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直待到黄昏将近时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想着城门不多时就要关闭,赶紧各自上了马车,往城里赶。
方如逸却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在庄子里住了一晚,同农户们核定了今日席面花费的银两。
她手中无现银,席面上点心酒水的花销,全是庄子账上赊出来的,约好等各家送来了水车的定金,再行结算。
幸亏农户们识大体,知道她今日办的是件要紧事,而且庄子里那些大水车不用庄子里人出半分钱,得了好处,他们自然无有不应。
次日午后,方如逸才刚到家,木工坊里便传来消息,不过半日,各家们的定银竟全送到了。
她顾不得歇脚,忙不停地带着余然赶到木工坊里,对完了账,带上现银给庄子送去,直到入夜时分,才回到家。
刚进家门,没等坐下吃口茶,余照便捧出来一张邀帖:“姑娘,顾娘子请你明日去钱家花肆喝茶赏花呢,说是王娘子想同你谈水车的生意。”
方如逸心中一喜,顾不得脚上的酸痛,忙接过邀帖扫了一眼,感慨万千:“顾姐姐真是处处想着我,自己买了十架水车不说,还到处替我拉人来。”
“也是我们的大水车的的确确颇有实效,若是普通寻常,只怕顾娘子想帮我们也不能呢。”余照笑道。
方如逸收起邀帖,安歇了一晚,第二日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说起来,她这几日戴的头面和穿的衣裳,都还是江与辰送来的那些。
其实她早就想着要还了,可不知怎的,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又存了未解的别扭,便赌了气,想着借都借了,干脆先用上一阵再说。
等赚了钱,再备上些厚礼,给他好好送回去就是。
日头过午,特特请来的车夫也来了,方如逸和余照坐上马车,不多时便到了钱家花肆。
虽说鲜花、盆景是山南的名产,可京都爱花的文人雅士众多,商机一现,专供客人们赏花、观景、喝茶的花肆便多了起来。
可这些花卉和盆景大多都是从山南运来的,进花肆喝一壶茶的钱,也水涨船高了。若非世家贵胄,或是手里有几个钱的商户,寻常人家就算是连路过花肆门前,都不由自主地要低头快跑的。
方如逸从前没进过花肆,对里头茶点的价钱一无所知,幸亏昨夜听余照说了一番,可就算如此,在瞧见一壶寻常的碧螺春竟要三金时,心里还是惊得咚咚直跳。
但面上却不能露出一丝半丝。
顾苑和王书敏还没到,她将那茶点簿子翻到最后一页,咬牙点了壶九金的六安茶,再配上几碟时新的果子,命店小二等人到齐了再上。
店小二一走,余照悄声道:“姑娘这回可真是下了血本。”
方如逸起身在雅间里转了一圈:“你看,墙上挂的字画,还有高几上摆着的盆景、花卉,这些明面上虽说是不要钱的,可若不点茶水果子,如何能见到?说到底,赏花赏景还是算钱了的,只不过用上别的法子罢了。”
余照不住地心疼花出去的银子:“这些字画也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便是屋子里的盆景,也比不上姑娘房中的那盆天目松。还是我们卖的大水车实在,虽说贵了些,但毕竟有用啊!”
方如逸立在一支迎春花前,微微笑道:“有人卖实用之物,就有人卖雅致之景,都是赚钱的营生罢了。既然有客人愿意出钱到这花肆里来,此处自然是有些特别的。”
余照心里虽不大瞧得上如此奢靡的铺子,但她明白京中的高门大户就喜欢这些浮华之物,似乎能衬得他们的品格也风流倜傥不少。
若想同他们牵上线,就算再不喜欢,也得顺着他们的意。
“姐姐,你走快些!这都要迟了!”
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方如逸细听片刻,并不是顾苑,暗道莫不是那位王娘子?
“我哪里想得到,今日府中有那么多人来回话呢!”
这是顾苑的声音,方如逸心中暗道,想来方才那位就是王书敏无疑了。
她忙走到门前,才刚站定,一名姿容明丽的女子大步而来,风风火火的,和顾苑的爽利热情相比,更添了几分泼辣。
两人对视一眼,王书敏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她居然已经到了。
方如逸正要行礼,王书敏却一把拉住她的手,亲亲切切地挽住:“方妹妹快别拘这些俗礼,是我来晚了,得向你赔罪才好!”
“姐姐才叫我别拘俗礼,怎么自己却要赔罪?”方如逸含笑请她入内。“快进吧,顾姐姐呢?”
“来了来了!”顾苑飞也似的进了门,一坐下便抹着心口,喘着气不住地道:“敏儿你也太急了,走得这般快!”
方如逸给余照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命店小二上茶。
王书敏捏起帕子,随意抹了抹额间细汗:“前两日没能去方妹妹的庄子里瞧那大水车,我已是后悔万分了。如今能同方妹妹谈一回生意,我怎能不快些来?”
