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也笑着说:“我猜也是,毕竟官人是直来直往的性格,我也不喜欢藏着掖着。”
赵匡胤提起酒壶,给眼前的两个酒杯各斟了一杯酒,又想到王巧年纪这么小,便将她那一杯又倒了半杯出来,温言道,“你喝半杯吧,这酒太烈。”
这份仔细贴心是属于新婚夫妻温暖。王巧嗯了一声,一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下,果然冲得她直皱眉。
赵匡胤也喝完了自己那杯,转眼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合卺酒的意义么,喝完之后,意味着你我二人从此以后,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一体的,声望、荣辱、祸福更是相互依扶。”
王巧乖乖巧巧地低头应了一句,“是,这些话在家中时,母亲也跟我说过。我自己也想得明白,虽是长辈指婚,但也要彼此拿出一颗真心来,才能将彼此日子过好,子嗣延绵,还有陇西府与王家的荣耀更要延续下去。”
赵匡胤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明白事理的。今日在前堂的那番应对,便很好,让人惊喜。”
听他这样夸奖,王巧则是一副受教的谦虚模样,“我后来反思,还是冲动莽撞了。不过我这个人天生便是如此,最看不得有人欺上门来,总得发作一番。老盟主想弄出一点声势,我就要他吃了亏,却说不出来,方才有趣。”
赵匡胤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你确实有发作的资本。有陇西府和彰德军站在你身后,莫说是ʝʂɠ燕云盟,就算是契丹、党项到了你面前,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听他这样说,王巧心里便有几分高兴,主动伸手握住了赵匡胤的手,笑道,“这句话,才像是夫妻间该有的。”
赵匡胤继续说:“这些是你的好处,我自然清楚,也会郑重相待。但你提到夫妻之间,我想真诚二字总是最要紧的。我从前有过一位贤德的夫人,纵得我对后院之事毫无经验,日后也不想花费那么多风花雪月的心思在妇人身上。我年长你许多,世上再卑鄙的心思也见过,也就知道事无可不与人言,心思无可避讳的,意图更没有什么不可明说的。明日起,这院子里所有的人与事,我尽数交给你。但在今夜,我想先要你一句话。”
王巧看着他,墨色双眸里有层层叠叠的压力,犹如屋外忽然到来的风雨一般,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王巧微微垂眸,细细思索,又将脸上所有的表情都避开了赵匡胤的注视,“官人是想问,我打算如何对解忧姐姐吧。”
第111章 一百一十洞房(二)
王巧的笑容很是清甜,尤其惹长辈喜欢。她自己都记不得听过多少遍这样的夸奖,“这孩子生得可人,她一笑,我便觉得满心高兴。”镜子的自己有一双漆黑透亮的眸子,发鬓边簪着两串嵌着彩贝的金饰,灵巧又贵气,是她最满意的。今夜的妆也是精心化过的,忍着疼让婆子用棉线开了脸,细细研磨了九十九粒东海珠敷了全身,额间的花片亦是请有名的工匠制作的金箔片。只是这些本是自己最动人的细节,撞在赵匡胤那张严肃如铁板的神情上,王巧也明白了,即便自己此刻美过天仙,也断不能令他生出什么柔肠来。
赵匡胤微微点头,不愠不喜地说:“你看似与解忧亲近,可自她回府这两日,一招一式竟都是冲着她而去。我倒是好奇,王家是名门望族,陇西府也很大,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妾室?”
王巧只觉得好笑,歪着脑袋看着赵匡胤,带着笑意反问道:“我怎么会这么小气呢。这个府里莫说是一个妾,就是有一百个宠姬美妾我也不在乎。只是,解忧姐姐当真只是一个妾么?”
她轻轻地发问,引得赵匡胤也不免思考,只是他心中有点焦灼,又涌上几分感伤,竟什么也想不明白,抬头问道:“怎的不是?”
