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安排留在京中的人,一直追查新东家的身份。不过,方如逸是个滑头,从来没有亲自出面到铺子里查看,都是暗中聘了新的掌柜和跑堂小厮,又把原来的人全都遣散了。这段时日,我回了京,此事才算有些眉目。”
元轼面色不喜:“你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子的话,难道本王要在这里坐上一夜,听你细细说完么!”
何龄赶紧低头:“王爷息怒!那间珠宝铺的鉴宝师傅,是张烈的娘子,陶莲。我特意派人去她手底下的小厮那打听了,说是有位姓方的姑娘,请陶莲来铺子里鉴宝的。
我的人在铺子外守着,果然见到余照来同陶莲说话,亲热得很!后来我顺藤摸瓜,果然发现私铁坊也在方如逸手里,只是她知道,自己没那本事经营私铁坊,遣散了坊主和工匠后,便让私铁坊一直空着。”
元轼思忖片刻:“铸币的铜模,你的人可小心收起了?”
“他们说,那日新东家的人来得太急,他们只来得及把坊中的铜币装车,没法带走铜模,就趁着新东家的人问话的当口,偷偷埋在私铁坊的后院。好在坊中这几月都没有开炉烧铁,方如逸并没有发现。”
元轼沉了脸:“她有没有发现,是她的事,难道你就不趁机派人,把铜模挖出来带走么!”
何龄面色一僵,这段时日,她忙着想法子对付方如逸,拿回自己送出去的铺子,哪里顾得上什么铜模。
“王爷,铜模既然已经埋在了土里,想来也不妨事。再说了,这私铁坊我们早晚是要拿回来的,等将来赶走了方如逸,再去挖铜模,也省心省力不是。”
元轼沉吟不语,虽说何龄言之凿凿,可他却想不通方如逸这般行事的缘由。
买走曾得功手里的铺子,或许是真,毕竟顾苑和她处得像姐妹一般,王家有难,她前去相帮,也说得过去。
可曾得功和张焦……
元轼眉头紧皱,方如逸和自己无冤无仇,甚至还承了自己好几个大恩,为何要对曾得功和张焦出手?
况且,他们两个是朝中要员,便是徐瑞,也是因为替江介这个内阁首辅办事,费了好几个月,机缘巧合之下,才推测出他们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徐瑞受方岱所托,照顾着方如逸,为免多事,绝不会把朝中的厉害关系告诉她。方如逸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查不出这样隐秘的事。
何龄心里对她多有记恨,故意陷害也未必不可能,方家这张牌,自己从前没打好,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勾住了方如逸的心,万万不能随意将这张牌给废了。
还是明日亲自探探她的口风,才能知晓缘由。
“何姑娘,你一入京就忙着本王的事,实在辛苦。”元轼从金丝楠木斗柜里,取出一卷画轴展开。“去岁冬,本王出城北赏雪,见落梅园中红梅点点,颇似你明丽不俗的性情,回府后便彻夜未眠,作了此画。”
何龄惊喜万分,一颗心怦怦直跳:“王爷,王爷厚爱,我……我那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岂敢说什么辛苦。”
元轼收起画,亲自卷好送到她手上:“这画是为你而作,本该早些给你的。可惜年节事多,前段时日本王又受了伤,这才拖到今时。”
何龄把画牢牢抱在怀中,眼底几番动容:“王爷待我这么好,倒叫我无以为报……”
“你我本就是同路之人,自该相互依靠,何必说什么报答的虚言?”元轼望了望窗外的夜色。“二月天寒,何姑娘回去路上,要小心避风。”
何龄柔柔一福:“我这就回了,还请王爷莫要担忧旁的事,安心养好身子。”
元轼点了点头,送她出了书房,一路到了外院上,她的奶母王妈妈,敷一脸白墙似的粉,穿一身小姑娘喜欢的鹅掌黄,妖妖扭扭地立在那里。
何龄同元轼告了别,出府坐上马车,王妈妈才道:“姑娘可把那方如逸的事,都和王爷说了?”
“自然。”何龄抱着那幅画,眉眼间满是得意。“王爷看重我,我说的话,他定是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
“邀帖也送去了?”
何龄冲她点了点头:“妈妈计谋无双,我把话一说,王爷就写了帖子,让小厮送过去。想来明日,王爷就会知道,这方如逸是何等恶毒之人。”
提起这个名字,她恨得实在牙痒:“前岁在顾家花宴上,我被她那副可怜样给骗了,这才被她摆布,害得王爷只能让我先出京都,避避风头。在山南时,我没能杀了她。如今重回京都,妈妈你又在我身边——”
她冷哼一声:“方如逸这个贱人!我一定要让她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
王妈妈满脸含笑,鼻翼出了油,有些浮粉,惨白的一张脸,在昏灯下瞧着,甚是骇人:“姑娘只管放一万个心,我既跟着姑娘来了,就不会让姑娘白白受人欺负。从前的债,定是要一一讨回。”
何龄微微昂起下巴,眉头却跃起一丝担忧:“妈妈,那贱人心机重,若是王爷明日又被她的手段蒙骗了,该如何是好?”
