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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赵匡胤只觉得心中被照得雪亮,他看着曹彬,品味着解忧对他说的这番话,只觉得是老天在帮他,苦苦寻觅那个合适的人,莫不是就是眼前人。只是这番心思现在并不适合表露,他浅浅笑道:“娘子这是知道你爱习兵法,便用兵法来教诲你。无论是商市之战,还是兵马之争,道理上皆是相通的。最好能不战,可若战,便定要有得胜的恒心,前头就算输了一百场也不怕,只要最后一战能定天下。”
  曹彬不由地被赵匡胤最后两句话给深深震撼了,原本吃饭闲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庄重起来。他急忙起身,拱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多谢都督指教。”
  赵匡胤见状,会心一笑,又正色说:“既然你受教了,那我且问你,契丹辽人对渭州虎视已久,若你来做都督之位,该如何对契丹的威胁。五日后,你来答我。若答不好,便连着昨日失职之事,我当真赏你一个重罚。”
  这样过了四五日,期间赵匡胤也没有再召见过曹彬。等到了最后一日晚间,便有小厮来请曹彬。会见的地方仍是府内的书房,只不过这次不是在外院,而是请进了书房里间。
  曹彬之前从未来过这里,他拘谨地走进去,只见里头灯光明亮,每盏灯上都仔细地用防火风罩罩着。四壁堆放着书籍以及一筐筐整理好的书信、军报。曹彬不敢多看,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屋内正中间摆放的那个巨大沙盘上,期间山川河流、平原草地一应俱全,还有微缩版的关口要塞,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这个沙盘自我到陇西时便着人开始制作,调整了不知多少次,如今终于像点样子了。”赵匡胤一身浅青色的对襟袍子,腰身束起,身姿挺立。虽然只是家常的穿着,却自有一股杀伐决断皆在胸怀的凛冽气度。
  “我曾经见过一次行军用的沙盘,远没有这般精细。”曹彬双眼放光,手指控制不住地便想去触碰沙盘上的一切,巍巍祁连、浩浩秦岭、漫漫丘陵、汤汤渭水,这上面的关山草原,还有稍一触碰便心疼无比的燕云十六州。曹彬收回了双手,他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审看陇西,心里自然涌起一份难以言说的激荡,同时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责任,若能保得这一方安宁,便是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前几日让你想的问题,可有答案了?”赵匡胤笑着问。
  曹彬心头一紧,目光不由地便向雁门关外那一大片广袤的草原投去。那里有与汉民交战了上百年之久的契丹人,心里便再无所顾忌,仰着脸朗朗说道:“回禀都督,我从前对契丹辽国的状况不甚了解,更不敢僭越以督位考虑问题,如今不敢说想得清楚了,只能说与先前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赵匡胤鼓励道:“且说来听听。”
  曹彬道:“我这几日缠着武大哥请教,问问清楚辽人的情况。原先只当他们是草原蛮夷,却没想到自从耶律德光击败了东丹王耶律倍,便效仿汉地建立三省六部,将原先各部落王封为八方诸侯王,统一了军队,今年更是开了科举,想要选任贤能,这是要做正儿八经统御四方的皇帝了。如果再用从前的眼光看待他们,便是自己想错了。”
  赵匡胤说:“辽建国也好多年了,再不是从前那种游散的部落,他们想要建国,我们也没办法。只是正如你所说,统一之后,实力增强了不少,辽人本就是马快刀重,性子又狠恶。从前交战就不容易,以后要打只怕会更难。”
  曹彬听赵匡胤这么说,心里有些不同意见,却尚未成逻辑,不敢贸然开口。只低了头,在心里盘算。