“官人既然要与我坦荡相待,我便从年幼时的一桩小事说起。那时候我大约只有七八岁,父亲斥重金送了我一张大床,床架都是用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佛陀得金身的故事。每天晚上睡在上面,隔着珍珠罗的帐子,可以看到梵音漫天、罗带飘舞,西方佛女与天仙在彩云中翩然起舞,我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要在床上赖上五六个时辰。到了那年年末,家中四处清扫。侍从们竟然在床底扫出了一窝蛇。一只青黑的母蛇,带着五六条小蛇,缠绕在一起,躲在床底取暖。”王巧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那时那副令人作呕的画面,小而精致的脸上划过极度厌恶的表情,继续说,“我当然被吓得大哭。父亲大怒,烧死了那一窝蛇,重责了我房里伺候的手下。他害怕我心有余悸,提议砸了那张床,重新置换新的。可我却不同意,既然蛇已经清理干净了,为什么要砸了我的好床。令我恶心和害怕,明明是那些曾经蛇在床下,而我在床榻之上的日子。我告诉父亲,床应该留着、继续陪着我,也可以好好的提醒我,入眠之前便应该提前将床底的蛇打扫干净,才能得安枕好梦。”
赵匡胤握着酒杯的关节在微微用力,他非常不喜欢王巧将解忧与一窝床底蛇相比的说法,脸上已经是非常不自然的神色,“这个故事不妥,蛇会伤人性命,于幼童而言,自然是凶恶之物。解忧对你却并没有恶意。她在府里待了这几年,我了解她,如今怕是连争宠吃醋的心思也未见得有了。”
他这样说,王巧则更觉得好笑,“解忧姐姐心地善良,对人不存恶意,甚至也不在乎自己在这府里地位的高低。在汴梁、在邠州,高门豪宅里的良姬美妾我也见过不少,却没有听过有哪位妾室能做到这般。官人方才说,我背后有王家、有彰德军,所以可以成为陇西府的女主人。那姐姐呢,凭什么能看淡陇西府的恩宠。若不是因为先夫人的软弱、官人的有意纵容,还有那位翟家总账的处处维护,姐姐何至于能活得这么耀眼。在朝廷,她是得了诰命的如夫人。在府外,亦有自己的药铺和首饰生意,日进斗金,人人羡慕。还有,富甲天下的翟家、熙州城的崔家与姐姐的交情,外人根本无法窥探。任何人拥有了这些,又有几件事能放在眼中。可一府之中,若有一个这样的人,却占着一个妾室的身份。官人教我如何当家理事,如何说坦荡。我亦无心害她,只是若得了机会,免不了要出手打压一二。为的却不是个人恩怨,恰恰相反,只是不想违背了官人将这府中人与事尽数交付与我的初衷。”
赵匡胤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之前想过,王巧若与漠离一般,因为私怨,若是担心恩宠偏失,而对解忧有所偏见,他大可以好言相劝,甚至做些承诺亦不为过。可如今没想到,王巧小小年纪,竟把人事想得如此清晰,看来自己始终低估了她。
赵匡胤还在沉思,王巧则主动将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细腻柔软的掌心触碰他冰冷的肌肤,竟让他蓦地一下,浑身激起了一层寒颤。王巧的声音清丽,“官人既然说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不要徒耗心力在猜忌上。那我便说明白,今日大婚,是官人选择了彰德军,我亦会竭尽所能的帮助官人。可这陇西府的荣耀,事关你我,却不关杜解忧。”
到了此刻,赵匡胤也明白了。对于王巧,用阴谋算计她,她便以阴谋还击。倘若用要与她在明面上较量,那她自然也可将所有利害得失摆出来谈个明白。这样的心力与冷静,哪里像是十几岁的女子。赵匡胤只好苦笑,“那你打算如何安置解忧?”
