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的倒春寒,车里开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暖气,她的腿上盖着一条薄毯,是谢之平方才特意准备好递给她的。
身上的暖意逐渐回笼,陈盐逐渐有力气抿唇去看车窗外次第亮起的昏黄路灯,光线透过她垂下来的黑睫,切割出一大片浓重的阴影。
谢之平在等红灯的空隙额外地往后视镜看了眼,担忧地问了声:“还好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陈盐下意识摇了摇头,看见路口的指示牌标注着从此道离开嘉城,神色一怔,问道:“谢叔叔,我们这是去哪?”
谢之平平稳地转动方向盘:“去临京。你的转学手续我会替你办好,若是家里落下什么东西,到时候和我说一声就行,我让人替你收拾好送过来。你就当在谢家小住一段时间,等到高考结束,我会亲自将你送回来的。”
陈盐想了想自己那个几乎家徒四壁的出租屋,默默摇了摇头:“谢谢叔叔,不用了。”
谢之平看出她似乎心情不好,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话题。
“我家也有个混账儿子,应该比你大几个月,不懂事,整天不学点好的,净和狐朋狗友在一块闯祸。”
“他也就那副皮囊能拿得出手,学校里有好几个的女孩子喜欢他。有次都追到家门口了,他也不请人进来坐坐,直接顶着张臭脸把人家拒之门外。”
“那些小姑娘来时脸是红的,走时眼睛是红的,真不知道她们看上这小子哪里。”
“盐盐……可以这样叫你吗?”谢之平抬起镜片回头看了她一眼,征询道。
陈盐弯了一下唇角:“可以的,谢叔叔。”
“他母亲走得早,我平时也工作忙,没空时刻盯着他。你比他乖,成绩也比他好,住进家里记得管着他点。他学习不错,就是不爱上课,对老师态度也不好,没什么礼貌。如果他欺负你了,就和谢叔叔说一声,我替你揍他。”
这时候的谢之平不再是初见时那副精明儒雅的商人模样,而是一个寻常普通数落自己孩子的父亲。
陈盐全神贯注地听着,末了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车开了近一个多小时,最后平稳地驶进了别云公馆。
谢之平停好车后去车外接了个漫长的电话,然后才转到后座,把昏昏欲睡的陈盐轻轻叫醒。
“去楼上洗个澡再睡,别着凉了。”谢之平说。
陈盐撑了下额头,极力让自己清醒过来,跟着谢之平下了车。
谢家在别云公馆一区从左至右第五栋别墅,有四五层那么高,二楼还有个巨大的露天阳台,就连出入都需要人脸识别。
谢之平开锁后,招呼陈盐在沙发上坐下,随后环视客厅一圈,沉着脸,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
“谢珩州,马上给我滚下来!”
几乎过了好久,二楼才传出一点开门的动静。
陈盐抱着自己的书包,有些好奇地往楼梯口望去,见到来人后,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谢之平方才在车上和她说的有副能拿得出手皮囊并不是夸大其词。
他的确拥有一张顶出众的脸,眼皮单而薄,眼尾上挑,眉骨凌厉,五官高挺且英气,下颔还有一道还未愈合的口子,像是挂了彩。
肩宽腿长,个子也很高,自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沉沉压迫感。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珩州将目光投过来,和她对视了两秒。
陈盐的脊背微僵,心跳声如海如雷,她从没见过这么野气蓬勃的眼睛,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痞坏。
等她平复心跳,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望去,他却已经撇开了眼睛,正漫不经心地听训。
谢之平面沉如水,哪里还有半点对外人那般温和的样子,皱着眉质问:“又去打架了?”
谢珩州掀起一寸眼皮,算是承认。
“我早说了,不要和你那些狐朋狗友总呆在一起厮混,他们会毁了你的前途!”
“不是狐朋狗友,他们是我哥们。”谢珩州先前一直顶着副混样沉默着,听到这话才突然呛声。
“好,好……”谢之平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一时间竟无话可说,“等下我还有事要处理,等回来再来好好和你算账!”
谢珩州冷嗤一声,表情习以为常,显然没放在心上。
陈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侧,没有发出声响。
看得出他们父子关系很不好,特别是谢珩州,横眉冷对,语气也含着嘲意,仿佛留在这里和父亲多说一句话都是煎熬。
谢之平这么点功夫又接了个电话,抬脚正准备走,余光扫到一边的陈盐,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暗骂自己粗心,又急匆匆折返回来。
他的语气勉强放缓,对着谢珩州生硬地介绍:“对了,这是你陈盐妹妹,是我资助的——”
“私生女?”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珩州不怀好意地截下打断,他狭长的眼中讽意昭然,横着几根恶劣的刺。
“——还是说,这是你养在外头的小情人,想要听我叫她一声小妈妈?”
