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一副心思还沉浸在昨夜无休的噩梦中,骤然听她提到生育之事,苍白的脸颊竟陡然染了一抹晕红。正在无措时,抬头又看到赵匡胤走了进来,一时间更加心慌意乱,紧张得竟连话也不会说了。
赵匡胤显然也听到了京羽的话,但他毕竟早以为人父,脸皮自然要厚许多,虚咳了一声,便顺着京羽的话说,“京羽的劝告在情在理。但此事也怪我,此前公务繁忙、琐事不断。从今日起,倒是应当好好考虑子嗣的事。”
他一脸真诚的模样,真让京羽有了几分怀疑,方才自己那番话,与他没有半点干系吧。
解忧的嗓音非常哑,脸上的笑意虚浮得宛若一片阴影。莫说是赵匡胤与京羽这般熟悉的人,即便是教不相熟的人看来,她这笑得也相当勉强,“胡说,今天是官人大喜的第一日,子嗣延绵的贺喜话不应该在这里说。”
京羽识趣地笑了笑,只交代完几句避风保暖的叮嘱后,便告辞离去。
沉香静静,被纱帘滤过的阳光,淡得若有若无。赵匡胤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解忧的额头和手,并没有异常。他稍稍放心,牵住她的手亦不松开,“昨日,是我的过失。”
话才说了一句,解忧便着急打断,“不怪官人,是我自己大意。本该跟女眷们在一起,却要独寻清净,这才惹祸上身。搅坏了大日子的气氛,也是我不该。”
赵匡胤看着她,微微迟疑,关于彭善的发落,只觉得更加无法开口。
解忧明白他的心思,主动说:“其实更是一场误会,那人以为我是外头请来的舞姬,放肆了几句。我不想与他纠缠,太过着急想走,脚步慌忙,才不慎自己掉进水里。该怪自己太笨,官人不用与他人置气。更无需为此等小事,怠慢了前来道喜的宾客。”
她这番解释,赵匡胤胸口闷塞得直发酸,嘴里则轻轻地说了一声,“我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苦涩,面上却是如常的平静。手掌自然垂落在床上,与解忧的手握在一起,有一种别样的冰凉。
赵匡胤凝视着解忧,记忆里她是个善恶分明的人。曾记得她与自己的第一番谈话,便是恳求为自己复仇。只是这些年来,她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了那些伤害了自己的人,先是张令铎,现在又是彭善。他明白她的委屈,恰如解忧亦知道自己的无奈一般。
秋风渐起,昨夜那一场雨晕染的湿润气息薄薄地带了进来,让赵匡胤的眼睛莫名地蒙上了一层雾气,“你放心。”他又说了三个字。其实还有后面的一句话“我定会护你周全”,此刻却如一把尖刀般横在了喉咙里,无论怎么用力,也说不出来。目光流转间,ʝʂɠ他只好指了指自己带过来的那个篮子,“保州老家来人了,送了一大框柿子,各个都有拳头大。我早起吃了两个,鲜美多汁,好吃得紧。给你挑了一篮子,想你肯定喜欢。只不过,柿子是大寒之物,当着京羽的面,我就没敢拿出来。你若想吃,我只切一小块给你尝尝鲜可好。”
解忧何曾见过他这般小心翼翼地处理一件日常琐事,这份谨慎的后头又藏着多少不得已的愧疚。解忧心中一阵剜痛,面上却只能用力点点头,“好,我也爱得紧。”说完,又觉得生硬了些,又笑着补充道,“官人亲手削来。”
清甜的柿子入口,汁水饱满,又有柿子独特的果香充盈。解忧很喜欢,细细地咀嚼了,再慢慢咽下。吃到第三片时,赵匡胤便不再继续喂她。
“这是大寒之物,不能多食。”赵匡胤说,自己则垂着双眼,将剩余的大半个柿子囫囵吃了,汁水留在手上,哪里还有大都督平日的威仪。
解忧笑道:“那还有一大筐,我放着慢慢吃。”
赵匡胤怕她偷吃,想了想,说:“只给你留三个,其余的让旁人分了。”见解忧面上似有不舍,便解释,“好柿不需多,能得其三便已足够。”
“官人想要哪三件好事?”解忧问。
赵匡胤原本也是随口一说,被她这样一问,只好迅速将自己在意的事排列了一遍,说,“一愿母亲身体康健,二愿陇西安宁无乱,三愿你我明年就能有个孩子。”
