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来替他换过几次手炉,终是被憋住,小声道:“二爷,青瑶郡主的丫鬟说,今儿郡主被提亲了,与庆国公府换了庚帖。”
戚钰‘哦’了声。
他能劝的都劝了,她执意如此,那便随她去吧。
天色逐渐暗了,丫鬟们将廊下的烛火点着了,隐隐绰绰透着光亮,罩在门口那缩成一团的人身上。
又是许久,叠叠的脚步声传来。
戚钰捂着肚子扭头,朝着那走近的人,语气哀怨道:“你怎的才回来呀?”
他说着起身,等着那身着轻蓝披风的人靠近。
谢蕴走近,目光扫过他,脚步却是未停。
擦肩而过时,手臂忽的被一把握住,她脸色倏地一变,白了两分。
听雪眼睛一瞪,慌忙上前将那只手扒拉开,满眼心疼的瞧向谢蕴。
“我带你去――”戚钰话未说完,手被‘啪’的甩掉了,他话音戛然而止,面色茫然。
问月也上前一步,将谢蕴与听雪护在身后,柔声道:“二爷还是改日吧。”
戚钰还张着嘴,手僵在了半空,余光瞧着那道身影步入了院里,身边两个丫鬟紧跟。
门前似是热闹了须臾,又瞬间归于冷寂。
他微微侧首,目光在院子里环视一圈,他住了十几年的地儿,如今忽觉陌生的很。
几个丫鬟进进出出,窗纸上映出几道身影。
戚钰怔然瞧了片刻,唇角忽的勾起一抹嘲笑,抬脚往外走。
“二爷……”身后小厮唤了一声。
“别跟着。”
声音冷寒,小厮生生止住了步子,眼瞧着那道身影绕过影壁,消失不见。
他颓然叹了口气,又往院里瞧了眼,灯火明亮,好不热闹。
屋里,清淡熏香压不住腥甜血腥味。
谢蕴面白如纸,左臂衣袖挽了起来,小臂上豁然一道血痕,皮肉外翻。
一身着淡黄襦裙的女子正蹲在身前替她上药包扎,语气不高兴的埋怨道:“姑娘瞒我做甚?这分明是刀剑划的。”
听雪红着眼睛,噘着嘴替谢蕴吹伤口,听见这话,顿时气得眼泪都掉了,“那伙人哪里是山匪?亏得姑娘还给他们宽限时日,让他们将账上的银子补齐便既往不咎,姑娘仁慈,他们却心狠,竟是起了杀心,今日若非是程二公子,咱们怕是已经――”
倒豆子似的话还未说完,听雪脑袋上挨了一下,抬眼瞧,问月脸色也差极,教训道:“莫要说不吉利的。”
听雪委委屈屈的闭上了嘴。
黄衣女子抬头看向谢蕴,眉眼凌厉道:“庄子上的?我去吧。”
谢蕴微微摇头,“莫要声张。”
“为什么呀,姑娘……”听雪委屈哭了。
“丢人。”谢蕴淡淡叹了口气,将手边的果子递了一个给她,“谢氏丢不了这脸面。”
听雪接过那红果子咬了口,又不甘心的抽噎道:“可是,就这般放过他们吗?”
谢蕴唇角轻笑了声,“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该补的账补齐,该受的罪受了,才可处置不是?”
问月:“此事可要禀报家里?”
谢蕴盯着那将尽的烛火瞧了片刻,收回视线,默然道:“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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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敬刚泡进浴桶片刻,便听得门外小厮禀报,戚钰喊他去洪记。
“知道了,去备马。”他拖长声音回了句,起身时带起了哗啦水声。
黑濡湿发下一道红痕半遮半掩,被雪白里衣遮住。
程敬行至前院,不期然瞧见了一道纤细身影,顿时脚步慢下,踱步过去:“嫂嫂这会儿子出来,不怕遇见狼?”
声音乍然响在耳后,崔芙身子一抖,险些尖叫出声。
不等她回头,后颈似是蛇信子吻了上来,湿凉轻佻划过。
她慌忙往旁侧让了两步,咽了咽喉咙压下酸涩,垂着眸子强装镇定:“二爷。”
打过招呼,便要先行。
罕见的,程敬没再纠缠捉弄她,崔芙脚下步子加快,手中灯笼亮光轻晃。
眼瞧着那道身影转过前门,程敬收回视线,出了府,似是随口问:“她方才出来做甚?”
