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的声音则清脆冷静,“姐姐是什么身份的人,这般不要死的冒犯,活该废了一条狗命。”
赵匡胤只觉得这几句话似有些不妥。但又想王巧是大世家教出来的小姐,性格果敢且明辨是非,在大节上不会有错,也不再去想。
一路疾行,夜已经深了,府中早没有了日间那般繁华喧闹的场面。走到角门处,却先瞧见在花荫深处藏着一个人影,月色华凉,影影绰绰照出正是赵普。
赵匡胤见状,转身即走。赵普等的便是他,见如此,也不犹豫,拎起长袍就在后头追,“玄郎莫走、莫走,哎呦哎呦,我的老腿。”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既这般喊叫了出来,赵匡胤自然再没有不理睬的意思。只能收了脚步,沉着一张脸站在那里,犹如一尊硬邦邦的石塑。
其实也不过赶了数十步的距离,赵普偏偏做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一只手抓住赵匡胤的衣袖,另一只手则不断拍胸,似乎努力在平息呼吸。“玄郎要往哪去?”赵普总算缓了过来,开口问道。
赵匡胤闷着一张脸,“闲来散步,消消酒气。”
赵普自然不信,“那方才看到我,闪躲什么?这个时辰了,难道我还能拉着你喝酒不成。”
赵匡胤冷冷道:“都这个时辰了,你也不回去歇息,还在我这里守着什么?”
赵普笑着指了指他方才站着那扇门,又说:“都督府大,入夜后各门上钥。没有通传,不可容易进来,我只好等在这里。”
赵匡胤当然知道他这是在胡说八道,赵普是熟客,从来是无需通传即可入府。入夜后,自然有些不便,但他若有事,找人通传就是,何须枯等。但再转念一想,那彭善又是如何径直到后院,遇见解忧。期间竟无一人阻拦。赵匡胤从来不是冲动行事的莽夫,只是方才一时心慌,竟在细节上有诸多遗漏。
赵匡胤只将目光冷冷投在赵普身上,沉吟半晌,才问:“你亦听说彭善之事了?”
赵普点头:“听说了,比那茶坊里的话本还要详细。不止我,与彭善相熟及不相熟的彰德旧部将领们都听说了。”
赵匡胤道:“既听说了,你在此处堵我作甚?”
赵普的眼珠转了转,反问道:“我先问问,见着那彭善,你是要打他一顿,还是结果了他性命,为出这口气?”
这个问题自然答无可答,赵匡胤此刻也未想好,便不说话,只冷着一张脸站在那里。
赵普的脸皮素来极厚,见赵匡胤不作答,便手上用力,揪住赵匡胤衣袖往前凑了半步。在凉凉月光下,赵匡胤可以清晰地看到赵普眼角的冷漠,“玄郎啊,杀人的话你家夫人已经说过,你现在便动不了这个彭善了。”
这句话犹如一瓢凉水直直浇下,赵匡胤方才的激愤竟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四处开满了丹桂,被夜风吹得四下摇摆,鲜红灿烂的喜灯将树影照得斑驳婆娑,晃晃悠悠,似真似无,只教人觉得疲倦至极。
第109章 一百零八轻薄(三)
赵普坚定的容色在夜色里变成一份无比沉重的压力,“这位彭佐领再是混蛋,也是彰德军旧部。今日婚宴来了数十号人物,他们是冲着王家的面子来贺喜,现在人人都盯着你。调戏督府娘子,当然是无耻至极,但这事若是蒙着处理,你尽可杀之剐之。像如今这般张扬开了,那最好也该是新夫人出手惩治,你在一旁拉着劝着。可既然她已经将打死狂徒的话说在了前头,内厅外府众人皆知。你若当真重罚了彭佐领。彰德旧部皆要寒心。”
理是这个理,事也是这么一回事。可是赵匡胤不愿,恨恨道:“纵然你说的在理,可我若放过了他,解忧又该如何寒心。”
赵普又劝:“当年楚庄王宴群臣,命美人行酒。灯烛灭,唐狡暗戏宠妃许姬。许姬绝其冠缨,状告楚庄王,欲得绝缨之人。庄王不从,命群臣尽绝冠缨,以全楚将之名。三年后,唐狡奋死赴敌,以报当年绝缨之恩。如此情景与如今何曾相似。当年庄王绝缨,许姬如何不寒心?可若顾了许姬的心,便五三年后楚晋大战时,唐狡的骁勇。”赵匡胤不愿再听,举步欲走。赵普则跟在后头,继续说,“众人筹谋许久,换得了今日与彰德军同桌共饮,难道玄帅愿在此时功亏一篑。”
赵匡胤回头看他,目光黯沉可怖,音色沉沉道:“若由你说,我该如何?”
