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光路思忖片刻:“依老夫看,梁王多半也没什么戏唱,否则早该满朝发作起来,何必只推出这两个人?左右不过这几日间罢,遂了他的意!”
方孚远道:“大将军早些把亲事断清楚,梁王也不会再盯着左家不放。”
他望了一眼左思音:“左姑娘年华尚好,总不能在梁王这棵歪脖子树上吊着。”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左思音拉着方如逸道:“妹妹,少将军说话如此有趣,我真是羡慕你。”
方如逸摇头不已:“他也就是对外人好言好语,到了家中,从来没有一句好话的,不知怎么训我呢!”
“少将军自小从军,性子直爽些也是有的。”左思音飞快撇了方孚远一眼。“听说少将军极擅枪法,我……我也练枪,不知可否请少将军指点一二?”
方孚远笑道:“哪里敢说什么指点,左姑娘有大将军亲自教导,枪法一道定是比我厉害。说起来,我早就想讨教左家枪法了,今日既来了,不如我在院中练一套,请大将军和左姑娘替我掌掌眼,如何?”
左光路一听,颇为心痒:“少将军的枪法,在漠北也是响当当的。都说你们方家的长枪对付戎族颇有心得,也叫老夫看看,学一些去,让玄海滨的将士们多些对付东瀛人的招式!”
两人出了屋子,方如逸也搀着左思音在院中坐着。
左光路高喝一声“拿老夫的枪来”,登时便有小厮飞快跑出院子,扛着一柄通体乌黑,钝光笃笃的铁枪进来。
方孚远宽下外衣,接枪在手,细细摸了一遍:“大将军的枪,果然与众不同。”
左光路声音朗朗:“老夫这杆枪虽说有些分量,耍不出什么花样式,可这样的枪却最是适合上阵杀敌,一刺一挑,最多三招,就能让敌人倒地不起!少将军试试!”
方孚远大喝一声,握紧枪杆,猛地刺出,一道疾风顿时扫过角落的桃树,不过一息,枝头的残花便扑簌簌落下来。
他单手送出,枪头当即没入土中,左脚上前一踢,长枪龙蛇般飞动起来,带起一阵劲风,看得左思音目不转睛。
几套招式下来,方孚远额间隐隐现出了汗,因着右臂上的伤还未好全,他没再试下去,恭恭敬敬地把长枪交还小厮。
左光路甚是满意,这杆枪跟着他几十年了,能轻松耍动的没几个,方孚远的臂力才恢复了四五成,居然就能练上好一会,真不知他彻底痊愈的时候,该是何等神采。
“少将军好厉害!”左思音双眼明亮,目光一直跟着方孚远,不肯离去。“不知少将军是否读过钱国公的《长枪论》?”
方孚远随意抹了把汗,笑道:“原来左姑娘也读过钱国公的大作,可有什么高见?”
方如逸对长枪不感兴趣,见哥哥过来,便起身让出位子,由他们两人聊去,自己则走到左光路面前,取出一只药瓶子:
“大将军,这是家父军中治伤秘药,左将军在玄海滨驻守,少不得要同东瀛人打交道。这瓶药虽然算不上什么,但我们方家也想尽尽心意,我们两家都是为国朝出力,如今又一道在京中互相扶持依靠着,还望大将军莫要嫌弃。”
左光路接在手中,大为满意:“你家的秘药,老夫早就想试一试,这回总算被老夫得了机会。这瓶药就很好,别的礼你就带回去罢!”
“那怎么行!”方如逸笑道。“我带来的不过是些小玩意儿,给大将军和姐姐瞧个新鲜罢了,若这些你们都不肯收,那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我们两家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左光路故意板了脸,压低声音。“音儿的事,老夫都还没谢你,你倒先来谢老夫……”
“大将军慎言。”方如逸环顾四周,见下人们都站得远远的,才小声道:“这是两回事,一个明面上,一个暗地里,不好混作一谈的。”
左光路缓缓点头:“那倒也是,你的礼,老夫先收下,将来再厚厚地添一份还你!”
方如逸正要开口,却听见左思音咳嗽起来,方孚远冲自己这头焦急地喊:“左姑娘身子不舒服,我们快回屋吧!”
左光路忙喊了贴身服侍的侍女过来,命她把左思音搀进去,方如逸没有进门,一把扯住正要跟着去瞧一瞧的自家哥哥,对左光路一拜:“大将军,今日叨扰府上许久,我们兄妹二人也该回去了。”
“少将军身上的伤还没好全,等力气恢复了,再来老夫府上,好好试试这杆枪!”
左光路边说边送他们出府,见他们上车离去,才回到后院去瞧孙女。
左思音喝了一碗汤药,咳嗽好了些,脑海里却不住地闪过方孚远练枪时的模样。她定了定神,命侍女暂且出去,对左光路道:“祖父,不如我们今日便退亲吧。”
“这么快?不再等等?”
