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耷拉着眼皮,鬓边还粘着白色的粉末,松散的发髻落下些许发丝,垂到耳边,配合他那没精打采的神情,颇有喜剧色彩。
田晋中还在想自己打喷嚏的事,没注意张之维的表现,下意识挺直了背,问了声早安。
张之维顿了顿,手抬起来,半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对着田晋中说早安。
田晋中这时才注意到厨房里头有人,帘子只起个装饰的作用,里面的情形半遮半掩,他倒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大喊一声:“林姑娘,早上好!!”
他那个大嗓门,骤然放出来,怪吓人的,厨房里,林观音手一抖把锅盖给滑下去了,巨大的铁锅盖撞到土灶上发出砰地一声。
张之维心头一紧,立即放下帘子,转身疾步走了过去,抓起林观音的手,左右翻看,确定她手上伤口没开,暗地里松口气。
林观音被张之维抓着手,心想正想着要怎么跟张之维解释呢,就见原本一脸无辜的田晋中,掀开帘子,笑得一脸傻气,却莫名的别有深意。
可见,他于撮合师兄一途确实是认真了。
演技都提升了不少。
张之维本就是被林观音赶出去的,他这下可算逮着机会,把伤还没好的林观音反手赶出厨房重地了。
“我都说了你最近什么都别做。”
林观音写道:[我只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张之维看她,林观音眨了眨眼睛,格外纯良。
“……”
张之维哽了哽,冷声道:“那也不行。”
林观音看了看他,发现他岿然不动,乖巧地捏住他的衣袖,垂下了头。
林观音实在没什么变化,她的所有都停留在七年前,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以至于那些被他强行扔到犄角旮旯里的心绪,那些如同野草一般顽固的东西,再次迎着春风,复苏了。
复杂的心绪就如同涛涛江水,只要开了闸便很难再关上了。
就如此时,张之维对林观音没有来有的爱怜之心。
怕她苦,怕她累,怕她痛苦,更怕她难过。
张之维迟疑地伸出手,看着林观音沮丧的模样,却不知道该将手落到哪里,林观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双手软软地包住了张之维的大手,然后轻轻地掀开其布满老茧比之手背柔软不了多少的手心,然后将手心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然后偏头蹭了蹭。
她就像是报春的画眉鸟,纯澈的眼睛里荡着温柔的笑意。
迎着料峭春风的脸蛋冰冰凉凉的。
张之维却像是被烫住了一样,颤抖地抽回了手,林观音也不勉强,只是在他抽回手后,在他手心里写:[我没有不开心,你别多想。]
张之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简单的“嗯”了声,然后转身走了。
一出门,遇上了还杵着的田晋中。
他扫了眼田晋中,在对上田晋中笑嘻嘻的面孔,就知道刚刚那一出是怎么回事,想着昨晚上的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跟他们学什么不好,学的跟个八婆似的。”
田晋中头铁地加了句:“师兄以前叭叭个没完,不也跟山下李家村的王大娘一样嘛。”
张之维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他拍了拍田晋中的肩膀,仿佛才想起似的:“晋中,你嘴上功夫倒是很有长进,不知道脚下的功夫如何了。”
“……”师兄,你这是恩将仇报吧。
田晋中保命雷达立时响起,他拔腿就跑,但还是没有少挨一顿打。
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客栈外思考人生的时候,听到了马鸣声,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本来今天准备走的。
后背被人点了点,他转过头去,看到了林观音的笑脸。
?
田晋中不知道林观音要做什么,刚想问,就见林观音献宝似的捧出一大包热乎乎的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闻起来怪香的。
田晋中指了指自己,不确定地问道:“给我的?”