这次轮到赵普不语。
赵匡胤索性替他说:“既然彭善喜欢,我最好将解忧赠与他。美妾赠良将,成就一番佳话。”
赵普苦笑道:“那自然最好。”赵匡胤用力一甩袖子,牵带着赵普几乎要被甩了出去,“但那彭善也非良将,倒也不必如此。”赵普补充道。
赵匡胤又道:“我知道此人,从前在王饶面前就是个善于溜须拍马之人。仗着几分江湖气,虚领了几分战功,换得个好差事。半生未有什么大成就,现在看来,当真不过是个好色的浪荡之徒。我何必给他这脸面。”
赵普见他竟说这样的话,亦有些激动了,声音也高了些:“王饶从前用人不问出处,账中多有贱民流匪,他们跟着王饶从一场一场死战里搏出来。王饶当年能用得了他们,看重的难道会是他们德行?不过是那份肯拼死效劳,给自己赚好处的心态而已。这些人,没有受过孔孟教化,认人不认事。如今你要用他们,便更加需要拿出一份姿态来。他们也在看着陇西府。看你会如何对待王家小女,会如何对待酒后失德的同僚。这将关乎日后他们将怎样对待陇西府。其中利害,千万三思。”
庭院深沉,静到极地。赵匡胤低头默默,内心则是无比惊动。若说方才还有几分觉得王巧贤德宽容,此刻也尽数没有了。他忽尔明白了方才诸多异样之处。高门大户对于内闱丑闻从来都是机密处置,掩人耳目是为第一要务,断然没有婆子丫鬟围在一起劝主母息怒的。更没有婆子将那调戏场景说得这般活色生香的道理,这些话一旦传了出去,内眷如何还有活路。再有,确实如赵普所言,王巧已说了要杀了彭善的话,他也就没有了余地。顺着当着惩戒彭善,旁人只会觉得这对督府夫妻气量不过一府之地。衡量利害,他此时只剩下宽宥彭善这一条路,唯有此才能将人情功夫做到彰德军。
赵匡胤沉沉地说:“我不愿三思,三思之后,总要辜负别人。你每次与我说该去做的,却从来不是我愿去做的。”
赵普见他这样说话,知道他不再会冲动行事,便也生了几分怜悯,便宽慰道:“你欲成事,就得收敛起纵情肆意之心。酒后失德在两家联姻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解忧娘子亦是聪慧豁达之人,如今的这份为难,她一定能体谅。”
听他这样说,赵匡胤不免齿冷,心想“解忧聪慧能体谅,自己便能次次顺着这份体谅而下。当真是轻松无比。”不过这些话也不必对赵普说。赵匡胤只好冷笑,眸中有冷冽的幽光刺面而来,令赵普只觉得背脊都要发凉了。“你给我结的一门好亲事。”赵匡胤冷冷地说。
这后面一句话便显然有责备的分量在里面,赵普反应极快,只稍作沉思,手重重地搭在了赵匡胤的胳膊上,无比坚定地说:“若教我说,今日所见,这门亲事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两人说了许久,赵普终是将赵匡胤劝住了。自己去料理彭善,一面催着赵匡胤早些回去歇息。赵匡胤也不走,只是站在原地抬头看天。今日是算过的良辰好时,到了此刻,漫天的星星,一颗连着一颗,在深黛色的天幕上缠绕出了一片璀璨的星河。则愈发显得天气通透明亮。他站在那里,依旧是英气勃发的身姿,却无端生出一抹可怜可哀之感。
赵普暗自摇摇头,心道这位年轻的都督在沙场上有多少纵情,在内事上便有多少束缚。只不过谋大事者,情丝与柔肠只是小怡性情之物,若学不会断舍,迟早必将遭反噬。这条路,赵匡胤可万不能错。
赵匡胤就这么深宵露重地独自站了一会,便又有婆子领着小厮寻了过来。两人见到他,也不再提方才的事,只说是解忧娘子现在已经无碍了,京羽姑娘开了些风寒的药,给灌下了。明日一早醒来准没事。新夫人王巧也回屋去了,让过来瞧瞧督爷在何处。如今喜娘和婆子都在新房里伺候着,两支描龙画凤的大红喜烛已经燃起,整间屋子喜气又亮堂。