她转头望向方如逸:“妹妹有所不知,我家的陈妈妈自从那日回来后,在我面前说得是天花乱坠,听得我在家直跺脚。早知这大水车有如此实效,我就应该撇下庄子里的事务,厚着脸面赶来瞧一瞧才是!”
没等方如逸开口,顾苑先笑道:“如逸妹妹莫怪,我这小姑子说起话来就是如此直爽。虽说出身读书的清流人家,可不知怎么回事,竟养成了个武人似的性子,没个半点她大哥哥的端庄。”
“大哥哥小时候也皮得很!”王书敏故意板起脸。“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若不是如今在翰林院当值,他才不会把性子束缚得那样呢!”
方如逸忙道:“两位姐姐言行爽快,不藏着掖着,倒叫我心里松快不少,省得拐弯抹角了。”
“就是就是,我偏不喜那等子妖妖娆娆的,一句话绕到十里地外去,叫人猜着听,有什么意思?方妹妹瞧着娇弱,可说起话来却甚合我意,果然是武将家出身,颇有几分直爽,怪不得连那大水车也做得甚有实效。”
茶点送上来,方如逸亲手给她们二人斟茶:“两位姐姐照顾我的生意,我心里感激都来不及,岂敢自夸?等我忙完这一阵,定上登临楼,请姐姐们吃些时新菜式。”
王书敏却摆了摆手:“生意难做我是知道的,妹妹何必如此破费?只要你的水车对我家的庄子有用就好。”
她望了房中盆景和花卉一眼:“妹妹有所不知,其实我原本从来不看这些花啊树杈子的,都是我家老爷喜欢,我才跟着学了学。”
顾苑捂嘴笑道:“妹夫对你是最好不过了,就连如逸妹妹也知他发过‘此生绝不纳妾’的誓。”
王书敏双眼一亮,望向方如逸时,却添了不少女儿家的娇羞:“妹妹也听说过这个?”
方如逸心头闪过一丝不忍,可面上还是含着笑,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家里的私话,断不好到处说的。”王书敏红了脸,嗔了顾苑一句:“定是姐姐你说的!”
顾苑低头笑了一阵,端起茶慢悠悠地喝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方如逸缓缓饮了一口茶,心中却生了些道不明的悲凉。
若是王书敏知道,将来她心心念念的这位夫君,不仅偷偷养了外室,还借外室的手,把她害死,不知她该有多绝望,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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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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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书敏抚了抚羞红的脸颊,甩着帕子道:“今日本是来定水车的,提我家老爷做什么!
如逸妹妹,我在京中的旱田不多,三架水车便尽够了。不知你可做山南的农具生意?我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里,有好几处山南的水田。”
顾苑忙道:“王家祖上在山南的太州府,在那里置办了不少田产。”
“原来是这样。”方如逸了然,思索片刻道:“山南的生意虽说眼下还没有,可早晚是要做的。说起来,造这大水车的杨西平师傅正是山南太州府人,我也有派他回老家开木工坊的心思。
若王姐姐不急着用,等他把京都的事了结了,带出几个得力的徒弟来,我定让他回山南去,将来姐姐想买农具,也便利些。”
王书敏拍手笑道:“这就是极好的了!其实我方才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断没想到这杨师傅竟就是太州府的人,还真是巧!”
“谁说不是呢。”方如逸点头含笑。
王书敏下了水车的单子,付好定金,三人瞧了一回雅间里的花卉盆景,又闲话了一阵京中趣闻,王、顾二人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花肆。
方如逸却不曾急着离开。
九金一壶的六安茶虽然已经喝完,可这雅间却是她难得才来一回的,总要好好待上一待,把花肆里的种种布置记在心里,将来若是同他人聊上几句,也不至于半点不知。
毕竟她想扳倒曾得功,须得先从王书敏身上着手。
这位王娘子为了讨相公欢心,定是在花卉和盆景一道上下了不少功夫,若自己能投其所好,陪她四处寻花卉、观盆景,说不定能套出些他们夫妻二人间的秘密来。
余照陪着她在雅间里细瞧了片刻,想起刚才方如逸应下山南农具生意的事,心里不住地打鼓:“姑娘,我们在京都的生意都还没做稳,山南的事更是八字没一撇。这么快应下来,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如逸的目光落在一簇杏花枝上,语调徐徐。“不过,送上门来的生意,哪有回绝的道理?
我们如今有钱有人,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再起一桩同样的生意罢了,并不难办。照儿,这世上哪有什么轻轻松松,毫不付出便唾手可得的事?就算难办,拼尽全力也得做。”
余照点头,脸上浮现一丝愧疚:“姑娘,是奴婢浅薄了。”
“哪里就是什么浅薄了,你是个做事谨慎的人,我都知道。”方如逸回头,淡然笑道。“山南的事,我心里也打算过,若你舍得,我想让然儿过去,帮一帮杨师傅。”
“然儿?”余照惊呼。“姑娘,她还小,还欠历练。如此要紧的生意,姑娘怎放手让她去做?”
