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前两年不同,邱静岁对迷信一事越来越厌恶,来这里与其说是为了向上苍祈祷,不如说是应付公事而已。
草草拜过,邱静岁捐了五角银子,使女说了些感谢的话,邱静岁环顾四周,没发现那个遮面的使女,便多嘴问了一句。
“方才还看见她了呢,贵客找她何事?不然我去帮您传话,您在这里稍等片刻?”使女道。 “先等等,她叫什么你可知道?”邱静岁问。
“只知道她姓吴,排行老二,大家都叫她吴二姐。”使女回。
邱静岁疑惑:“你们和她不熟?”
“因她脸上有伤,性格孤僻几乎不与人说话来往,所以彼此不相熟。”
“你见过她的脸?”陆司怀突然出声问。
使女恭敬道:“回公子,见过的,确因面容被烧毁不便露面见人,请贵客勿要怪罪她。”
邱静岁眼神询问,陆司怀点了点头。
她道:“你去叫她过来吧。”
使女应下去寻人,人多眼杂,邱静岁也没有明着问什么,默默等了一刻多钟,使女去而复返,道:“不知吴二姐去了哪里,没有找见,两位贵客有话只管嘱咐,我代为转达也是一样的。”
“不要紧,下次见到再说吧。”邱静岁看了看陆司怀的眼神,道。 两人转身朝外走去。今日来敬拜的百姓人数不少,鱼龙混杂的。邱静岁不知道陆司怀明明说过那毁容使女不是陆玉书,为什么还要亲自来打探,就在她扶着珍珠准备上马车后问问清楚的时候,走在她旁边的陆司怀眼睛紧紧盯着一个方向,几乎没有停顿便往那处走去。
人影交错间,邱静岁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个方向墙角站着一个头戴幕篱的使女,她面对着前方,已经发现了正在逼近的陆司怀,即便有幕篱遮掩,还是能看出她正在慌乱地转动脑袋,寻找着逃走的方向。
如果面对普通人,那使女凭借着对环境的熟悉,还是很有可能逃脱的,但可惜她面对的是武功超凡的陆司怀。
离得太远,邱静岁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声音,只能看见陆司怀轻轻松松堵住了使女离开的道路,应该是说了句话,那使女没坚持多久,便垂头丧气地跟在陆司怀身后往马车这边走了过来。
第94章
马车中, 陆司怀和邱静岁一左一右在两侧落座,把那名使女让到中心位置。
邱静岁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先开口说话。她看见陆司怀靠在车壁上, 抱着手臂,眼睛一直在盯着使女看。
使女像是遭受着无比的煎熬, 她从双脚到双手, 再到转动不止的脑袋,没有一处不显示着紧张的心情。
陆司怀如同刑官一般, 用眼神审讯着这个可能是自己妹妹的女孩。
久到马车门上传来马夫的敲击和询问声, 两人之间的对峙仍未结束。
邱静岁将门推开一道缝,小声同马夫说了几句话,让他耐心等待,然后阖上门扇, 继续保持着沉默。
在这样诡异的安静氛围中,陆司怀突然从鼻腔中发出长长的呼气声,使女犹如受惊的小兔一样,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了帽檐边。
等她发现陆司怀并没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候, 也无法再坚持下去, 颤颤巍巍地将头上的幕篱摘了下来。
一张与陆司怀五六分相似,却更加柔美的面庞出现在邱静岁眼前, 让她忍不住低声抽了口气。
这使女, 分明就是曾经出现在她梦中的,陆玉书的样子。
邱静岁发觉自己在这里非常不合适, 严重影响了他们兄妹二人说话, 便试图努力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推开车门想要出去。
“回来。”陆司怀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制止了邱静岁的行动。
邱静岁非常有眼色地乖乖坐下, 装透明人。
一场风雨在陆司怀的眼中酝酿,想要抵挡这样的风暴可不容易,陆玉书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又害怕,又委屈,还有些倔强的神色,最终这些情绪都化作了一种赴死般的毅然。
虽然非常好奇陆玉书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邱静岁忍住了,她心里催促着陆司怀有火快发,发完赶紧问清楚,只可惜这份急迫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罢了。
可是不光她没想到,看陆玉书的表情更是惊讶,陆司怀一开口并没有朝妹妹发火或者质问,却问出了一句满怀兄长关爱的话:“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陆玉书小心翼翼地看他:“有父亲安排的人照应我,日子过得还好。”
“嗯,”陆司怀点了点头,瞬间便转了表情,“把当初你落水的前因后果,如实讲出来。”
料到有此一问,陆玉书拼命摆头:“哥,我不想说这些,今天闹的动静太大,我的身份可能会暴露,快放我下去吧。”
咦,是啊。被陆玉书一提醒,邱静岁才想到,如果皇帝有设置情报部门的话,对陆司怀这种朝廷大臣应该会严密监视的,不过陆家不是吃素的,应该会有防范手段。
“放心,今日你说到天黑也无事。”陆司怀波澜不惊地说。