这婆子话说得机灵,赵匡胤听出了其中催促他过去的意思,内里难免更加烦躁。好半天不言语,灯笼的火光ʝʂɠ并不明亮,影影绰绰地照着他半边脸,明暗之际,勾出了极清楚的轮廓。紧闭的嘴唇,明显还是在生气,却与方才的震怒相比,又多了几分深沉。
婆子暗自掂量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轻轻提醒了一句,“督爷,快二更天了。”
“知道了。”赵匡胤仿似刚回过神来一般,低头看了一眼一直被自己握在手里的那柄短刃,随手一扔,噗嗤一声,尖锐的剑锋便刺进了一旁松软的泥土中。
伺候的那几人胸口的一口大气也悄悄松开。
“知道了。”赵匡胤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声却又让几人不免心惊。再抬头去看时,他已经朝着后院主屋喜霞堂走去,一转眼,他那宽厚的背影便没入一片阴黯之中。
第110章 一百零九洞房(一)
王巧在府中住后院正屋,院落四角植有桂树,曾名金桂堂。后来漠离到渭州城时,暂居于别院。但亦花费了不少银子将此处内外修葺一新,更从府外引了一条活水进来,蜿蜒堂前,汇入府中湖水。这样一来,金桂二字便觉得土了。漠离怂恿着赵匡胤改名,选了活水二字,就叫活水堂,大致也有两人是在小泉旁定情的缘故。之后,漠离负气出走,王巧入府。第一日便住在此处。内里陈设当然更换一新,景致草木却不是轻易可动的,但名字总得更改。王巧当然也有自己的主张,围着院子前前后后绕了几圈,便有了灵感,换作“喜霞堂”。在她眼中,并没有觉得金桂飘香有多好,更不认为屋前有活水绕多难得,偏偏只喜欢傍晚时分斜斜洒落在屋檐上的一抹晚霞,将整间堂房都照得亮堂了,耀出清绝幽妍的光华。
喜霞二字也喜庆,几株高大的桂花树在今日处处张灯结彩的气氛中,又显出一番与众不同的富贵景象。自入院起,地上便铺了厚厚的红毡毯,一溜的大红灯笼令人眼花缭乱。进了屋,又有一股暖意裹挟着昂贵的香料兜头兜脑得漫了上来。此时入秋已久,屋外深寒,内里全暖若三春。走进内室,正中间摆着一座双麒麟捧珠的香鼎,里头烧着香木,却不见烟气。案上左右各燃着四支红烛,烛身上用彩泥绘成象征着多子多福的葫芦图案,一簇簇金黄色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张硬木雕花的大床是新置的,四根床柱上雕刻着一年四季的各色风光,木料也是极好的,被炭火一熏,天然便有幽香漫出。绣着石榴图样的纳纱床幔是深红色的,被高高地挽在两侧。里头整齐地叠放着百子被,被上压着装有珠宝、金银和谷米的罐子。王巧坐在塌上正中,她已经换了一身全新的寝衣,外披着一件深紫色的霞帔,又有半抹小巧的酥胸露在外头。
喜娘与陪嫁的婆子原本正陪着王巧在说话,见赵匡胤进来,立刻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她们手里分别捧着水盂、鲜花、盛着牛羊鱼肉的食盒,一捧镶金的玉如意、还有一匣子圆润的珍珠,皆是世间象征幸福美好之物。在烛火的映衬下,流动着金玉满堂的光彩,说不出的富贵逼人。
“新郎请净手,擦去外间万丈尘,归家屋暖饭又香。”一位喜娘迎上前说道。赵匡胤将双手放进水盅里随意浸了浸,喜娘又立刻递上一块轻柔洁净的棉布帮他擦拭。隔着棉布接触,那喜娘竟娇羞一笑,道,“督爷的手真大,姑娘是好福气的。”