林观音怕他不懂,把装馒头的布包全都放在他怀里。
[全都给你。]
原来早上林观音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是为了给田晋中凑路上的干粮。
田晋中顿时感动的一塌糊涂,龙虎山的弟兄们都是一群糙汉们,就连师父张静清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哪里遭过这么贴心的善意,泪眼汪汪,说了好多声谢谢。
林观音在他心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反衬着不靠谱的张之维有多险恶了,他忍不住跟林观音叨叨自己师兄是有多坏,让林观音小心提防,但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了,怕林观音真信了,撮合不成反成挑拨了,又赶忙找补:“不过师兄只是这些年变了一些而已,有些话不直说,变得有点变扭罢了,林姑娘你……你千万别多想啊。”
林观音点点头,在地上写:[我知道。]
张之维只是现在遇到了一点困难了而已。
在林观音心中他始终没变,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再说,七年时间说短也不短,可说长也远远不够,远不够完全改变一个人,张之维始终都是张之维。
她想了想又写:[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他。]
她一眼戳破了田晋中看似抱怨的废话里对张之维最诚挚的关心,田晋中瞪大眼睛,见林观音继续写:[他当年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他。]
[我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她在那行字下面加重重复写:[永远。]
田晋中红了眼眶,低声说了个谢谢。
林观音笑着摇了摇头,放下写字的用的木棒,伸出手,朝他竖起大拇指,稍稍弯了弯。
[谢谢。]
*
田晋中走后,他们也得出发了。
和七年前的入世之旅不同,他们此时成了逍遥世外的修仙客,自然不能再往自己身上背上沉重的尘世的负累,一路轻装简行,自北而上。
北上,本是为了打探消息才去了个繁华点的市镇,结果吃饭时听到食客们在讨论周家大老爷周胜天因为不愿意配合日本人倒卖军械,前段时间被他们一枪打死了,家里的男丁四散,只留下一些弱质女流艰难地守着周府。
张之维听着名字有些耳熟,林观音写道:[是周莲的父亲。]
哦,那就想起来了。
张之维沉思片刻,说道:“既然周府在这,那你家应该也在不远处了。”
他偏过头,向林观音征询意见:“你要去吗?”
林观音想了想,有些迟疑地写:[会不会耽误行程。]
“不会。”张之维望着天色,笑道,“本来也该找个地方歇脚了。”
林府宅院挺大,就是位置偏僻,周遭冷清的很。
林府什么都没变,就是大门被牢牢锁着,只有两个年老仆从还在看守旧院。
一问才知,当年那个当家的林先生一听真打起来了,跑到比兔子还快,政府一宣布在重庆建陪都,就带着全家举家搬到重庆去了,好多年了,一直没回来,估计是在那定居了。
两个老仆年纪大了,走不了,加之土生土长的地方,就算战火已经燃到这里了,也不愿意走,平日里就靠着一些手工活勉强养活自己,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估计再撑个一年半载就得在林府入土为安了。
张之维给了他们一些钱,提出借住一晚的请求。
他们对视一眼,纠结半晌,还是为了张之维手里的银钱同意了请求。
不过……
“道长,你们身后跟着的那是什么啊?”
张之维回过头,看着早就走累了,趴在门槛上一动不动的白虎,淡道:“是只猫不用管。”
猫?
他们虽然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镇子,见识短浅了些,但不至于没见过猫。
这哪里是猫啊?
白虎很灵性地学了声猫叫,结果声音过于粗犷,显得更吓人了。
林观音弯下腰,伸手提起白虎的前肢,想要把它抱进怀里,白虎早就想让她抱着了,装可怜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瞅准机会,忙不迭地把自己往林观音那里送。
刚窝在林观音怀里还没歇口气,就见张之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在它龇牙咧嘴的威胁中,轻轻松松地提起它的后颈,白虎在他手里用尽力气蹦跶,想要逃脱魔爪,但是终不得法,就听张之维跟那两位老仆说:“瞧,真的是猫,一提就起来了,怎么折腾都没用。”
老仆恍然大悟。
看来真的是他们眼光短浅了。
庭院里中间那个水井还在,只是被封上了石头盖子,上面还画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符纸,上面的符文已经随着岁月风化消逝掉了。
张之维和林观音一同走到庭院里,望着那口井,面带讽色,冷道:“看来是很怕你了。”
林观音看了会儿,忽然走上前,在老仆们的惊呼声中,抬了抬石头盖子,但这玩意当初是两个壮汉搬上去盖上的巨石,林观音抬也是白抬,巨石纹丝未动,林观音就算如今的身体不错,但她手上的伤还没好呢。
“怎么了?”张之维走到她身边。
林观音写道:[里面被压着什么东西。]
“……”
林观音怕他不信继续写道:[真的,我听到他哭了。]
张之维转过身,拍了拍那座巨石,打算掀开,老仆们高声喝道:“不能开啊,里面有女鬼,是我们林府以前的小姐,千万不能开啊,好不容易才压住的!”
巧了不是,林府以前的小姐正站着你们面前呢不是?