“反正这件事早晚都要了结,再等下去,梁王一着急,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左思音低头叹气。“如今只有我们祖孙两个在京中住着,表哥身上也不好。梁王的心思,我们也算谈明白了,适时抽身,也可保全自己。”
左光路听得点头:“那老夫今日便写了退亲的帖子,叫他们给梁王和陛下都送一份,早早了结,早早安心。”
一刻钟后,一名左家小厮到了梁王府外,呈上退亲贴。
元轼在书房里接到帖子,心中大喜过望。
这些时日,数不清的问安笺送到了左家,可左家一门子的武将,连字里行间的深意都看不出来,他没法子,只好让许昌和钱吾意两厢催逼。
想来左光路也知道自己这孙女没救了,这才甘心退亲。
近日糟心事太多,能和左家了断这门亲,也算是稍有安慰。
“王爷,左家的人说,左大将军也给陛下送了退亲的消息过去,想必这会儿已经到了陛下已经知道了。”
元轼担心退亲的事被庆德帝焦黄,眼看日头才刚过午,沉思片刻道:“备车,本王要入宫。”
……
方如逸和方孚远回到家中,用过点心,在厅堂上休息了小半个时辰,魏临那头还是没消息来。
两人坐了半晌,毛大树却进来道:“姑娘,公子,左家给梁王和宫中都送了退亲的帖子,刚才魏大哥派去盯着梁王府的人过来,说梁王备了车马,往宫中去了。”
方孚远坐直身子,神色急切:“梁王进宫做什么?他不是一心想和左家断亲的么?”
“哥哥放心,梁王此去,定是要把退亲之事,在陛下面前坐实,否则咱们这位陛下,是断然不肯在左姐姐重病的当口,弃左家于不顾的。”
方孚远略略安心:“你说的可是真的?”
“就算我不了解陛下,难道梁王对左家做的那些事,你都看不明白?”
方孚远慢慢靠在椅背上:“也是,梁王几番催逼,想来是急了。左姑娘那么好的一个人,又懂兵法,又练长枪,眼下不过是病了,他竟然就要弃之不顾。”
他越想越气:“逸儿,幸亏你当初没有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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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有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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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聚着好几条街的木工坊和打铁铺,来来往往的,不过是工匠师傅,和买家具农具的客人。每日不是运送器具的轮车声,就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倒是少见行人。
方如逸从王家收来的那间私铁坊,就在此处。
坊中有炼铁、锻铁的大院子,怕火星子溅出去伤着人,围墙便砌得格外高。
魏临和陈三哥绕着外墙找了许久,才发现一株高大的梨树,此时枝头才冒新芽,残花未尽,两人只好弃了平日爱穿的黑衣,寻了身素白的穿上。
陈三哥眯起眼,盯住私铁坊的大院子,头也不回:“东家,你说这大白天的,会有贼人来么?”
“难说。”魏临小心换了个姿势。“按理都是晚上来,可要是那贼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白日现身也不是不可能。”
陈三哥点头:“若是白日来,定是个高手。不过依我看,这私铁坊也没什么特别的,犯不着派高手过来。东家,兄弟们都在铺子里吃茶,你都蹲了一上午了,不如先吃两口去。”
“无妨,他们守了一夜,让他们先歇歇。”魏临后背一紧,忽然压低声音。“西南角是不是有人?”
陈三哥赶紧看过去,没等开口,果然见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在高墙下探头。
“东家,难道私铁坊里真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居然派高手白日过来,我们只有两人,恐怕拿不住他!”
魏临全身紧绷:“别慌,先看看他要去哪。”
话音刚落,便见那身影突然晃悠起来,也不知从那里搬来一只硕大的木箱子,抵在墙根下,两手扒住高墙,一脚踩上木箱,觉得下面稳当了,才探身翻墙。
陈三哥看得愣神,揉了揉眼道:“东家,这贼什么路数?怎么翻墙还要拿东西垫一下?”
魏临也不大明白,暗忖难道这高手是在故意露怯,好引自己出来?
他眉头一皱:“再看看。”
身影骑上了墙头,瞧着甚是高大,眼下未到三月,仍是寒意未退的时节,可那人却只穿了身薄薄的短打,半点都不怕冷。
那人长腿一跃,翻身落在院中,刚迈出一步,脚下却先踉跄了两回。
“东家,我怎么瞧着,这人像是喝醉了酒啊?”陈三哥满心狐疑。“莫不是走错了?”
魏临摇头:“你看这院子,靠墙堆满了打铁的器具,只有这一处没有堆东西。他选择从这里翻进来,定是对院子里的陈设了如指掌。”
“有道理。”陈三哥恍然大悟。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院中那人已经稳住了身形,直冲炼铁的炉子而去。奔到炉子旁,他顿住脚步,俯身在地上摸了一回,抄起一旁生了锈的夹铁钳,飞快地挖着。
“进!”
魏临低喝一声,和陈三哥一道从梨树上跳进院中,竟然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那人仍是背对着他们,低着头使劲挖土,魏临靠近一些,闻见浓烈的酒气,侧身给陈三哥使了个眼色。
陈三哥瞅准时机,一下扑上前,飞快夺下那人手里的钳子,一脚勾住他的脖颈,用力一按,想把他带倒。
没想到,那人的身子居然半点不动,脖颈死死梗着,力气大如牛,双手锁住陈三哥的腿,奋力一转!