  赵匡胤的目光里墨色不断翻涌,“耶律德光去世后,他的侄子、也就是之前的东丹王耶律倍之子耶律阮继位,杀了许多人,算是稳住了大辽内部。对外却颇具野心,不断挑衅我大周边界,甚至今年大小对雁门有数十次突袭,破ʝʂɠ关之心昭然。好在已经入秋,秋冬不动兵戈。这一年关口最吃紧的时间算是捱过去了,可是明年呢?后年呢?只因为我周朝将士打不过,便需雁门年年死守、百姓岁岁都死扛么。”赵匡胤看着曹彬,他期待着这个年轻人能给他更多的惊喜。
  “最好能在秋冬季熬死他们,消耗他们的粮草、兵马,减损对方的实力。”曹彬说道,此刻,他亦想到了赵匡胤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敢这样说,可想到了要怎么做?”赵匡胤一刻也不放松,双目逼视着他问道。
  “让他们赢。让他们以为自己在不停地获胜。数胜则主骄,一旦双方都投入了战局,其实便没有了绝对的赢家,拼的是谁的消耗慢、谁的成本低。”曹彬豁然开悟。他的手指甚至都有了无法抑制的颤抖,指向雁门外那一大片辽阔无际的草原,“契丹军队整编的时间不长,原先是分属各部落,现在整编在一起,人心未必齐。再有,耶律阮与耶律德光有旧仇,上有缝隙、下则断裂。一旦各自有各自的想法,那决定必定难以周全。我在想,若是趁着这个时机,朝着辽人的缝隙处插刀子,那一日便是一日的消耗。”
  “我需要一支骁勇、且战而不屈的奇兵。”赵匡胤眼光中皆是粲然光彩。
  曹彬明白自己说中了赵匡胤心中所想,急忙单膝跪下,朗声说道,“曹彬愿为马前驱。”
  赵匡胤站在原地,并没有伸手去搀扶他,目光巡巡掠过他的双肩,似仍有些犹豫、亦有些不忍,“你别着急请命,此事甚难。我原本已经不做这番打算了,可最近,我似乎又觉得此事可能能有胜算。”赵匡胤的眉头紧锁,走到曹彬身旁,蹲了下去,声音低沉,不入六耳。“我想送你入彰德军,那曾经是一支辉煌的军队。人人心中有荣耀,亦有无数征战的经验和应对敌人的办法。只是由于主帅早逝,才致散落。我有心恢复彰德徽号,重组军士,但这事不容易,需要有奇功。而所谓奇功,是冒他人不敢涉之险,成他人不能成之事。”
  曹彬此时方才懂了赵匡胤一直在谋划的事,派一支军队深入辽国,目的是扰乱、牵制、打散,用以消耗对手的实力。既让雁门关能有喘息的机会,也能缩小双方实力的差距。可是所有奇兵皆是险兵,这支军队孤军深入辽国境内,莫说对手如狼,就光是日常补给都是大问题,毫无疑问定是九死一生的招数。彰德军要恢复军名,虽万险而不辞。可自己呢?如今吃穿生计不成问题,日常护卫督府小娘子的职责更可以算得上是轻松悠闲。再过一年,自己或许便可娶亲,接着生孩子,那时候或许再想办法到府内谋个差事,全家的日子便能过得滋润且快活。可若是出关,或者就再没有机会回来了。
  曹彬这样想,目光却落在沙盘上。上面地势高低起伏,一望无际的塞外是辽人的地盘。可是除此之外,还有陇西的城郭、村庄、乡野,里面是万万千千与自己一样也希望能过上安稳日子的人。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这七尺男儿身、堂堂好年华,苦练十年成就的一身武艺,若不在沙场建功,却贪婪安逸,又算什么大丈夫。
  如此一来,胸口便有一股勇气激荡,重重地嗑在地上,“曹彬一生,能得到这般器重的机会是第一次。但一次也就足够。曹彬愿往,誓为都督打出一片天地,为陇西百姓争出一方安宁,生死不计。”
  赵匡胤大喜,双手搀扶起曹彬,用力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又有许多话想说,但还是挑选了最有用的先讲,“彰德军有位老将李保,在军里颇有声望,且经验丰富。此事我与他议了几次,一个月内,将点齐两千人至归化。在归化城外祥古山有一支彰德军残部,几年前与契丹交战被打散,便盘踞在那里。你们将与他们汇合,吸收对方的人马,仍以彰德为军名。”
  曹彬不解,问道:“彰德军已经不在了。”
  “对,此时你们仍是散勇,朝廷不承认,也意味着你们在辽国境内的所有活动,无论是陇西还是汴梁,都不会承担责任。你明白么?”赵匡胤眼眸里有深切的期待。
  曹彬领会,“明白。”