这亦是洞房里寻常的一句调笑,民间也叫暖房。怕的是新婚夫妻初次见面,过于拘谨。总要一些经过人事的婆子、婶子一起调笑,帮忙预热气氛。如今这位喜娘开了头,旁边几个婆子也立刻跟着笑了起来。“我家姑娘年纪尚小,督爷待会还请心疼。”另一位端着金银双喜盘子进奉五香鸡丝的婆子接着说。
伴着她们暧昧的笑声,屋里的气氛倒是立刻热闹了起来。却也热闹不过一瞬,赵匡胤那张本就没带几分喜气的脸色更加难看,像是在石雕像上又浇了一层厚厚的铁汁,屋里的气氛在他脸色的压迫下变得冰冷尴尬。
“好了,下面都免了吧。什么时辰了,我困极了。”王巧站起来打断她们的调笑,又做出一副撵人的姿态。
“这可不好,姑娘莫心急。待会还要共食一盅饭、饮了合卺酒、再是束发、再是宽衣熄灯,才算礼成。”喜娘是王家在汴梁寻好的,一路跟过来的,为的就是今日的礼数上不出错。如今见新娘子要撵自己出去,自然也得争一争。
没想到王巧的态度很是坚决,“这些你们早跟我说过百遍了,我记住了。你们在这里,反而碍事。”她的声音清丽,是属于豆蔻少女独有的嗓音,摆着主母的款,亦不教人害怕。好在她也不是光嘴上说,又从袖笼里取了一个荷包出来,往地上一扔。从里头散落出一堆拇指大小的银果子,算是给众人的喜赏。
几个婆子喜娘相互看一眼,立刻也堆笑道:“是是,那督爷和夫人早早休息,今日良宵一刻,千金难买,我们也就不在这里讨嫌了。”说话间,一众人纷纷拾起地上的银钱,又鞠礼离开。
终于安静了下来,赵匡胤这才觉得热。屋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而他显然穿多了。
王巧走过去,伸手帮他解开外衣的带子,熟练与亲昵的动作并不像是刚入洞房的一对新人,反而像是成婚已久的夫妻。她的脸上仍然是关切与忿恨,问道:“那狗彭善杀了没?”
洞房里的第一句竟是这般粗鄙之言,赵匡胤又觉好笑,目光却迟疑地落在王巧身上:“你当真想他死?”
王巧微微一愣,转瞬便垂了眼眸,便又露出一副少女天真的神色,“倒也不一定真得死,但解忧姐姐受了侮辱,他总该付出些什么。”
赵匡胤沉默了一会,目光如刀剑般逼了过去,“这彭善是你父亲旧时部下,是今日的座上宾,断没有主人家惩罚客人的道理。这个道理,我想你也清楚。更何况,现在这个事闹得这么大,我纵然有恨,也轻易动不了他了。”
他问这话的时候,语气生硬冰冷,言语间颇有责怪之意,目光牢牢地盯在王巧的脸上。这种强烈的怀疑姿势,让王巧很不自在。但她也不怵,仰着脸,目光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说道:“方才官人持刀怒气离去,我当真以为彭善必定小命不保。可没想到,官人转了一圈,只是在外头徒惹了一身秋露。”
红烛妍妍,赵匡胤沉默了一刻,心里开始对这位小娇妻的性子慢慢有些感悟。她平日总是一幅毫无心机的天真模样,可心思一点也不浅,心性更是强硬得很。你若对她笑脸相迎,她便一派灿烂无邪的模样应对。可若是得罪了她,也定然要碰个大大的钉子。
屋外忽地起了大风,带着风动树叶的呼呼声,汇作一片嘈杂的声响。屋内透了风进来,裹着外间的清凉,与浓郁的桂香,将这一室之内的火烛晃动,将这原本应该温情暖意的花烛夜搅得灯影绰绰,似有数万兵刃混在一起厮杀。
赵匡胤浅浅地笑了笑,对王巧方才的讥讽却并不生气,反而笑着说:“很好,比起之前一味的乖巧贤良模样,我其实喜欢你这锋芒展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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