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
才说了两个字。
黎嘉茉就发现，自己此时最想表达的，是一句“而且最近一直有人陪着”。
准备创赛的时候，和于思以及队友们待在一起，有时候讨论到很晚，大家还会去北街的烧烤店吃顿烧烤，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胜利。
不和队友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她的身边总是有原起。
有些时候，原起要训练。可只要一想到他训练完就会来找她，黎嘉茉便也不会觉得孤单，只知道要抓紧把手头的学习任务搞完，才能空出时间和原起压马路。
晚上回寝室的时候，常常会和小姨与嘉念打电话。她还加了张开怀的微信，张开怀偶尔会发来几道题目，让黎嘉茉帮忙解答。
她的生活就这样，在并不喧哗的热闹中进行着。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悲伤，只留一丁点的时间去拥抱与感受。
她不再像之前那般焦虑不安疲惫不堪，她也不再一面想逃离人群一面又渴望怀抱。
她选择坦诚地面对自己对于情感的需求。
选择从以前让自己无法喘息的人际关系中给自己寻找生活的出口，构建让自己安心的人际舒适区。
“我像您交代的那样，每天都会记录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三件小事。最开始很难找到，到现在……”说到这，黎嘉茉笑了下，“觉得三件有点不够写。”
话音落下，一副纸笔被推到到她面前。
心理医生双手交合撑在下巴上，“那我们现在来写另外一个。”
“嘉茉，你在这张纸上写下五个你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
这一幕似曾相识。
黎嘉茉想起那次，坐在她家狭小的客厅里。原起对着写有她的优点白纸写了长长的一段话，却只在描述自己优点时写下“会开车”。
望着摊在自己面前的白纸，弯了下唇角。黎嘉茉说：“原起之前也让我写过。”
闻言，心理医生有些意外地挑眉。
他读出了黎嘉茉的画外音，略风趣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发誓，我没让原起搞这些，都是他自己的主意。”
当时，原起让黎嘉茉写小纸条时，她只写了两个就草草收尾。
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原起那张写了她的优点的小纸条的影响，这次下笔时，黎嘉茉就轻松了许多。
她思考着，慎重提笔，落下自己觉得自己拥有且自视最为珍贵的品质――
“善良，具备同理心，学习能力强，有责任心”
最后，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出那两个字：“坚韧”。
李慧琴去世的那天。
黎嘉茉对自己说，她熬得过那天，她就熬得过所有。
可如今，黎嘉茉明白了。
是因为她熬得过所有，所以她也熬得过那天。
她犹记得，在第三次接受心理咨询的时候，心理医生和她说，和她一样，大多数抑郁症患者会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几乎为零。
因此，他们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包括死亡。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现实世界当作一场游戏呢？”
“你不要把自己当成这个游戏的玩家，而是成为这个世界的NPC。你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这个游戏的一环，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快乐也好，痛苦也罢，都不会与你有任何关系。你只当自己是这个世界的观察者，冷眼旁观这个烂透了的世界，不需要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苦难共情。”
“如果这样的麻木可以让你不那么痛苦，或许你就一直当着这个世界的NPC。可如果在你当NPC的时候，有几个瞬间让你觉得人间这个游戏还是有点意思的，你不想当NPC了，你想当玩家了，你想去创造自己的生活――那么恭喜你，NPC变成玩家最大的好处就是提前摸懂了这个游戏的规则。你承受并且熬过了常人无法体验的痛苦，那你也能达成常人所不能及的高度。”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可嘉茉，其实我觉得，对这个世界，不一定要热爱。活着的意义从来不在于热爱，而是在于活着的每一个瞬间。”
…
几个月前，小姨辞掉了之前的工作，找了几个朋友合伙投资，开了家奶茶店，最近在忙装修的事情，预计三周后开业。
“再过两个星期我要期中考试了。”饭桌上，嘉念扒着饭说，“考完肯定会家长会。姐姐，要是小姨到时候很忙，你能不能回来帮我开家长会？”
三周。
黎嘉茉在心里算了下时间。
如果他们的企划书可以拿省一等奖，那三周后，她应该刚好在决赛现场，冲刺国奖。
“到时候让原起哥哥来帮你开。”
说着，黎嘉茉用胳膊肘抵了下原起的右肩。
原起侧目看她，就见黎嘉茉低着头回避视线，有几捋碎发恰好落在她唇角的偷笑弧度边。
无声笑了声，原起转向看黎嘉念：“嗯，我最近比较空。”