方如逸拉住她的手:“总是要给她机会才叫历练,她今岁十六,已经不小了。我瞧她倒比你这个姐姐更稳重些。”
余照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从前奴婢爹娘在的时候,也总是这么说。然儿性子沉稳,如今又帮姑娘管着账面上的事,倒是奴婢这个做姐姐的,都帮不上姑娘什么忙。”
“她有她的好,你也有你的好。你们姐妹两个,是我的左膀右臂,缺了谁都不行。”方如逸拉她坐下。“我知道,你最放不下的就是然儿。
农具生意,我在京都已经做过一回,眼下又有王娘子家的单子,她过去后,照着我做过的那些,依样画葫芦便好。若她能在山南做出事业来,将来你也不用替她愁了。”
余照点头:“姑娘说得是,姑娘为我们姐妹如此费心,奴婢心里实在是……”
“快打住罢!”方如逸笑着推她一把。“再说下去,只怕又要哭鼻子了。”
余照忙道:“姑娘惯会打趣奴婢的!奴婢偏不说也不哭!”
“如此便好,今日还有些时辰,我们先把定钱送去木工坊。眼下单子多,杨师傅多半要再招人来,事事处处都得花钱。”
方如逸起身往外走,余照跟在后头付了茶点的钱,两人进了木工坊,见杨西平带着工匠们正在赶工,也没去打扰,只同一早就过来记账的余然说了几句山南生意的事,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木工坊里忙了两月,眼看就要入伏,日头越发毒辣,可方如逸的农具生意却也像这日头似的,甚是红火。
多亏杨西平对田中诸事了然于胸,知道暑热时节,正是田里的庄稼正是缺水的时候,紧赶慢赶地出了两批水车,在各家的庄子里支了起来,免去不少人力和财力的耗费。
管家娘子们得了庄子里的消息,心中大为满意,走亲访友时,便忍不住扯上两句水车的闲话,催着亲眷好友也买几架试试。
杨西平带出了两个颇为得力的徒弟,和余然一道去山南开工坊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等到初秋将近时,木工坊的账面上有了不少盈余,方如逸给大家伙发了工钱和消夏银,又在酒肆安排上席面,一同庆功。
手头上有了银钱,江与辰送来的那些头面衣裳便也用不上了。
方如逸早命余照将它们收起来,只是对江与辰还有些别扭,总在心里推三阻四的,寻了借口不愿登江府的门。
偶尔魏临来看余照时,她明里暗里也打听过江与辰的近况,说是一心在家中备考明年的春闱,顾不上旁的事。
这倒让方如逸大吃一惊了。
可是,虽说她暗暗有些佩服,可一想到那日江与辰走后,连个消息也不给自己送来,定是还生着气。毕竟他一个国舅爷,府中怎会没有送信的下人?若真有心传话,无论如何也不会整整三个月都没有半点消息。
一想到此处,方如逸这厢也堵上了气。
顾苑和王书敏倒是时常请她去那些花肆、茶肆谈天,处着处着,京中世家便无人不知,她们三人好得像亲姐妹一般。
可方如逸心中却明白,自己能同她们两个谈笑风生,都是因为她在暗处下的那些功夫。
打听顾苑和王书敏的喜好,苦读花卉和盆景的谱录古籍,搜罗京中那些专供奇巧时新玩意儿的花肆。
余照总是不大理解她为何如此费心,赚到手里的银钱也时常流水似的花了出去。
但方如逸却道:“我得先对别人有用,别人才能为我所用。”
她对顾苑和王书敏,本心上并没有什么利用的意思,只不过借了她们的手,做大农具生意,暗中打探曾得功、何家,还有元轼的消息。
说到底,是个互相都有好处的事。
眼看秋色渐起,院子里的槐树也落了叶,顾苑忙着操办王家的中秋宴,五次的聚会里,只得一两回的空。
曾家的亲戚不多,王书敏倒也乐得自在,随意安排一回,想着方如逸身边没个亲眷,闲时便与她小聚,说些家里的闲话,什么“快到年下,吏部事多,老爷日日忙得脚不点地,时常还得在府衙里将就一晚”云云。
方如逸自然知道曾得功多半是去了陈容容那里,可眼下她身边得力的人不多,更无一个会武,想暗中跟住曾得功,查出陈容容的住处,便有些难办。
王书敏对夫君偷养外室的事一无所知,说到兴头上时,竟透出曾得功偶尔也写几回军中排兵布阵之法,却不让她告诉旁人。
虽说她只把这事做个笑谈,显出自己这位夫君在谋略上是如何地文武双全,可方如逸却对这个消息认了真。
上辈子,元轼身边有一文一武,文臣自然就是曾得功,武将则是一位名叫张焦的武举人。
她曾听说张焦不仅武艺卓绝,在训练新兵和军中策略上,也是个拔尖的。
但她还未昏迷时,曾在年节下见过这位张焦,言语粗鄙,行动失礼,全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莽夫,没有半点被诗书熏陶过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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