这般朴素无华的愿望,当真让解忧笑出了声音。“陇西境内,随意找个农夫来问,大约也是这三件。”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孩子的事,解忧仍然没有接他的话,反而趁着气氛轻松,说,“我想回汴梁,一来可以伺候老夫人,二来转眼到年尾,铺子里生意也得花点心思去打理。其实也不着急,定得多修养十天半个月,京羽才许我动身。”解忧说道。
“都不算是什么要紧的,不要走。”赵匡胤原本已经放松了一些的脸色骤然又紧张了起来。
解忧反手握着他的手,脸上在笑,笑中挤压着故意装出来的轻松和喜悦,掩饰这一切的努力统统被她微微颤抖的双手暴露了。可她还是装得那么认真,一副闲闲提起的口吻说,“其实是有条江南的商路,我想去试一趟。从渭州往金陵,都是水路,路途不用奔波,也平安。年底前总能回到汴梁,我想能好好歇歇。”
赵匡胤听她这样说,又听她说到想好好歇歇的话,自己的想法便往后放了放。他知道她的考虑,暂时避开王巧,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这样一来,孩子之事便当真不用提了。再者便是自己还有些不舍,又问:“那何时回来?”
解忧双眼晶灿灿的,有明媚的秋光落在里头,又折射了出来,“官人与我有重恩,何时需要我,我便何时回来。”
第113章 一百一十二论战(一)
从解忧屋里出来,外边秋光万丈。薄薄地蒙在廊下的木栏杆上,抠出了上头斑驳的纹路。赵匡胤深深叹了一口气,昨夜的雨让空气变得湿润,吸入胸间,令两道浓眉间的愁云更显加凛冽。他实在不善处理这些事,比奏对殿前、比行军打仗还要难上万分。仅这一日一夜的忙碌就已让人疲惫不堪,好在眼下事情总算有了了结。他又怀念起贺氏的好处来。她在时,身子虽羸弱不堪,后宅却安宁得很。如今也不知究竟是因为自己的官职大了,还是对解忧用情偏私了,竟让他时常有一种不得解脱的无力。
正在这般想着,耳边又有京羽的声音隐隐传来,嗓音清脆,似正在教训人。赵匡胤一惊,以为解忧又在挨骂,便绕过长廊去看。长廊畔自夏日里生长出的藤蔓如今依旧浓绿,天色正好,吹来的风带着不少凉意。京羽一身月色素袍正站在廊下,一脸不悦地对着跪在石阶上的一位少年说话。赵匡胤侧耳细听之下,两人的对话又着实好笑。
京羽说:“如今快过白露了,昨夜又下了雨,石阶阴冷潮湿,你在这里跪了三四个时辰了,寒气侵入膝盖,你以后还要不要这双腿了。”
那少年说:“你莫管我,我该如此。”
京羽又说:“昨日的事,没人怪你。后院之内,本就不是你护卫的范围。”
那少年说:“平日不算是,可昨日外间暴徒能随意进入,便算是了。守护不当,就是我失误。”
京羽说:“那你就进去,给她磕个头,认个错,总好过自己在这里罚自己。”
少年说:“不去,她肯定不会罚我。我心里有愧,得受点罪,自己才能过得去。”
京羽似乎急了,“自己找罪,我管不了你。可若是伤了筋骨,莫来求我。”
少年见她着急,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生硬了,而是有些哀求的语气,“我这是在恼自己。昨日本也不至于犯错的,只怪我跟那些人聊得开心,一起喝酒去了。酒后误事,我得留个教训。”
他说到此处时,赵匡胤已经认出了他。正是上次在演武场上打败过自己的那位少年,曹彬。熙州一行回来,他又长高了不少,肩膀也随之舒展开,不再是从前那个瘦小的孩子模样。跪在地上,上身直立挺拔,自带一股让人一眼难忘的英气。赵匡胤心里暗赞了一声好,他还记得,当时武义律对这位少年便颇为赏识,曾提议将他纳入麾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因为一时任性去伤害的道理。”赵匡胤现身说道。
他的突然出现,显然让京羽吓了一跳,急忙躬身行礼,脸上则是不悦,冷道:“都督脚步无声,总能惊吓旁人。”