张之维幸好穿了身道袍,方便他装神弄鬼,他高深莫测地一笑,把林府那点破事来龙去脉都给絮叨了一遍,老仆听完大惊,问他是谁。
张之维道:“我就是当年给你们家镇鬼的那个人。”
“当年我已将女鬼带走了,你们如今这么做,只会加剧她的怨气,家宅不宁啊。”
林观音牵着他的手,在手心里认认真真地写:[我没有怨气。]
张之维抓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悄声说:“我骗人呢。”
然后转过头朝那两位对此深信不疑的老仆说:“如今我走到这里就是来解决此事的,先让我把这个盖子揭开吧。”
老仆这下子终于同意了,他们退开来,给张之维腾位置。
张之维竖起两指,向下一划,金光咒就铺开,变成一张巨大的网,把住巨石的四角将其轻轻带起来,然后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凭空将巨石轻轻放下。
外面的日光终于可以跑进阴暗幽深的井底了。
张之维走上前,攀住水井边缘,半个身体往里伸,耳边嘶嘶的声音,像是蛇吐信的声音,张之维立时用金光咒堵住井口,没想到里面冲出来的怪物,一口咬掉了金光咒,直直往天上跑去。
那是一条巨型的蟒蛇,周身是青绿色的鳞片,眼睛是金色的竖瞳,头上还有一对奇怪的角。
谁能想到井里跑出来的不是鬼,而是条蛇啊?
张之维沉下脸,发现那条蛇身体似乎很长,已经过了一会儿了,井中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出来。
他好像放了个不得了的怪物。
他拉着想跟他说点什么的林观音往外跑,然后抬手,降下明雷铸就的牢笼,把冲向天空的蟒蛇牢牢捆住,这是真正的雷电,何况张之维没有留手。
而就在他要把那条蟒蛇电死之前,林观音拉住了他。
她赶紧写道:[别杀它。]
张之维的手停了下来,林观音得了空隙,继而解释道:[这是以前林家那条小蛇,很听话的,你不要伤它。]
小蛇?
张之维努力回想了一下那只本事不行,脾气不小的毒蛇,“哦”了一声,说:“原来是那只丑蛇啊。”
[你别说了,它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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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啦,依旧日更,不过存稿不多,不晓得能日更多久.......
第52章 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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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观音口中的小可怜飞在空中,嘶吼着,配合着张之维落下来的天雷,颇有点传说中的千年大蟒历劫的味道。
张之维看了一会儿,收回了掌心的雷法。
可暮色四合的天幕雷声未停,张之维望着骤然间聚合在一起乌云遮天蔽日,须臾间天地变色,乌云沉沉,原本尚未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完全沉寂,张之维眯起眼睛,伸手将林观音牢牢护在身后。
林府那两个老仆早就吓晕过去了,至于那只傻老虎瞬间变得巨大,威胁似的朝着天空中的蟒蛇低吼。
暗沉沉的天际间,忽然闪过一道又一道明雷,张之维脸色微变,察觉到了异常,他皱着眉竖起两根手指,耀眼的金光瞬间飞了出去,飞向盘旋在空中,巨大的身躯扭成了诡异的八字形,像个无穷的循环的怪物,盘旋着,嘶吼着,悲鸣着。
林观音听着这声音,心中莫名悲痛,仿佛被某种遥远的,埋葬在被抹掉的历史亦或是神话中的神秘语言所蛊惑,立在原地,平白无故地流出了眼泪。
她走上前,伸手抓住了张之维护住她的那只手臂,张之维愣了一下,转过身去,惊诧地看见了林观音满眼泪水。
“你……”怎么了?
他不自觉放下了施法的动作,毗邻大蟒的金光一瞬间失去了凝结的支点,默默散去了,而正在此时天空中的明雷终于落了下来,第一道雷精准地劈到了空中的蟒蛇身上,蟒蛇痛苦地张大嘴,露出锋锐的毒牙,它痛苦地蜷成一团,还未缓过一口气紧接着又受了另一道明雷。
林观音抬头望着那片天,神情木然似乎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之中,可眼泪簌簌地流,如若细雨。
她张了张嘴,不晓得具体说了什么,天际边,那条痛苦的蛇却似听到了召唤声,它缓慢地转过头,冷血的竖瞳盯着地上望着它的林观音,吐出了鲜红的蛇信,发出嘶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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