陈三哥的身子连忙跟着一旋,卸掉了他使出的力,魏临立即抖开缠了铁丝的绳索,从他身后抱住双臂,使劲向后一掰。
那人没反应过来,三两下被魏临用绳子捆住了上身。他的下半身还想挣扎起来,却被陈三哥按住,也拿出一条绳子来,牢牢捆住。
“你们这群卖国贼!竟敢绑老子!老子跟你们拼命!”
那人满口乱喊,在地上使劲扑腾,飞起一阵土灰。
陈三哥站起身,伸手在鼻子前摆了摆,皱眉道:“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要你管!要你管!”
那人双眼怒睁,鼻头通红,气得直蹬腿,无奈全身都被绳子绑得死紧,半点也奈何陈三哥不得。
魏临走到方才他挖土的地方,捡起钳子继续挖了两下,很快触到一个硬物。
“三哥,先别管他,来这里看看。”
陈三哥奔过来,帮着一同把那硬物挖出来,居然是个上了锁的大木箱。
“卖国贼卖国贼!国朝有你们这些蛀虫,真是可耻!可恨!”
魏临不理那人的叫嚷,找了把斧子,劈开铁锁,掀开木箱一看,心头猛地一惊。
他赶紧合上,对陈三哥道:“立即去茶肆,告诉兄弟们今晚照常值守,不管抓住了什么人,统统敲晕了带回武馆,等我回来再说。”
陈三哥明白他们遇上的,一定是件大事,没有多问,登时跃出高墙,去茶肆找人。
魏临扯下一块布,塞住那人的嘴,带着他和箱子从后门出去,坐上一早备好的马车,直奔方宅。
魏临把车停在了后门,但没有立即把那人带下来,只对守门小厮到了句“告诉你家姑娘,让毛大树出来一趟”。
守门的小厮跑着进去通禀,不多时,毛大树从后门出来,见魏临神情严肃,忙问道:“魏大哥,出什么事了?”
魏临拉着他到了车前:“你把车停到后院去,里面有个人,已经绑住了。带出来的时候,别让其他人看见他的脸。”
“送到前厅吗?”
魏临摇头:“事情重大,送到少将军房中。”
“明白。”
“你家姑娘和少将军在哪?”
“都在前厅坐着。”
“我知道了,去吧。”
毛大树把马车牵进门,魏临把木箱抱出来,飞快奔到前厅,一进去就把门紧紧闭上。
方如逸不知他为何如此,起身问道:“魏临,这是怎么了?”
“幸亏我白天也安排了人在私铁坊外蹲守,否则还不知道何家在做卖国的勾当!”
魏临眉头紧锁,把木箱摆在桌案上,缓缓打开,方如逸和方孚远低头一看,顿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里面居然全是铸币的铜模!
方如逸怎么也想不到,私铁坊里藏着这样惊天的秘密,半晌才回过神来:“何家,竟敢私铸铜币!她要卖给谁?”
“自然是东瀛人了。”魏临沉声道。“江首辅早就发现,国朝中有人在玄海滨走私铜币,但一直抓不到人,也找不到铸币的地方,原来躲在天子脚下。”
方如逸皱眉道:“可是我不明白,东瀛人为何要买私铸的铜币?”
“他们买的,大多不是私铸的铜币,而是国朝官铸。”方孚远道。“逸儿,其实漠北也出过走私铜币的事,只是没有玄海滨猖狂罢了。铜是个要紧物,国朝明令禁止铜币流入外邦。
可外族人所在之地并非沃土,未必有铜矿,他们想拿到铜来铸物,只能向国朝的商贩私买铜钱。那些德行有亏的商人,见有利可图,便私铸铜币,一来可以换出官铸铜钱,拿去走私,二来平日里也能多些钱币,通兑金锭银锭。”
魏临道:“少将军说得没错,私铸铜币一事屡禁不止,听说玄海滨还有不少专门运送铜钱的船队,买通了海盗,保驾护航,都把海路给走熟了。左将军在那里不光要对付东瀛人,还要拦截走私船只,同海盗搏斗,甚是辛苦。”
方如逸缓缓坐下,心中仍是跳个不停:“我只知国朝有人私铸铜币,却不知里面竟然牵扯这么多厉害关系。怪不得那日梁王见我,开口闭口一直在问私铁坊,想必何家走私铜钱的事,他多半是知道的。又或者——”
她顿了顿,后背僵硬:“又或者,他才是幕后主使之人。”
屋子里悄然无声,三人都被这一猜测,撞得心惊。
梁王元轼,是国朝除了庆德帝之外,唯一的皇族子弟。他与庆德帝同姓同宗,元昭是他的母国,按理说,谁都可能叛,只有他不会。
可他却拿着刀子,狠狠扎进国朝心口。
“为了尊位和自己的利益,他真的什么都会做,从来没想过家国天下,百姓故土。”方如逸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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