他将目光投向脊背挺直坐着的陈盐,蓦然笑了,看着吊儿郎当的,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喂,识相的话,趁着我没动手,马上滚出我家。”
“谢珩州!”谢之平勃然大怒,声音骤然抬高,“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他目光在房中逡巡了一圈,最后锁定了沙发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几步走过去拿在手上,盛怒之下就要往谢珩州的脑袋上挥去。
陈盐看得心中一紧,这么重的烟灰缸,若是没轻没重地砸在后脑,怕是会出事。
她立即上前拉住谢之平的手臂,下意识挡在谢珩州身前,劝阻道:“谢叔叔,别冲动!”
谢珩州微微意外地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孩。
她个子不高,清瘦的连肩颈上的骨头都清晰分明,明明力气弱得很,连谢之平一条胳膊都拦不动,却依然义无反顾挡在了他的跟前。
被她一阻,谢之平手里的烟灰缸失去准头,堪堪落在了谢珩州脚边。
陈盐见救下人,重重缓了口气。
她猛然扭头,直直地看向身后的男生,唇抿成了一条线,语气愠怒。
“麻烦你讲一点礼貌,听你父亲把话说完,不要自己过度臆想妄加揣测。”
“我是谢先生资助的一名嘉城附中的学生,你父亲担心你的学业,也害怕我有经济负担,在多重考量下才决定让我搬进这里,给你做学习辅导。”
“我既不是你的小妹妹,更不是你的小妈妈,我只是暂住在你家的被资助人,也是你以后的同校校友。”
“我叫陈盐,耳东陈,盐水的盐。”
1秒,2秒。
谢珩州长久沉默着,虽然辨不清他此刻神色,但陈盐却明显感觉出他周身气压渐渐缓下来,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他一言不发地拨开她的身子,随手将搭在沙发上的外套甩到肩上,自顾自出了家门。
门被“砰”一声重重关上。
谢之平非常无奈地叹出一口气,重重地揉了揉眉心,将自己的眼镜摘下来擦拭了一番,又重新戴了回去,在她面前恢复成了那个温和的谢叔叔。
“盐盐,今晚的事情是叔叔抱歉,”他掏出皮夹,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递到陈盐的手中,“这些钱你先拿着花,不够的话再打电话找我要。”
这些钱的厚度粗略一估怕是都至少好几千了,陈盐不敢收,将手背到腰后去:“太多了谢叔叔,不需要这么多钱。”
“给你就拿着,不许瞎客气,”谢之平故意虎起一张脸,“临京可不比嘉城,物价高,钱不经用。”
“这样,把那小子生活费也算在里面,这样总行了吧。我马上要出一趟急差,估计要三五天的,你们俩在家拿着这点钱,该花就花,需要什么就大方买。”
说完,他将陈盐的手从背后抽出来,硬是把钱塞进了她手心里。
“二楼的房间我已经叫阿姨帮你收拾好了,你洗完澡记得早点睡,”谢之平将手机掏出来匆忙看了一眼,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珩州的电话你还没存吧。记得存一下,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让他帮你。”
陈盐盯着手机上输好的一串电话号,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点了保存。
心里却很清楚,谢珩州可能压根不会接她的电话。
谢之平行程很急,不久后,拿上客厅摆放的一个小行李箱离开了。
偌大的一栋别墅转眼只剩下陈盐孤零零一个人。
她蹲下身将摔在地上的烟灰缸捡起来放回到茶几上,接着拿上自己的书包,借着旋转楼梯上嵌着的地灯缓缓上了楼。
谢之平给她准备的房间很宽敞,有她原来房间三倍大,书桌整洁,枕被柔软,就连地上也是木地板,光脚踩上去也不会觉得凉。
陈盐把书包轻轻放在椅子上,将里面乱成一团的书和卷子一一仔细整理好压平。
做完这些已经近十一点了,她拿起床上的睡衣,转身走进了洗浴室。
洗漱台上摆放着很多她看不明白的瓶罐,陈盐抓着认了好久,才勉强认出两瓶带着英文标签的沐浴露和洗发水。
因为身上还有伤,热水淋在身上微微发疼,陈盐对着水汽氤氲的镜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后腰那处磕得最严重,破了皮,甚至还有点渗血。
她不敢多洗,勉强将自己冲干净了,便吹干了头发,踩着拖鞋换上了睡衣。
房间里没有备着药膏,陈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实在是有点疼得厉害,于是举着手机,独自小心翼翼地下楼找药箱。
她在楼下翻找了半天,既不知道药箱摆放在哪,又不敢乱动屋里崭新的家具,弯着腰折腾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最终她累得瘫坐在沙发上,觉得喉咙有些冒干,决定去厨房倒水。
起身前陈盐特意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马上要到零点了。