小厮恭顺垂首答:“侯夫人让人去给戚国公府二娘子递信。”
程敬意味不明的‘嗯’了声,接过缰绳,“不必跟着。”
“是。”
马蹄踏碎地上月光,于洪记门前勒绳停下,门前揽客的小二极有眼色的过来帮忙拴马,“戚二爷在楼上,要了好些酒。”
“送些吃食上来。”程敬吩咐一句,阔步入内。
楼上厢房,桌上摆着两盘瓜子花生,一旁倒着两只精致酒坛。
一侧窗被撑开,能瞧见对面街上的热闹,某人抱着只酒坛半坐在窗上,神色落寞。
听见动静,回头来看,没言语。
程敬啧了声,挨着桌子坐下,却是没碰桌上冷酒,嚷声道:“关上窗,冻不死你。”
戚钰默然片刻,从窗上下来,啪的一声关上,也坐回到桌前来。
热汤热食上来,程敬狼吞虎咽,吃了个半饱,才缓下动作,捻着羊腿多了几分慢条斯理,放荡不羁。
“说说吧,我们二爷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这话听着调侃,戚钰却是怔怔然,未与他斗嘴。
程敬心里咚一声,唇刚动,却是听他道。
“她不喜欢我。”
“我讨好她好难。”
“她身边的丫鬟还扒拉我。”
第19章 二爷
程敬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气道:“你讨好她做甚?!”
戚钰被他突然喊得一个激灵,“你吼我干嘛?!”
程敬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手里的羊腿都恨不得抽他脑袋上给他醒醒神,“戚二,你脑子丢了吗?你是她男人!”
戚钰有些委屈,“她又不喜欢我。”
“还有,哪家丫鬟敢推主子的?没规没矩,便得教训!”程敬一团火窝在心口,烧得慌。
戚钰在他们之中,谁人不捧着哄着,这倒好,成个亲,倒是被人踩在了脚底,连个丫鬟都能轻易与他动手。
“我哪里敢。”戚钰半趴在桌上,叹气道。
“你等着,明儿我替你教训。”程敬咬牙道。
“你别!”戚钰慌忙坐起来,面色焦急,“我是要与阿蕴好好过日子的,你别掺和!”
程敬真想敲开他脑袋看看里边儿装的都是什么,“你想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人家想吗?”
这话算是戳中了戚二爷的伤心事,顿时又蔫儿了。
程敬:“……”
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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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永嘉公主便免了晨昏定省。
上世谢蕴规矩,饶是如此,也还是日日去云七堂问安,伺候左右。
“娘子,降霜了。”问月端着热水进来时道。
屋子里烧着地龙,倒是不觉着冷,谢蕴从床上坐起,“今儿不去云七堂了,吩咐人套马车,一会儿去趟安远侯府。”
“是,娘子。”
听雪捧着熏热的衣裳过来,心疼的瞧着她:“姑娘脸色不好,伤口是不是很疼啊?”
谢蕴扯了扯唇,“吃过药,好些了。”
话音刚落,屋外进来一道纤细身影,打着哈欠道:“姑娘就哄她吧。”
闻言,听雪立马红了眼睛,抿着唇要哭不哭的看着谢蕴缠着纱布的手臂。
谢蕴叹了口气,瞧着那走近的人道:“你今日倒是起得早。”
“没法子,记挂着姑娘伤势呢,等换了药,我再去睡个回笼觉。”羌弥将药箱放在榻边,又赶听雪,“小丫头让让。”
听雪往旁边挪了挪,却是没走。
昨夜她们谁都没睡好,羌弥怕谢蕴因伤口半夜发热,歇在了旁边耳房,过会儿便要进来瞧瞧。
谢蕴昨夜用的药里添了安神药材,除却脸色白些,旁的倒是无恙。
伤口经过一夜,不似昨日那般红肿,但依旧疼得抬不起手。
羌弥利索换完药,与掀帘进来的问月叮嘱道:“这几日吃食要注意些,避开那些个发物。”
问月‘嗯’了声,拧了帕子伺候谢蕴梳洗。
“对了,昨儿太乱,倒是忘了将这个给娘子”,问月从梳妆台拿了两只匣子来,“丫鬟说,这是昨日大娘子送来的,多谢娘子那日宴席相帮。”
谢蕴伸手打开,柔软帕子上是一颗通体透亮的夜明珠。
羌弥伸长脖子瞧了眼,“这般大的,也是难寻。”
谢蕴没作声,将另一只匣子也打了开来,是一支赤金步摇,很是精美。
“这个留下,夜明珠送回去吧”,谢蕴脸上无甚神采,“再去我妆匣里将那只羊脂玉镯子填进去。”
问月颔首应下,转身去了。
谢蕴又与羌弥道:“今日你忙些,先行带人去庄子里,将人关押,我晚些过去。”
羌弥唇角微勾,顿时也不困了,起身道:“昨儿便说我去的嘛。”
谢蕴:“……先别动手,只关押。”
“知道啦,姑娘还信不过我吗?”羌弥伸了个懒腰,拎起药箱便往外走。
善药者,也擅毒。
街上朝食铺子前,食客逐渐稀疏时,一辆马车缓缓在安远侯府门前停下。
此时,西院儿一小厮匆匆叩门禀报,“二爷,人来了。”
“知道了。”程敬拖着尾音懒散道。
昨夜被拉来的戚钰却是烦的很,将碗里的汤一口气喝了,扭头不耐道:“到底什么事?”
程敬从榻上坐起,“走,带我们戚二爷出气去。”
“?”