果然,邱静岁暗中感叹,陆玉书能想到的事,他哥怎么会想不到。
陆玉书张嘴又想说什么,被陆司怀一句“你还想找什么借口”给顶了回去,她抽抽噎噎,委屈地哭了起来。
“不是我不想说,其实大部分事情我也被蒙在鼓里,真说了,父亲可也饶不了我。”陆玉书说得十分肯定,邱静岁在心中对素未谋面的卫国公的形象填涂上了一丝严厉的色彩。
“你说与不说,父亲都会发现我已找到你的下落,但若不说,你曾半夜逃去看吴景的事……”陆司怀气定神闲道。
“大哥你不要污蔑我!”陆玉书立刻便着急上了,不过她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理亏,后来还吓得吴景多次跑去找陆司怀求证,气焰就越说越低,最终没了声音。
“总算是兄妹久别重逢,我今日很有耐心,你可以慢慢想。”
陆玉书又憋着嘴委委屈屈地用眼神央求了半晌,见毫无作用,只得屈服:“好吧,我说……但是,但是这件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一听人家都在点自己了,邱静岁适时开口:“正好家里有点事,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陆司怀伸出手拉住了邱静岁的手腕,不让她离开,并神情严肃地同陆玉书道:“既然你今日肯自己来,想必知道她是谁,我在便是她在,你说吧。”
这话说的,邱静岁很想说,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一步,之后你再转述给我不也是一样的吗?但是她又有点明白陆司怀这样做,都是为了让她适应新的身份角色和新的家人,也是向她昭示,既然要做夫妻,就应该坦诚相待,不应有所隐瞒。
从他直白地同她讲国泰公主被送去宫外寄养的真相时,就在身体力行这样的想法了。
邱静岁一向认为,别人的善意、偏爱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是需要等量偿还的债,她不喜欢背负这种债务,但她跟陆司怀之间的关系,即将迎来一次大的改变,不能逃避的成为关系紧密的两个人,她对这种亲密的关系非常陌生,但陆司怀也是一样的。
既然他都可以调整一贯的行为处事,为即将到来的变化做准备,那心理上理应更加成熟的邱静岁当然也不能落于人后,至少,在其他人面前的时候,要一体行事。
看见邱静岁在陆司怀说完后真的没有坚持离开,陆玉书气呼呼地瞪了邱静岁一眼,还是屈服了。
“其实我知道的真的很少,就这么一点,还是后来父亲和我透露的。”陆玉书说着,露出害怕的神色来,“父亲说,公冶大人私底下告诉他,天象有变,土旺缺金的女子将逢大难,必须瞒天过海,方能保留一命。”
若论时间,陆玉书所说的公冶大人应当指的是公冶芹。邱静岁想起从前公冶芹言语间对陆司怀小时候的模样如数家珍,就此推断,两家的关系应该是还不错。
但是问题就在于,公冶芹为什么要救陆玉书?单纯为了私交吗?邱静岁总觉得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因为其他无辜女孩子家里,其中也有与公冶家是姻亲关系的,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提示。
“那名毁容的使女同你互为表里?”陆司怀问。
“是,”陆玉书辩解,“大部分时候都是她来,父亲只允许我一年之中来一两次而已。”
原来如此,邱静岁明白了,怪不得陆司怀一开始说调查过毁容使女,并不是陆玉书,后来经过邱静岁提醒,他又生出了来看看的想法。
而因为按照习俗只有女子才会来巧娘殿敬拜,所以邱静岁才会刚好在宋秋昭和自己生辰的时候,注意到陆玉书假扮的毁容使女。
看来陆玉书对京中的消息还是很了解的嘛,不但知道宋秋昭什么时候回京,还特意关注了一下自己。邱静岁不由得想那天她看见宋秋昭和吴景两人的情状时,心情该何其复杂呢?
“韩国公府对那晚的事知不知情?”
“我不知道……”陆玉书偷偷看了邱静岁一眼,“不管如何,崔姐姐实在冤枉……”
陆司怀盯她一眼,陆玉书就不敢再说话了。
“带好幕篱,下车去吧。”一开始的关怀模样已经烟消云散,陆司怀又变成了冷面郎君。
邱静岁本来想说这样是不是不安全,但是想到刚才陆玉书隐隐约约地给她扎刺,就把话全吞了回去。
哼,她就是小心眼。
反正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做一个贤妻良母的,未来小姑子如果不给她好脸,到时候就来试试好了,她也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
陆玉书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好似想要说句软话缓和气氛,但又下不来台,只能委委屈屈地戴好幕篱,下了马车。
“她从小娇生惯养,口无遮拦,我会严加管束她,她以后不会再对你如此无礼。”陆司怀郑重道。
没有和稀泥,没有因为亲情偏向里外,而是是非分明的评判。邱静岁心中顿时畅快了不少,不然遇上个不明事理的,这个时候讲一些情面大体,让因受到委屈而愤慨的一方不要小题大做,让出口伤人的一方糊弄道歉了事,她真的会气吐血。
邱静岁没有说无所谓,她只是浅浅笑了一下,笑容稍纵即逝,然后立刻问起了陆司怀的看法:“你觉得公冶芹是那种看重感情的人吗?”
