈,纵然是需多费些精力,却也未必不成。总好过他……”也只能想到此处,更深的细节则是多想半分便觉得无比心痛。
赵匡胤本是从钱庄正门进来,如今要走。钱庄里的管事则来通告,说是临风路上有三架马车撞在了一起,堵塞了半条街。他已嘱咐督府的马车绕去西边门出口等候。赵匡胤无心在意这些,只跟着他便往侧门走去。
西边的院子里有一处马厩,翟家几个仆人趁着阳光正好,围在一起修剪马蹄的修剪马蹄,梳洗马毛的梳洗马毛。这活干得轻松,几个人也不闲着,自顾自地在聊了闲话。
“紫骠喂了几日的坚果干草,每日出去跑足二十里地,三日功夫便瘦了五六斤。看着叫人有些心疼。”一马仆说。
另一年长些的马仆则笑道:“瘦些才好,这紫骠马祖上几辈都生长在草原大漠里,最怕就是坐船。提前饿瘦些,待会上了船,晃荡起来,当真肠胃不适,也不至于吐得满船,太过难受。”
那马仆拍了拍紫骠的屁股,笑着说:“总账果然紫膘,江南这么远,坐船也要小半个月的功夫,却还是要带着一起走。”
年长的马仆也笑:“是总账用惯了的,也不打紧,江南果子真是甜的时候,吃上几顿,这几斤膘肉也就养回来了。”
赵匡胤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闲聊,穿过马厩,出了门,登上车,方觉心口一阵绞痛传来,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在他心上一拉,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回到府,他便什么也顾不上,直直朝着解忧的院子而去。屋前的草木绽着别样的清香,淡橙色的秋菊,稀疏地挤在院子的角落里,其中最正中的一株并蒂盛开,两朵花背靠着背,柔丝一般的花瓣层层向后卷曲着。微风吹过时,花瓣便盈动出了一圈圈金色的波纹。赵匡胤心里揪着难受,走过去将那株花连枝带叶地砍下,拿在手里,却又被那花朵卷曲生长的样子所动,舍不得丢弃,只拿在手里,大步进了屋。
解忧此番受了风寒,连着数日一到晚间就高烧,白天又全然好了,只是身虚体乏。京羽称,这正是本元亏损之症,也用不得重药,更没有什么一蹴而就的灵丹妙药,只能靠着年纪轻,慢慢调整恢复。
赵匡胤进屋时,解忧正坐在窗前的小几上制点心。秋阳被纱窗滤成了温婉的色调,屋内混和着松脂、冰片、草木的清香。解忧看上去比数日前消瘦了许多,一袭烟紫色的长褙,将她的身姿勾得几乎成薄薄一片。披帛则是深紫色的,搭在肩头,能有几分保暖之意。原本这也是最家常的衣着,衬得解忧一张俏脸光洁如白瓷,更流ʝʂɠ露出几分动人的神韵。但这浅浅流动的色彩,落进赵匡胤眼里,却省不出其中的美色。
解忧起身见了礼,又张罗着摆上了日常喝的松露茶。赵匡胤伸手扶住了她的双手,冰凉而柔软,指尖沾着不少香料粉末,被他一握,便又黏在了他的手上。见窗前空着一花瓶,赵匡胤便将手里那枝并蒂菊插了进去。花影淡淡,清香徐徐,着实是一份难得的闲散时光。
解忧笑着说,“官人好兴致,竟带着花来了,这倒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新鲜事。”
赵匡胤见她笑得开怀,憋了一路的愁苦与伤痛竟松懈了不少,面上讪讪道:“也不算,是你院子里摘的。”
“啊。”解忧有些惊疑,转头看向院子里那簇密密丛生的花坛,又笑道,“我在这屋里待得太久了,竟不知外头花已经开得这般好。”
“你这次倒是肯听话,愿意呆在屋里好好修养。”赵匡胤尝了一口茶,微烫的茶水入喉,立刻有香醇的茶香溢了上来,继而变成浅浅的回甘。
解忧本想说,外头也没什么好逛的地方,更何况上次彭善的袭击,在她心里埋下了病根。纵然无事,却也控制不了自己时时想起当时的场景。只是这些话,她又不愿说与赵匡胤听,她明白他的无可奈何,并不想让他徒增烦恼。只好笑着说,“官人不知道京羽有多凶,我可怕她。如今乖乖吃饭,老实睡觉。除了早午各习一套八段锦,别的可都不敢让自己累着。万一半月后,还是这般病恹恹没有精神的样子,她定不会同意我远行的。”
赵匡胤的手指一颤,反问道:“远行?是要去江南么?”
解忧说:“是,先去江南,采办一些年货,便回汴梁。这事我与官人说过,可是不记得了?”
赵匡胤心中凄苦,“记得。”他原想质问她,但终究不愿破坏眼前这份娴静,只好盯着摆在解忧面前那一众器皿与香料,问道,“你在研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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