“明日不成,还有后日,后日不成,还有大后日。左右如今我们就在京中住着,便同这方如逸耗上几个年头,她一个做着小本生意的门户,能与我们何家斗到几时?”
何龄这才舒展眉头,大为安心,展开画卷细细瞧了一回,恨不得此刻就把把方如逸按在地上,狠狠踩她个几千几万次。
二月春寒,北风一起,仍是料峭。
次日,何龄起身,把落梅图挂在闺房之中,眼看窗外天光大亮,忍不住得意地想,再有不多时,元轼定能看清楚方如逸的嘴脸。
此刻,元轼已然进了刘家花肆,坐在雅间里,静静等着方如逸。
刘掌柜昨晚便知他要来,特特换上山南新上的盆景花卉,可他却无心观赏。
何龄的话,在他心头转了一夜,天都亮了,还是没个结果。
“王爷,方姑娘到了。”
小厮往旁边一闪,方如逸冲他福了福,元轼按下心思,换上一张和善笑脸:“外头冷,快进来。”
方如逸应了一声,缓步入内坐下,语调恭敬:“王爷的身子可大好了?”
“多亏你送来的药膏,不过三两日,伤口就隐隐发痒,如今早就掉疤了。”
“这都是王爷身子骨强健的缘故。”
方如逸客套两句,元轼却话锋一转:“今日怎么没见着你的随身侍女?”
“她在王爷面前失礼,我罚她一月不许出门,只能在家干些重活,这才没跟了来。”
元轼了然,饮了口茶,目光落在眼前的一株罗汉松盆景上,微微锐利:“想当年,你初入京都,无依无靠,满京的高门显贵,你一个都不认识。左家花宴上,那些踩高捧低之人,对你发难。本王路过,见你双眼含泪,甚是可怜,心里气不过,这才替你出了头……”
方如逸心思几转,不知他忽然提起这些旧事来,到底为何。
“……没想到,后来我们定了亲,你在王家花宴上,还是被众人奚落,还差点遭了何龄的毒手。幸亏你是个聪明人,顾娘子治家又严谨,这才洗了你的冤屈。”
元轼眸光一凛,侧头定定地望着她:“方姑娘,如今回头想想,若是那日本王不曾出言帮你,只怕你也有法子,自己脱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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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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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是在……试探自己?
可他的试探,究竟为了什么?
方如逸心思飞转,面上却浅浅蹙眉:“若不是那日王爷替我解围,叫我知道,自己在京中不是人人都瞧不起的,我在王家时,又岂会有尽力为自己争辩的勇气呢?”
元轼的目光里,仍旧满是探寻:“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想到本王不过是直言了一回,就让方姑娘变了脾性。
其实细细想来,你与本王退亲后,虽说独自一个在京都住着,可本王瞧着,顾家、王家、徐家,还有不少高门贵眷,都与你甚是亲厚。如此能耐,便是本王也羡慕得很。”
这是在怀疑自己结交京都权贵么?
方如逸心里暗暗绷紧了弦,叹息一声:“说出来不怕王爷笑话,我方家财少帛稀,当年我入京时,因此被人讥刺,说我穷酸。此事,王爷也是知道的。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发誓定要让满京的人都瞧得起我。”
元轼捏着茶盏,皱眉道:“可生意一道,终究落了下乘,你若是想让京中人都瞧得起你,应该好好选一户高门世家,嫁过去做正头娘子。”
“王爷体恤我奔波劳碌,我心里都明白。”方如逸语气恳切。“可是王爷,我得了穷酸的恶名,哪一个家中握着田产铺面的世家肯要我?难道他们不会担心,我这个没见过世面,又不懂掌家的人,会把家财都败光么?”
元轼心里一动,搁下茶盏:“所以你做农具生意,是为了让豪门知道,你是个能掌家管事的?”
“王爷知我。”方如逸欣喜一回,又神色戚戚。“我也是没法子,家中父兄长年戍守边关,在京都不过只有几亩薄田,就算我想做珠宝、布料的生意,也没那本钱,只能从田间地头想法子。
说实话,农具,我是一窍不通。可叹上天垂怜,让我无意中遇见一位巧匠,多亏他助我,这才造出大水车。”
她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缓缓抬头望着元轼,眼底盈盈有泪:“王爷,其中的辛苦,真是说也说不尽。后来顾家姐姐见我可怜,四处替我拉拢生意,若不是她费心帮我,只怕我早就在京中待不下去了。”
元轼心知,这话却也没错。
那时方如逸闹着要和自己退亲,宫中派来劝说之人,正是顾苑。
这门亲事断得别扭,让方如逸受了莫大的委屈,顾苑是个古道热肠的,听说事后还几次去方家老宅看她,两人处得姐妹一般。
顾苑在农具一道上帮她,也算合情合理。
雅间里的檀香静静燃着,此处分明是催人松快自适的所在,可两人的后背却都有些紧绷。
元轼提起茶壶,给方如逸斟上一杯:“本王听说,那日顾娘子替王娘子搜走曾得功的私产,遍寻京都,无人愿买,是你主动登门,把铺子尽数买下。你们二人的情谊,当真深厚。”
方如逸眉梢微跳。
这件事做得十分隐秘,京中人只当有个神秘富户收走了那些铺子,半点不知新东家就是她方如逸。
元轼是如何知道的?