黎嘉念故意扁起嘴，一副伤心的模样：“好吧，那看来这次我只能好好考了。”
闻言，桌上的两个成年人都忍俊不禁。
黎嘉茉笑出了声，原起则顾及着黎嘉念，无声笑，那笑意早已浮上眼底。
…
如黎嘉茉所料，他们的创赛项目成功入围国赛，需要到现场答辩。也如黎嘉念所料，她的期中考试之后，老师让开家长会。
于是那天，黎嘉茉和原起在机场告别，一个往邻市飞，提前一天去比赛现场；一个往槐安市飞，去给黎嘉念开家长会。
原起还是人生第一次以家长的身份参加家长会，意外地有些紧张。
走进教室后，他就拘谨地坐在黎嘉念的座位上，不敢乱动。在一屋子的中年男女中，他的存在似有些格格不入。狭小的课桌空间甚至还放不下他的腿，无奈，原起只能带着凳子往后移了一格，长腿撑在桌脚上。
课桌上放着黎嘉念的成绩单，他拿起一看，最后赫然映着黎嘉念的段排名――“4/664”。
那一瞬间，原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好学生的父母那么爱开家长会。
他把这个成绩条拍下来，发给黎嘉茉。
忽地，感受到一片阴影覆下，有道灼热的目光死死盯着他，让人难以忽视。
一位中年男子盯着他转过来的脸仔细看了两眼，确认完毕后，那双厚重眼袋上的眼睛立即放出光彩：“你是原起吧！”
身形微顿。
原起点了下头。
心里想着，这应该是黎嘉念同学的爸爸，那他是不是应该也和这位家长打一下招呼。
可那位中年男子俨然不在意这些，咧着笑，合不拢嘴，语气都喜气洋洋的：“哎哟卧槽，居然能在这里给我碰见你！”
他的声音有些大，把周围一圈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原起的身子僵了瞬，感觉在赛场上被那么多观众注视着都没现在紧张。
但依旧强装着面色不改。
成为了教室的视觉中心，中年男子这才放低音量，脸涨得通红：“我两年前就开始追你的比赛了！你世锦赛的时候我就猜到，你绝对能在奥运会上大放异彩的――年少有为啊年少有为！”
面对生人，尤其是这样岁数比自己大、还容易激动的生人，而又那么真诚激动地称是他的体育粉丝。
原起不知该如何回应。
心里无限感激，可嘴上，在深思熟虑后，也只略低下了头表示敬意，平淡道出两个字：“谢谢。”
不过，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不会说漂亮话。心中有几分，嘴上就说几分。
因此，那位中年男人丝毫不觉得原起的态度敷衍，因为在原起的眼里，就已经看到他对体育粉丝的感恩。
再说了，运动员对粉丝最好的回馈便是更好的赛绩。
如此一番寒暄后，那男人才想起这个见面的场合，后知后觉地疑惑：“你怎么也在这？”
说罢，他又立即自己想通了：“亲戚家小孩在这里读书是吧。”
“我妹妹。”
男人了然地点点头，瞄见桌上的那张小纸条，下意识就低头去看，在看清上面的数字后惊呼一声，“喔唷，全年级第四！”
他把自己儿子的成绩条递给原起，也不管他看没看，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你说巧不巧，我家那小子，也是第四。”
“――全年级倒数第四！”
参加完家长会，原起回小姨家和黎嘉念汇报情况：“你的老师一直在表扬你。”
黎嘉念毫不客气：“那是应该的，毕竟我们班第二就是年级第七十二名了。”
原起失笑。
小姨的奶茶店正式开业了，忙得不沾边，晚饭也没回来吃。原起干脆带了黎嘉念出去吃，顺便打包了份给小姨送去。
从奶茶店回来的路上，黎嘉念突然问原起：“原起哥哥，你今年过年还来我家吗？”
“小姨说，要是你来的话，她就多腌一只猪蹄。”
原起沉声：“来的。”
又静了几秒。
“原起哥哥。”
“嗯。”
“你要一直对我姐姐好。”
他笑了下。
说：“我会的。”
-
第二天清晨，晨光熹微的时候，原起就赶到市区，乘坐从槐安飞往黎嘉茉决赛现场的飞机。
从南山尾开始算起，至少得花八小时，才能到决赛的会场。但所幸给原起赶上了。
他进会场大门时，主持人刚好宣布比赛开始。
微信聊天界面上，是黎嘉茉刚发过来的，告诉他，他们是第七组。
原起找了个中排的位置坐下。因为场内有媒体，所以他特意扣了顶帽子。
到场总共九支队伍，每组有十五分钟的展示和五分钟的答辩，整个赛程比较漫长，显得等待的时间也焦灼了起来。
进入会场前，原起想着，自己也是金融专业的，好歹能听懂一些吧。
可在听了第一组说的第一句话后，他就放弃了――
听不懂洋文。
他靠在座位上，有些无聊地玩起手机，却也觉得没什么好玩的，重新点开微博，打算再看一下黎嘉茉画的小漫画。
登上许久未登的微博，他发现黎嘉茉回关他了。
他从善如流地点进漫画家黎嘉茉的微博，最近的一条是和粉丝们分享的好消息――
“医生说我可以不用吃药啦^ ^”
他学着黎嘉茉的粉丝，给她评论了两个抱着爱心的微博小表情。
其他的话，他们已经悄悄说过了。
主持人报幕，说接下来答辩的是第七组。
捕捉到那个一直关注着的数字，原起立即坐正，先揿灭手机，又重新打开，调出相机给黎嘉茉录视频。
他们组展示的人员是黎嘉茉和于思。
讲稿已经背得滚瓜烂熟，黎嘉茉练了三年、就连休学期间都没间断的英语口语的进步在这时显示了出来。
她为这样的时刻，已经准备很久了。
原起将镜头拉大，整个手机屏幕里，都是黎嘉茉。
是他的女朋友。
是他少年穷途日的意外相遇与半世救赎，也是他风华正茂时与金牌并列的终身骄傲。
但在这一切之前。
她首先是黎嘉茉，是独一无二、闪闪发光的小茉莉。
“The above is our group's sharing of our work. Thank you for listening.”