  “你们的行动不是要取胜,是要保存实力的失败和不断的挑衅,要让辽人不断地聚集军队,让各部族的矛盾在一次次的聚集中放大,并在一次次的进攻中消耗力量。”
  “明白。”
  “坚持到明年开春,我将率黑衣军全力出击,力争以一战换陇西二十年太平。那个时候,彰德军将重拾旧日辉煌,我也将亲自为你请封。”赵匡胤这番话说得格外郑重。只不过从现在到开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到时候情形会怎样,即便事先计算得再仔细,也难以算全,多半还得听天由命。
  “属下不求封赏,只愿如都督所言,陇西能得太平岁月。”曹彬郑重一拜。
  他这样说,不免让赵匡胤的眼眶微微酸疼,“每个月二十日,在距离你们最近的翟家商铺中,会有商队将粮饷、补给运过去,你们可凭信器领取。”
  “谢都督。”
  赵匡胤沉吟了片刻,又说,“但我并不能保证这条补给的路线会不会因战中断,毕竟翟家也不愿沾染太多战事纠纷。”
  曹彬说:“依属下所见,若是翟先生有诺在先,那必会践行。”
  赵匡胤想到翟清渠那副模样,也不置可否,只浅浅笑了笑,心想与辽人的深仇,自前朝起便是大恨。翟清渠应允会尽力相助,想必也不是诳他。如此嘱咐完,赵匡胤又有些失神,想到他们此去前路不知多少凶险,心里又涌起了一阵难过。
  见赵匡胤沉默不语,曹彬便道:“只是解忧娘子那边,都督还请妥善安排。”
  这样一提醒,赵匡胤才想起,自己一心想寻觅个能干的人进去彰德军。见到曹彬,如遇至宝,一时间竟忘了还未给解忧另寻一个得力的护卫。
  “这是自然,如今说定此事,明日起我便让武……不,我亲自挑选一个身手好,且行事谨慎的人。”赵匡胤认真说道。
第115章 一百一十四彬羽
  两日后,赵匡胤便将曹彬安排进彰德军,只领了一个标尉的职缺。此举毫不费事,更不引人注目,众人皆以为是曹彬自己求来的,更想不到此举之后,还能有别的主张。就连京羽也这般认为,因此当几日后,曹彬再出现时,便撞见了她那张冰冷冷的脸色。
  “这是防风草根,我还记得可以与荆芥、葛根配伍,入药有解表散寒、祛风之效。这是给娘子在配药吧。”曹彬赔着笑问,一支胳膊靠在案几上。
  京羽脸上虽然在笑,但眉毛挑起,语气出口时显然没个好气,“这有曹标尉又有何干系呢?”标尉二字咬得格外重。
  曹彬赔出的笑容更加灿烂,“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见这草根干燥紧实,是难得的好药料,我替你高兴。”
  京羽不做声。
  曹彬只好继续逗她,“我这几天在军营里天天带兵操练,辛苦得很,昨天还把胳膊磕了一大块淤紫出来。想找你求点跌打药膏,京羽姐姐,看在我一早就赶过来的份上,可怜施舍点。”
  京羽依旧没好气,“营中有军医,总不至连跌打药膏都没有。”
  曹彬没脸没皮说:“都比不上你的好用。”
  曹彬原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尤其与京羽相处时,每一句话后头都似乎牵挂着千钧重坠,不能轻易开口。可自从入了军,他忽地有了别样的想法。从前自觉得没脸没皮的话,如今很容易就说了,似乎再不说便要当真错过了。京羽倒没往这方面去想,还以为他是跟那些兵痞子混了几天,也学会了不要脸。当即只更加生气,从袖中取出一瓶跌打药膏,重重往桌上一放,厚重的瓷瓶与桌面撞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京羽扭头就走。
  曹彬这下当真着急,单手撑起,从那配药的高桌上一跃至京羽身前,脸上又急忙赔笑道:“生什么气呢?”他双眼清澈又明亮,干净的几乎没有一丝杂质。
  京羽欲离开而不得,索性将脸转过去,自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出来,却还是捱不住,直言问他:“你想去博个功名富贵身,本也应该,我不能拦着。只是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又偏偏要去彰德军?你就不能多为娘子想一想。”
  曹彬不语,半晌后才怔怔问:“此事我向娘子告辞过,后来她埋怨我了?”