赵匡胤看了她一眼,正想说自己明明是来帮她忙的,怎的还招了一句埋怨。不过这一眼扫过去,却见京羽脸颊染着两朵红晕,心里也忽地也明白了许多。只好歉歉一笑,装作没看到,继续对仍不起身的曹彬说道,“我曾有一次,烈日下跑马十几公里,酷热难耐,遇到一湾溪水,贪凉洗了个澡。暑气与寒气相逼,浑身骨头疼了数月,上不得马、拉不了弓,就如一废人般过了小半年。那时候,我才知道这风湿的厉害。”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曹彬的脸色,果然变化了不少,只不过心中不甘,不愿轻易放过自己。赵匡胤便适时地肃起脸,道,“你随我来吧,对你有别的发落。”
他既这样说了,曹彬只好起身,讪讪地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花园,走到书房。便有小厮迎上来,拧了帕子帮他擦脸,又换了一套宽松的衣物。此时,厨房已经将午食摆放好,都是他平日爱吃的。赵匡胤昨日着实累了,今天便觉腹中尤其饿。见天气明媚,秋风爽好,便教人将在院中摆放餐桌,邀曹彬一同入席。曹彬原本还在站着,一副等待受罚的样子。赵匡胤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那桌上的那只肉香四溢的炙羊蹄用小刀分成两半,递给曹彬一半。曹彬此刻已放松了下来,再也不客气,鼓着腮帮子便大口吃肉。
这天气十分凉快,好风入户,吹在人身上,便有种说不出来的舒坦。曹彬大口吃肉,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局促,更是叫他欣赏。
“你这小子倒是不错,身手好、又肯担责任,吃饭也不含糊,若在军营里,必定能得个好人缘。”赵匡胤笑着说。
曹彬将一口酥嫩的羊肉在嘴里嚼了几下,用力咽下,说道:“谢都督夸赞,武大哥给了我好多兵书,叫我认真读。等将来时机成熟,便让我到军中效力,却也不要只做一个呆头兵。”
赵匡胤知道武义律很喜欢这小子,倒没想到两人背地里竟还有赠书的交情,又笑着问:“给你的这些书都看了么?”
“没有,大多都是相互抄写的无用之书。教人行军时如何垒灶,如何扎营。这些事,最无用便是从书上学来,最应该便是亲身经历一遍。风向、水形,便全然知晓了。”曹彬一脸不屑地说,忽地脸上又冒出了崇敬之色,急忙补充道,“唯有一本极好,把千百年里输的战、赢的战,该说的道理都给讲明白了。”
“是孙子么?”赵匡胤看着他。
曹彬有种遇见知音的感觉,一拍大腿,激动地说:“正是孙子,都督也喜欢这本。”
赵匡胤将手里的羊蹄放下,又给自己斟了一碗饮子,笑道:“带兵的人没有不读孙子的,不过,每个人在书中读出的东西却并不相同。你自己读出了什么?”
曹彬也不犹豫认真回答:“最要紧的是孙子说,庙算于战前,便已知胜负。庙算是什么,是粮草多寡、兵勇多少、是民心向背、道路远近,处处都要计算在内。更重要的是,既然算计了,就要相信,ʝʂɠ不能心存侥幸,绝不能以未胜之预备去搏侥幸之胜机。这与个人比武的胜负心完全不同。”
“怎么不同?”赵匡胤问。
“个人武艺与他人论高下,怎么打都是一份孤勇。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输掉自家这条性命。一时激愤、一时任性,虽然不智,但真要这么做,却也拦不住。可战争完全不同,一场战下来,死伤者少则数十上百,多则成千上万。这是战场上的代价,另外一笔账则是无论战胜战败都得算清楚的,是这一方百姓全年稼轩之事被耽误了,隔年又多少家庭卖儿卖女,一方州府又需要多少时间休养。若无胜算,则万不可战。若胜之回报,抵不过这些,那也不该战。”曹彬认真地回答。
赵匡胤见他能读出这一层道理,心里大喜,可见他本性该是个谨慎沉稳的,并没有被自己这一身绝顶好武功搞晕了头脑,这更是难得。“那在你看来,什么情况下可战,什么情况下该战?”