语落，黎嘉茉和于思鞠躬，另外几名队友也走上台，共同准备答辩。
几个问题后，四分钟过去。
最后，一位中国评委看着选手资料，举起话筒，视线落到黎嘉茉身上：“我注意到你们的队长――黎嘉茉同学也参加了上届比赛。上届比赛我也担任了评委，依稀记得黎嘉茉你是没有到场的。”
“是的，老师。”
而那老师没有问原因，只是问黎嘉茉：“时隔一年，真正站上了比赛场地，你是什么感受呢？”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原起的视线穿过排排座位，抵达黎嘉茉的身上。
话筒的滋滋声透过广播，传遍会场每一个角落的，是她一字一顿、缓慢又坚定的声音。
“我为曾经的队友、现在的队友，以及我自己感到自豪。”
她曾经缺席的比赛、错过的荣耀。
都靠着自己，重新经历了一遍。
都成为她生命里货真价实的乐章。
…
当晚，黎嘉茉他们和辅导老师一起吃了庆功宴，庆祝斩获了唯一的金奖。
吃了庆功宴后，其他人是统一返程的机票，但黎嘉茉提前说过她单独回去，便和大家在饭店道别。
出了饭店，原起果然已经在门外等她了。他靠在一辆黑色车前，穿着烟灰色的套头卫衣，脚上一双同色系的限量版球鞋，年轻帅气。
胸前还悬着她送给他的那条项链。
恍惚间，黎嘉茉似乎回到了她自以为和原起“初遇”的那天。
他就是这样一副潮男酷哥模样。
酷哥原起自然不知道黎嘉茉在想什么，只是在看见自己的女朋友那刻就下意识将她抱住，然后从她的柔发一路吻到嘴角。
两个人就这样嘴贴着嘴地厮磨了会儿，黎嘉茉挣出脑袋，用目光点了点原起身后的车：“哪里来的车呀？”
原起说了个名字。
黎嘉茉听说过，是一个乒乓球项目的运动员。
车子缓缓启动，黎嘉茉没问原起要去哪。
穿过光影繁华的街道，穿过难见尽头的隧道，穿过纵横交错的立交桥，最终在远江涂边停了下来。
一下车，江风吹了过来，带着初秋的凉意。通往江岸的小路旁，有一条半人高的坡道，坡道的内侧是路，右侧跳下去，就是江边低岸。
或许是因为今晚心潮澎湃，一顿饭吃得黎嘉茉饭饱人晕，她鬼使神差地爬上了那道坡道。
没想到黎嘉茉身手这么灵敏，原起赶紧伸手扶住她。
在坡道上站定，黎嘉茉小心翼翼地伸直胳膊，感受着四面八方吹来的江风，发丝随风飘摇，纷纷乱乱的。
不远处是江上的大桥，亮起桥灯，像是横跨水面的霓虹。江水涛声渲染了遥远的车鸣，黎嘉茉的声音混在风声中：“上面吹风好舒服啊――！”
原起轻笑，想让黎嘉茉小心点，最后还是没说话。
黎嘉茉站在坡道上，那道坡道有半米多，导致黎嘉茉终于高出了原起一截。黎嘉茉沿着笔直的坡道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原起就站在平地，牵着她的手，放慢脚步。陪她缓慢向前。
曾经有很多个这样的瞬间，他从来不会打断黎嘉茉的突发奇想，哪怕有些突如其来的想法会像此刻般不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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