“官人又错了,姐姐只有在府中时,我才轮得上说安置二字。她若离府,天高海阔的,我与她仍是见面亲亲的好姐妹。”王巧说得很认真。
赵匡胤则摇头,幽深的眼底有一抹苦涩的坚决,“她不会离府。这府里没有任何人能让她离开。”只是斩钉截铁短短的一句,便令王巧脸色一变。“你的道理很对。一军之中难有二帅。我麾下若是有军功战绩胜于我者,我亦会帮他另寻出路,他日相互照应,自然是上上之策。只是家里的事不一样,大不一样。”说到此,赵匡胤停了停,嘴角漾起一丝笑意,这几乎是他在这洞房花烛夜里浮现出最为温和的笑容,伴随着解忧的名字从嘴里缓缓念出,“解忧喜欢经商,我会帮她。喜欢交友,我亦不拦着。但是陇西也好,汴梁也好,只要有我一息之地,便是她可安身之所。这是我曾与她的承诺,生死不变。你若有心与我共谐白头,驱她出府这个念头最好从今日起便打消了。”
夜很深,窗外细碎的雨声变得越来越遥远。龙凤腾云图案的花烛台上的烛火已经燃烧了半夜,数行烛泪垂落下来,凝结如一株风姿灿烂的珊瑚。烛影摇红,赵匡胤的神色庄重更胜于平日,有一抹浅浅明光映在他的眉宇间,落进王巧眼里,竟是那么英气逼人,又带着些许温柔。
这便是自己选定的夫婿,性子直率,有阳刚之威武,遇事不妥协,尊重人心,却也不轻易背弃情义,桩桩件件果然都是自己喜欢的模样。只差一件,若是他的这份温柔能放在自己身上,那该有多好。不过,来日方长,王巧对自己仍然十分有信心。
“好吧,那我听官人的。既然有了生死不变的承诺,我只愿姐姐不要辜负了官人这份心才好。”王巧见他这样说,只笑盈盈地答应了,仿佛并不是一件大事。只不过那双黑漆漆如狡兔一般的眼眸明闪闪的,眸光如冰一般透亮,亦如冰一般寒凉。
第112章 一百一十一新雨
半夜的时候,解忧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京羽为了让她能有一夜好觉,将屋内的烛火都熄灭,又将厚重的床幔拉上。解忧睁开眼睛的时候,神明中只有眼前的一片漆黑,与外间嘈杂不堪的风雨声。
她索性闭上双眼,黑暗被另一种更彻底的黑暗替代。身下像是长出了千万根细长坚韧的绳索,牢牢地束缚着她,将她往记忆深处的噩梦里拉扯。
昨日在翟清渠离去后,便有个跌跌撞撞的醉汉ʝʂɠ过来,见了她,也不闪躲,反而双眼冒光,大咧咧地朝她行了一礼,脸上有轻浮的笑意,问道:“解忧娘子,你便是解忧娘子吧,是了,这身形与气度,必定是你。看来今天我彭某人运气甚好,竟能在此偶遇佳人。”
解忧见他已有六七分醉意,言语又甚是无理,自然不愿理睬。只微微示意,便要离去。
那醉汉便是彭善,一步跨向前,便挡住了她的去路,步步逼近,身上的酒气令人几欲作呕,“怎么不愿理我,进了这都督府,当真就身价高贵了。小娘子,彭某爱慕你多年,在边境多少个寒风孤寂的夜晚,你都是我的梦中神女。”
这种话即便是醉话也不能听了,解忧怒斥了一句“胡说!”,肃着脸便要走。彭善则愈发大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面从怀中掏出了一副小画。那小画不过七八寸长,周边磨损显然很有些年头。画面上画着一位红裳起舞的明丽女子,手捧崆峒,赤足起舞,背后扬起无数白色的梅花纷扬而落。这位做神女打扮的绝色女子,五官模样与自己别无二致,看起来要年轻许多。
解忧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忽然想起,有一年在永乐楼,诸位姐妹都做了西山神女扮相,做了一场仙界盛宴。现场便有画师作画,描绘诸姐妹芳踪倩影。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这张画竟然会在眼前这位形容可憎的男子手里。
解忧劈手去夺。那彭善笑意盈然,借势便将解忧半拥进了怀里。“曾有人说当年的翘翘,便是如今的解忧娘子,我还不敢相信。老天当真是可怜我,今日能让我得见梦中的巫山神女。”