“让王爷见笑了。”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大大方方道:“的确是我买了那些铺子,一来是为了帮顾、王二位姐姐解一解燃眉之急,二来……”
她低头一笑:“二来,是我自己有些私心,听说曾得功有间私铁坊,正合了我的心意。”
“你想要私铁坊?为何?”元轼心头一凛,面上却故作淡然。
“因为锻造农具,需要熟铁。”方如逸眼中含笑。“我做了生意后,才发现事事处处都得花钱。若能将成本一压再压,那赚得的利钱,岂不都是我的?
虽说下到我这里的单子,大多都是水车,可偶尔也是会有锄头镰刀这些小物件。一旦做起来,要是没有稳定的供铁铺子,如何能按时交货?思来想去,手里还是得握着间私铁坊,才算真正安心。”
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叫人挑不出半点的错,元轼饮了两口茶,笑道:“原来是这样,本王还以为方姑娘做这农具的生意,做得厌烦了,想在铁冶上试试手。说起来,本王早年间颇爱锻剑,识得几个打铁熟手,若姑娘缺人,本王可为你引荐一二。”
方如逸赶紧起身拜谢:“王爷厚爱,我心里实在感激。只是铁冶一道我还不甚熟悉,得再过段时日,才会招人做活。等到那时,我再来相求王爷也不迟。”
“自然,铺子在你手里,你想何时开工,便何时开工。若将来本王再行锻剑,定要到你的私铁坊里买铁。”
“只要王爷开口,我必让人多多奉上佳铁,请王爷拣择。”
元轼点头一笑,闲闲聊了两回旁的话,又掺了几句要紧的探询,方如逸全是对答如流,没有一丝破绽。
自己和她并不曾撕破脸,曾得功和张焦的事,不好明着问。
一壶茶堪堪喝尽,该问的话,也翻着花样问了好几轮,元轼起身道:“今日与方姑娘畅谈一回,本王心里实在欢喜。若将来得闲,再邀姑娘赏花吃茶。”
方如逸低头一福,送他出了门,才慢慢从花肆离开。
回到车上,余照松了口气,很快又着急起来:“梁王都同姑娘说了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这都快入夜了!”
“梁王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只怕何龄暗中查出了什么。”方如逸脸色严肃。“梁王的话里,暗暗透出我并非面上那样懵懂无知。他已经知道曾得功的铺子被我买走不少,还特意问了私铁坊……”
脑中忽然闪过一念,她道:“我买了曾得功好些个铺子,为何他只问私铁坊?照儿,那间铁坊空了多久了?”
“得有几个月了,姑娘一直没招人烧铁锻铁,那边也没人去。”
“私铁坊一定有问题。”方如逸眉头紧蹙。
余照不解:“可是姑娘,当初我们遣散工匠的时候,里里外外细细地搜过好几遍,什么疑点也没发现,会不会梁王只是顺嘴提的?”
“不会。”方如逸摇头。“梁王他猜忌多疑,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私铁坊。一定是我们搜查的时候,漏了些什么。”
她深思片刻:“今夜便让大树给魏临送信,让他派个人去私铁坊盯一盯。梁王还担忧着这间铁坊,坊内让他焦急的事,多半还未解除,说不定这几日就会有什么破绽露出来。”
余照点头:“姑娘放心,待会回去,我和大树一道去寻魏大哥。”
马车哒哒地驶出巷口,在夕阳下往城北奔去,元轼隐在暗处,见方如逸的马车走远了,这才现身。
“王爷,今日为何不问曾得功和张焦的事?”跟在他身后的暗卫道。
元轼眸光低沉:“现下还客气着,方家这张牌还能打一打。”
“方姑娘说的那些,王爷可信?”
“天衣无缝,叫本王如何不信?”元轼神色阴郁,让人看不出心底所思。“只怕今日之后,她对本王起了疑心,本王将来不好问了。”
“那可如何是好?”
“既然本王问不出来,那便寻个能问出来的,替本王走一趟。”
暗卫点头应是:“对了王爷,左家来信,说左姑娘的孝期已过,若王爷近日得空,左大将军便和左家族老一同登门,商议定亲的事。”
元轼想了想,道:“左家倒也积极,你派人回一封信,就说下月初九是个吉日,再行商议也不迟。”
……
次日,方如逸的马车停在左家大宅门前,才刚落地,便有一名小厮飞快跑来,对她一拜:“方姑娘好来!我家大将军和姑娘昨夜得了姑娘拜会的帖子,高兴得很,这会已经在堂上等了。”
“不过是寻常拜访罢了,怎好叫大将军和姑娘等我?”方如逸满脸歉然,边说边往府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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