  京羽好气道:“怎么可能,她自然是觉得你能在正途上搏功名,能为赵都督效力,是再好不过的事。只是,你想想她现在是什么处境?夫君娶了正妻,阖府上下,一ʝʂɠ夕之间变了天。处处是为难,她自己好端端地在自家院里待着,竟能遇到狂徒,最后只得个落水而逃的结果。”她说到这里时,原先的情绪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种挣扎不脱的无力感,“娘子与秦妃娘娘一样,自身太过出类拔萃,性子里又过分纯粹,即便什么都不做,自己身边亦处处藏着毒牙。一个不留神,便是直指性命的危机。你若一直在,多少尚能安心几分。如今你又要走,这般匆忙去奔自己的富贵前程。她日后也只能自己指望自己了。”
  京羽是见过解忧一个人在黑暗里痛苦的,她亦明白彭善的一番骚扰,最厉害伤害正是击溃了一个女子对自身安全感。偏偏彭善亦未受到惩戒,心里的难受只会更烈。京羽是医家慈心,更明白神伤则心路碍于交接,神失灵动之机,最是伤身害己。且对曹彬的期待又与他人不同,故而即使知道此事需要日后慢慢修复,也怨不得曹彬。但见到他时,竟也忍不住出言相讥,一番话说的处处诛心。
  曹彬自然也大感惭愧,可其中缘由属军中要务,解释不得。嗫嚅半晌,才嗡嗡道:“都督说会另寻一稳妥之人……”
  “谈何容易。小半月过去了,也没个着落。”曹彬的话没说完,便被京羽硬生生顶了回来。
  曹彬不再说话,脸色讪讪的,眼神艰难纠结仿佛有滚油翻煮其中,用力抿了抿嘴唇,并未反驳,重重地垂下头,其它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京羽并不习惯这般咄咄逼人,如今又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噔地一下,不忍、埋怨、恍然、伤感,诸多情绪汹涌横亘心头,也不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他。
  秋日极明亮,如一匹枯黄的锦缎从空中铺了下来,整个陇西都督府都被笼进这一片寥寥的华彩中。院里有一株高大的玉兰树,这个季节花期已过,落叶潇潇。高大的树干冷冷地挺立在那里,白得泛青的树皮被阳光染上了一层色彩,成为这株高大巨物上浮于表面的柔软与温暖。
  京羽走到曹彬身边,在距离他很近很近的位置坐下。秋风起,牵起二人衣带,迢迢缠绕。京羽先开口,语意间方才的怨愤与激怒尽数褪去,更像是日常闲谈一般:“我方才不该那样说,你入军伍,必不会是冲着自家富贵前程而去的。”
  曹彬惊愕,回头看向她,凝了半晌,由急忙将目光移开,眺望远方。喉咙间发出沉闷的一声嗯,重重地点头。
  京羽又说:“可我方才这样说你,你也不多解释,我也就知道,你这是得了重令,不得与旁人说起。但我想知道,你这次出行,是否凶险?”
  “此行不易。”曹彬说完这几个字便不能再有任何回应了,唇角微微上扬,像是用力在脸上挤出一抹笑来,可声音里却不可避免地藏有一股艰涩的苦味,“我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守护娘子,还有你。”
  京羽心头一跳,这一刻日光似乎凝固,风也不再流动。她默然坐在那里,便是曹彬目光深深凝视之所在。“那你答应我,不管是被剑刺了,还是被箭射了,即使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回来找到我,都一定会把你治好。”话到末尾处,便是如京羽竟难持情感,一双眼睛强撑得又红又酸,便有泪水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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