那彭善不仅口中轻薄,手上的动作亦不老实。解忧气急,斥了一声,“这里是陇西都府,容得你放肆。”彭善借着酒力压根不惧,一只手控住解忧,另一只手上捏着那副小画,手指则去勾解忧散在鬓前的一缕长发。动作轻浮无礼,却让人避无可避,“都督今日洞房花烛,那娘子必定枕畔孤独,我陪陪你可好。”
他的力气极大,解忧用力挣扎不开。即便不会真叫他占了什么便宜,只这样纠缠下去,解忧亦觉得无比羞耻。索性咬牙发了狠,见机抓过他手中那副小画,纵身往旁边一跃,借着身体下坠的力道,终于挣脱彭善的纠缠。
湖水极寒冷,像是有无数长细的寒针在一瞬间扎进了身体,疼痛似从骨髓里透出来一般,看着自己曾经的那副小画在水里洇成一团。湖水刺激双眼,阻止了眼眶里的泪往外涌。
到了此刻泪水终于能放肆地流出,一滴接着一滴,从眼角渗出,又快速地流进她的发鬓里。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令她窒息的黑暗,浓稠得挣脱不动。解忧缩在床帐里,压抑着声音不断抽泣,也许有些哭声飘逸出去,又迅速地被风雨声淹没。
身体上的疼痛并不算什么,那些淤青、那些擦伤、冰冷的湖水,没有让她觉得疼痛。真正让她不堪承受的是那副小画,竟会堂而皇之地被人展示在督府后院。还有彭善那露骨的态度,看她的眼神、说话的神态,仍然是对待青楼姑娘的态度,充满了可随意调戏和玩弄的轻浮。都督府娘子的身份、如夫人的御封诰命以及日入百金的店铺东家,全部都保护不了她。过往的岁月如浪涛一般汹涌着朝她猛扑了过来,在赵匡胤大喜的日子、在她以为可以遮避风雨的地方,她仍然还是那个可被人随意亵玩的翘翘。
滚烫的眼泪却肆意汹涌的溢出眼眶,砸落在那方香木雕成的小枕上,发出轻微的噔噔声。与屋外雨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相互协作,每一下似乎都滴在了她心口。后来,外间的风雨更大了,带着树枝猛烈的晃动,期间又有咔嚓咔嚓无数枝丫断裂的声响。
一个更遥远的噩梦奔腾而来,噩梦中的自己身着喜服,被当作冥夫人封在墓穴,墓道内的封土犹如一面一面铜墙铁壁,将她既可怜又可悲的生命残忍地从身体上剥离。当时的绝望,即便相隔数年,仍然缠绕在她梦中,无法摆脱。
紧接着,是自己更年幼时,自己似乎得了一场高烧得迷迷糊糊的重病。可一夜之后,烧退了,脑子清醒了,但父亲母亲还有幼弟却陆续病倒,药石无用,接连撒手人寰。她便成了无处可去的孤儿。
这一夜太过脆弱,可若再这般仍由自己的情绪崩溃下去,这一夜必将无法入眠。解忧无力地躺在床上,用尽了所有力气,眼泪仍如泉水一般不断地涌出,无法阻止。脑中在难受得几欲窒息之际,忽地想起了一阵旋律。那是在华山时,翟清渠演奏给她听的。
解忧的嘴唇动了动,当第一个音调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时,泪水便神奇地止住了。她继续哼唱,一首琴曲变成了一张柔软的丝网,将她裹在其中,击退了记忆中的寒冷。很快便有睡意袭来,解忧阖上双眼,沉沉入睡了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十分明亮,树影被晨曦映在窗纱上碧影绰绰,有草药的清香萦绕鼻尖,京羽坐在床榻旁,正帮她把脉。见她醒了,竟然连一句安慰也没有,劈头便是训斥,“身体刚养好一点就受伤,反反复复多少次,再好的草药与医生搭在你身上,也修不好你这副身骨。”
解忧勉力牵动嘴唇笑了笑,说道:“医者仁心,你不要这么凶。”
京羽将手指收回,继续说:“秋水大寒,你这次虽然伤得不重,但之前数次累积,亏损本元。接下来必须得有三五个月的静养,日日喝药,不能奔波、不能见寒、不能操劳、更不能忧心。若是再不重视,一味地胡来,酿成大祸,神仙也救不了你。”
解忧听她这样说,心道不妙,急忙问:“能有什么大祸?”
京羽回头瞪了她一眼,冷笑道:“远的不说,若不用心调理,光就你这副破烂身体,想生育孩子便是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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