曹彬想了想,说:“实力可以胜过对方时,可以战。至于何时该战,我以为只有战争是最后一个办法的时候,才该战。”
赵匡胤抚掌大笑,他原先只是喜欢曹彬的性格与身手,却没有想到他对于战争竟能有这样的见解:“你说很好,能蔓延天下的祸事大多起于武将的贪胜之心。战火一旦燃起,无论胜败,摊在百姓头上的成本便已经付出去。若是战败,自有上头追责。可若是胜了,当真就好么?”最后两句话,声音不由地低沉了下来,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不过,他很快又问,“这些道理,是你自己参悟的,还是武大哥教你的?”
曹彬说,“我原本也想不到这里,这些日子跟着娘子经营生意,便有了一些想法。”
赵匡胤一听,便有了兴趣,道:“那你给我说说。”
午后阳光正好,一桌子饭食已被二人吃得七零八落,家里伺候的小厮换了两杯紫苏熟饮上来。半杯落肚,便令人神清气爽了不少。曹彬思索了片刻,又说:“在汴梁的时候,娘子的首饰铺子开业不久,便遭到同行的排斥。铺子里的首饰出一个新样式,便被同行效仿了去,且总是要卖得更便宜。这样一来,客人自然都去了别人家。一段时间里,铺子的生意很是萧条。这时候,大家都在劝娘子,我们不妨也让些利,把价格定低一点,把客人拉回来最是要紧。可娘子并不以为然,反而迅速又上了十多个款式的新品,价格依然不低。别的作坊见到有利可图,便有几家团结在一起,一口气将这些款式的首饰都生产了,定价几乎是我们的一半。不用多想,大家见状自然一拥而上,处处都是争抢的场面。我们以为娘子该还击了,却还没有,她仍然不停地在上新款,同样,上一款,对方抄一款。不过到后来,销路却也没有那么好了。这样磨蹭了小半年的时间。趁着七夕节,娘子突然推出了一款红豆吊坠的发簪。成本不高,定价更低。乞巧节人人都买,旁的铺子生意几乎全无。同时,娘子又将之前的那些款式的首饰都收起来,布上了新品,价格与款式俱优。那几个商铺在这小半年间不仅没赚到钱,反而亏了不少。原以为能聚合力量,将娘子赶出坊子,却没料到结果这样,自然也就散了。此后,不仅再没提排挤之事,反而将娘子的铺子一并写入商会名册。”
对于解忧经商一事,赵匡胤从前关心得甚少,只是从别人那里知道她无论是药茶生意、还是首饰铺子都做得不错。他也未细想,便以为有翟家的帮衬,大约天下的生意都不难做。如今,听曹彬只说了这么一件事,才觉得大约是从前想错了,开门做生意,从来都是自凭本事,该有的苦头,该走的弯路,怕是在解忧那里,也未少走多少。
第114章 一百一十三论战(二)
赵匡胤自有自己的一番感慨,然而曹彬的话却并没有说完。“这件事之后,我曾找机会向娘子请教过,明明看上去对方一直在赢,一直处于上风,为何最后会如此大败?娘子跟我说,孙子里有这样一句,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骄。对方先骄而后亏,只因为太想赢过我,即使之前的买卖不赚钱也要苦苦支持,这样怎么能不大败。可即使对方败了,我也未必算全胜。每一件引诱他们投入的款式,对于铺子来说,同样是有成本支出的。我方所谓的胜利,只在于用一个比较小的代价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若从一开始,这些铺子便不在乎我女子的身份,愿意接纳我入商会。那么彼此之间付出的成本便能用于别处,岂不是更好。”曹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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