都这么迟了,谢珩州还在外面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心想。
陈盐小口喝着玻璃杯里的水,又心不在焉地拿出手机划拉了一下,指腹停留在最上方那串新存的号码上,犹豫着要不要拨出去。
按说谢珩州是因为她住进来才走的,于情于理都应该把他劝回来。
可刚刚他那副模样也太凶了,看上去就很不好惹,陈盐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还是算了。
陈盐干脆地将手机放回了衣兜里。
她将杯子洗干净放回杯盘,杯底撞到金属架发出细微响动,就在这时,厨房的灯忽然熄灭了,玻璃门处传来一声锁扣闭合的声音。
陈盐心中浮现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去推了推门,发现果然是锁上了,无论怎么推也推不动。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一片漆黑里将门缝摸索了一遍,更加确定了门是从外面被自动锁上的,也需要从外面才能打开。
——可是现在整个家只有她一个人。
陈盐抱着膝盖蹲了下来,蜷缩在柜子前。她不知道这扇门会锁上多久,自己又会在这里待多久。
厨房的灯已经熄了,陈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四周黑的有些吓人,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她怕黑,也不喜欢呆在黑漆漆的地方,会感觉非常不适。之前在家里睡觉,也要留着一盏灯才能够睡得着。
陈盐将手机重新拿出来,屏幕的光亮暂时驱散了几分她心中不断上窜的恐惧感,然而屏幕显示的电量已经不多了,这点光亮不知道够支撑到几时。
但她心里清楚,再怎么样也绝对支撑不到天亮。
陈盐现在能够联系得上的号码只有两个,这个时间点谢之平应该已经坐上了航班,接不到她的电话,那便只剩下了谢珩州。
她揪紧自己的衣摆,盯着那个通话键很久,还是没有勇气拨出去。
最终她选择编辑一条言辞礼貌的短信,指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了半天,终于发送了出去。
信息框里陈放着她删改了好几遍的一条短信。
[你好,谢珩州,我是陈盐,打扰你了。请问你现在有空回一趟家吗?我被不小心锁在厨房里面了。]
第4章
谢珩州看到消息的时候刚结束一场篮球赛,夜场人多好组局,风也微凉,打得能比以往更加痛快一些。
他套着件黑色短袖在球场挥汗如雨,三分线外投篮一投一个准,将比分差距轻松拉开,整个人像个天然磁场,自带着吸引力,才打小半局便抢尽了风头。
散场时谢珩州冲着场内的几个人挥了挥手,撩起衣领随意擦拭了一下汗涔涔的脸,轻抬手婉拒旁边接二连三女生跑来送的水,拿上外套就要走。
祝晗日整个人和猿猴一样跳起来,从后头用力勾手揽住他的脖子,嚷嚷道:“你小子打这么疯,哪个不长眼的又惹你了?”
“今晚听够了尖叫,长够了脸面,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怎么说也该好好请被你惨虐的兄弟伙碰一个吧。”
谢珩州被他撞得肩膀一歪,手机都差点没拿稳,无奈道:“喊一声,今晚北创老地方。”
祝晗日顿时怪叫着欢呼了一声,从他身上跃下,对着后面那零散走着的几人扬声道:“听见没,今儿珩哥请客,大家敞开肚子吃,谁要是不撑着扶墙回去,那就是不给我珩州哥哥面子。”
谢珩州走在前头正听着这话,笑骂道:“滚你妈,少拿腔拿调的,好好说话。”
他眼含着极淡的笑意,下意识点开自己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最上面一条半小时前的消息顿时映入眼帘。
[你好,谢珩州。我是陈盐,打扰你了。请问你现在有空回一趟家吗?我被不小心锁在厨房里面了。]
厨房?
谢珩州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厨房门确实是装了一把定时电子锁。
当初家里养了一只爱半夜偷吃的边牧,经常开门将厨房垃圾桶翻个底朝天。他发现后训了好几日也没成果,干脆将门锁给替了,每到零点,那门就会定时自锁。
后来狗虽然送走了,但门锁一直没换,家里十二点除了他之外压根不会有人在,久而久之也逐渐忘记了这件事。
祝晗日见他拧着眉毛,目光八卦地在手机屏幕上掠过:“谁的消息?”
他一巴掌抵开他的脸,穿上外套,将脚步掉了个方向:“你们先去吧,我有事回家一趟,回头付钱让老袁记我账上。”
“渣男,” 祝晗日利落地给他比了个中指,“我还说我们去探监接一下柯儿。”
谢珩州听着这句,身形一顿,眉毛皱得更紧:“大半夜犯什么疯,要去不能白天去,这个点医院都不允许探视了。”
“白天还要上课啊,”祝晗日理直气壮,从手机上翻出聊天记录来,“柯儿说他在里头快要憋疯了,他打听过护士今晚不查他这房,说什么都要溜出来喝顿酒。”
谢珩州轻嗤一声:“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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