“不是。”陆司怀回答的非常快,“相反,他冷静、寡情,不同任何人交恶,也即不同任何人过从甚密,虽然与父亲有同窗的情谊,但事关国运,他怎么会轻易协藏可能的天命之女。”
“是啊……”邱静岁赞同,“总觉得,他藏着好多秘密,如果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会的。”陆司怀道,“回家?”
邱静岁移动视线:“回吧?不然去哪儿呢?”
“逢金。”
“不去,”邱静岁垂眼笑着推拒,逢金二楼是封闭的,两人独处的话,感觉会很危险,“天太冷了,还是早回家的好。”
“嗯。”陆司怀也不强求,叫车夫赶车把她送回了家。
之后好几天邱静岁都窝在家里,一边打听着禹城那件事的进展,一边仔细查看着抄写版天书的内容。
不知道是不是陆司怀的手笔,近日朝中不少官员开始指出禹城重复上贡的事实,而皇帝对此却耐人寻味地保持了沉默,国泰公主呢?作为女儿,按照现在的观念来说,应当主动退让,成全皇室的体面才对,但她却也尚未有所表态。
或许是还没反应过来?还是认为“过完年再说”比较好?邱静岁不得而知,但事情既然闹出来了,她反而不想让此事轻易平息。 雪花片一般的邀帖堆放在案头,邱静岁叫了雪薇来,点着邀帖道:“你去查查这几家有没有邀请国泰公主……”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珍珠喘着粗气从外面跑进来,神情紧张地说,“听说崔小姐自尽了!”
第95章
“世子最近又看上谁了?”
“隔壁院的小丫鬟, 叫聆风的,才十三岁。”
“去年枕雪不是才投了河?”
“可不是,到底是亲儿子, 当时老爷夫人虽说是严厉地罚过,但过后不还是该如何如何, 别人家女儿区区一条性命, 怎么会看在眼里。”
“嘘,咱们小声些, 别叫屋里人听见了。”
“她最近昏昏沉沉, 一天中倒有多半时辰都睡着,老爷夫人只叫她静养,便是听见也无妨。”
窗外传来小丫头们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崔宓听得一清二楚, 要是往日,她必定会叫管家媳妇们责罚这些背后议论主子的丫头,但是近来,她只觉得浑身提不起劲, 吃也吃不下, 虽然整天躺在床上,却是睡也睡不好。
她又想, 如果把小丫头们责罚了, 这院子里真是连个动静都没有了,她也失去了一条外面消息的来源, 她本能地抵触这种可能性。
自己的哥哥, 一个彻头彻尾的膏梁纨F, 挥霍金钱,玩弄女子, 不事生产,不好生读圣贤书,父母亲对他打过骂过罚过,但还是把他当做下一任家主来对待。
就算他做了天大的错事,也比不过一句“继承宗族,繁衍子庙”来的大。
反观自己呢?仅仅是因为可能会给家族带来不好的名声,便被幽禁于此,虽然家里的名声早就被哥哥败坏的差不多了,但他依旧安然无恙,而她胆敢越雷池一步,就会被规矩、名声绞缠致死。
想到此处,崔宓脸上露出了一个跟她极不相称的嘲讽笑容,这该死的规矩,只限制她的规矩。
她休息的虽然不好,但是梦却越来越多了。她最常做的一个梦,是回到了年幼的时候,不用理男女大防,她讨厌自己的哥哥,经常和陆玉书跟在陆司怀身后,时不时洒下欢笑,像两个小铃铛。
而那个时候的陆司怀,虽然更喜欢独身一个人,但面对她们两个,大部分时候只能露出无奈的表情。
对了,那时,陆司怀还会对她们笑呢,但是随着一年大过一年,他就很少再注意到自己了。
她经常思考一个问题,陆司怀对她有没有过一丝感情,她现在已经不敢奢求是爱恋之情,哪怕是疼爱,或者怜惜,无论是什么都好,只要能叫他面对她时,有一丝不忍,那自己说不定还有希望。
现在她总是忍不住搜寻回忆中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哪怕仅仅是一个碰面,或者一个称呼,只要能佐证她的想法就好。
但是答案如何,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由此便使得她经常做起了另外一个梦境。梦里,她变成了邱静岁,父母开明,哥哥长进,永远有自己的爱好,面对陆司怀的时候,心态很平和,不会患得患失……更重要的是,陆司怀只特别关照她一个人。
他们相识、相知,互相爱慕,结为连理,举案齐眉,子孙满堂。到双方白发苍苍的时候,陆司怀抱着小孙子在池塘前垂钓,她在一边侍弄着各色花木,一直到光阴耗尽,完满地共度一生,
这个梦真的太美好了,崔宓每次都舍不得醒来。
但是一旦睁开眼,意识回笼,察觉方才的一切美好都是一场黄粱美梦后,她都会忍不住无声痛哭,心也像是随着眼泪一起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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