与太夫人问过安后,谢蕴便与崔芙回了沁梅院。
“你昨儿信上也未写明,是出了何事?”谢蕴问。
崔芙唇角梨涡噙着些笑,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抬起的眼里晶亮,含羞道:“你要当姨母了。”
谢蕴一怔,随即喜道:“你有身孕啦?”
崔芙微微颔首,面上难掩初为人母的温柔,“昨日请大夫来过,说是有月余身孕了,月份尚浅,不好声张,只与婆母和你说了。”
谢蕴手在她平坦小腹上摸了摸,却是不记得,上世崔芙有过身孕。
崔芙长她两岁,也已嫁与安远侯两年。
程怀后院干净,无妾室通房,是以近而立之年,依旧膝下无所出。
“阿蕴?你怎么了?”崔芙察觉到她出神,唤了一声。
“无事”,谢蕴想起念安堂内供奉的玉石菩萨像,又道:“你眼下身孕未稳,太夫人那里少去些吧。”
崔芙唇角的笑意滞住,神色间多了几分勉强,“婆母说,规矩还是要的,眼下也未到肚子大到走不动时,晨昏定省,站规矩,都不可免。”
“姐夫呢?他如何说?”谢蕴皱眉问。
崔芙微微摇头,“夫君做不了婆母的主。”
谢蕴一哽,忽的说不出话了。
见惯了戚钰与永嘉公主说嘴,倒是险些忘了,忤逆是大罪。
饶是侯爷,也管不了后宅之事。
“你自个儿注意身子,万不可逞强,若有不适便歇着,你腹中怀的是长子长孙,她再是不满,也得忍着。”谢蕴不放心的叮嘱。
“我知晓的。”崔芙温温柔道。
忽的,外面响起丫鬟匆忙拦人的动静。
“……夫人有贵客,二爷不可进去……”
“滚开。”男人不满斥道。
转瞬间,外间帘子被掀起,一道高大身形出现在了门口,眉眼凌厉,唇角讽笑。
“哟,这是哪门子贵客。”
存了心的找茬儿,谢蕴手臂伤处隐隐作痛,提醒着这人昨日恩情。
头微微朝旁边扭,不愿搭理。
崔芙脸色一白,捏紧手里的帕子站起身,语气不算好的道:“二爷有何事?”
“几日没来瞧嫂嫂,竟是不知学了某人几分色厉内荏。”程敬倚着门嘲讽一句,视线扫过那面白唇红之人,扭头朝外面扬声喊,“守的哪门子规矩,进来看你媳妇儿。”
戚钰怎的在?
谢蕴顿时细眉微蹙,起身道:“我去瞧瞧。”
崔芙跟在她身后。
门口堵着的人自发让开,谢蕴一眼便瞧见了那影壁前面色讪讪的人。
对视一瞬,戚钰慢吞吞走过来,与她身后侧站着崔芙拱手道:“对不住,失礼了。”
“无妨。”崔芙轻轻摇头,唇角抿着些笑,看了眼谢蕴,相邀道:“戚二爷若是无甚事,便一道来吃盏茶吧。”
“无事的!”戚钰连忙道,偷悄悄看一眼那面色淡然之的人,声音低了些,“多谢。”
寝屋自是不宜叙话,崔芙带人移步旁边花厅。
丫鬟上了茶水点心,刚要退下,便被程敬喊住了。
“二爷有何吩咐?”
“方才便是你拦我?”程敬眉眼不善的问。
这一发作有些莫名,本就尴尬的气氛顿时愈发的僵。
丫鬟无措的瞧向崔芙,而后转了回来,微微点头。
却是见程敬将手中茶水倒了,‘啪’的一声,连杯带盏的摔在了那小丫鬟脚边。
瘦弱的身子一抖,慌忙跪了下来,求道:“二爷息怒。”
听雪瞧得目瞪口呆,默默往她家姑娘后面站了站。
程二爷真吓人……
“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你二爷?”程敬横眉冷眼道。
“够了。”崔芙站起身,面色苍白,带着冷意道,不闪不避的迎上那道视线,“她是我院子里的人,拦你本是应该,二爷若是不满,便去与侯爷说。”
程敬嗤了声,“兄长躺在你的榻上,我说什么?”
戚钰顿时皱眉。
这是犯病了?
这话一出,崔芙脸上神色难堪,面色愈发的白。
谢蕴瞧见,扶她坐下,“不宜动气,仔细身子。”
视线一转,落在那张挑衅作死的脸上,语气不善道:“程二爷好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侯府如今是二爷当家作主,进兄长嫂嫂的院子如入无人之境,未有通传便罢了,还带着外男。”
被那眼风一扫,戚钰默默低头。
程二这混账拽着他过来时,他当真是不知。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1]谢蕴淡声道。
程敬脸上神色骤然一变,目光凶狠的盯着她,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程二!”戚钰皱眉喊道。
“喊我做甚!”程敬怒道,“你自个儿听听她嘴里的话!”
戚钰面上闪过犹豫,看向谢蕴。
谢蕴似是没察觉他的视线,目光依旧落在程敬脸上,锐利而冷寒,似是冬日里檐下那冰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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