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晴告诉她,在郊区别墅刺杀案后,秦少庄和她就布了这个局。那个安插藤野清子到郊区别墅的小营长是于贤安插在她手下的。本来刺杀的目标是周季夏,元承文的死虽是早晚,但他确实误杀。
“我说的误杀不仅仅是说刺杀,还有他染病。”她低头看着手镣,“孟婉君因为生计来找过我。”
周季夏相信这一点。傅王府落拓的这些年是孟婉君勉力支持,后来又是元承文接济。叶欢说,元承文入狱后,孟婉君他们过得很是拮据。若非走投无路,她相信孟婉君不会再去找尚晴。
尚晴说,她把部分扣押在北平仓库的战俘偷运回是于贤的安排,目的是为了帮日方做实验。战俘的饭菜是在尚家准备的,而于贤就是通过在饭菜里下药让他们感染。“那日,孟婉君带着她的儿子来找我,因为临近午饭时间,我便让管家带他去吃饭。管家说,他喜欢白糖糕还偷偷塞了两块在兜里。”
一场事故变成一个故事,里面总免不了虚构。“你把这些都说与我听,还让我看了你和于贤的一场戏,都只是为了告诉我,你是被逼的。”虽不愿为,可不得不为之。
“这是其一。其二是告诉你,冤有头债有主,谁才是杀元承文的幕后黑手。”
“怕是你还要告诉我,你和秦少庄在做局杀于贤吧。”
“该说你心狠手辣还是冰雪聪明好?”
从悲悯到心狠,不过也就是一番历练。“不杀了他,难道要让他活着散播秦家二夫人和奉系二把手的旧情?然后一番添油加醋变成暗通曲款?”
早在那年六姨太和三姨太在宅斗的时候她便知道内情了。【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三姨太私通一事是真,但那些信件却是尚桓和二夫人的。六姨太当初以为周季夏手上的信件是三姨太的,耍着手段要了去。也不知到底是要算六姨太聪明还是幸运,这样的把柄落在她手上还能活得比二夫人长,以至于后来她位同正室——都是风平浪静下的波涛暗涌。
“周小姐,你知道实情并且还守口到现在,我替我父亲感谢你。既然小姐心善,还是把剩下的信件的一并交给我吧。”她咧着嘴笑着说,“六姨太说,信件,是你给她的。我整理我父亲遗物的时候,看过他的日记,所以我知道六姨太手上的信件不是全部。”
“你就那么信她?”
“不,我赌的是她母亲这个身份。你也很清楚,在秦家没有子嗣会是个什么下场。”
所以,她尚晴兜兜转转,弯弯曲曲做了这么一场大戏后,还是邀她来做交易的。“那这一次你的筹码是什么?”
她说,“于贤。”
第136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33)
离开监狱的时候已是中午十二点,虽是季夏,然暑气还浓,正好也驱驱周季夏身上的寒气。
周洋紧护季夏上车后,驱车往公署走。倒不是季夏指的路,是秦少庄的安排。早前秦少庄去监狱“提审”尚晴,尚晴提出要求说要见周季夏。周洋当时以为秦少庄会拒绝,毕竟他们的戏码已经演了大半,眼见着要收场了,这时再把周季夏往里带,可不是明智。可是,秦少庄应承下来。
她们两人谈话时,他就站在外面。牢房虽高,却不是密不透风的墙。缝隙间他倒是听到了一句,“退婚吧,我把于贤交给你。”他正疑惑着要不要跟秦少庄汇报此事,可这前因不明,看周季夏的神情更是后果未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石头哥,你多久没回平镇了?”
这问题倒是让他蹙眉。他自小父母双亡与姐姐相依为命,后来与姐姐栖身何家。命运造人让他们姐弟成为何家的眼线,一个南下去了南洋周家,一个去了千丝万缕的李家。自打秦少庄把他带在身边,他便是秦少庄的人了。秦少庄唯一的要求的,忠心。他说,“我不管你之前是谁的人,现在起你是我的人。”他做了副官,秦少庄无疑是把命托付他。所以,他早已与过往切割。
“有九年了。”他接着话问,“小姐怎么问起这个?”
“九年,是挺长的吧。”可不,九年前她和秦少庄在何园再见,涟漪至今。“叶欢带了信给我,是我从平镇寄来的。信上说,他亲自送你家姐回平镇了,后事由周妈安排。”
刺耳的一阵急刹车鸣响彻大中午的奉天街道,周季夏也堪堪地撞到了前座上。周洋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目无表情。周季夏看到信时血液已凉了一番,他的内心又谈何平静?
“呀,油门踩成刹车,让小姐受惊。”
周季夏想回他,不打紧。但话到嘴边又抿了唇。怎么不打紧呢?她把这消息告诉他,跟尚ʝʂɠ晴说孟婉君的儿子偷拿两块糕点一样吗?都是心计啊。要说了这消息,她才能在公署下车时说一句看似宽慰却字字报复的话,“放心,这次运骸的事由我哥安排,十分妥帖的安置了。”
秦少庄从前多在督军府里他的小洋楼办公,接了督军位置后便多在了公署。秦少庄的秘书把她接到了他办公室的偏厅,说是秦少庄被上个会议耽搁了,让她在这里稍等。等了一会后,秘书又提着一个食盒回来,周季夏一看——红豆糕。
会议厅就在偏厅的对面。两扇厚重的红木门紧闭着,隔开了里外两个世界。过了一刻钟后,大门打开,与会人员出来时都见着了偏厅里的周季夏。各人与她点头打招呼,周季夏起身一并应付。各人瞧她时的神色各异,有些还想上前来攀谈却又被旁人拉扯走。隐约间她听到:
“她一个南方底细,还有她的出身,那边都动起手来了,问两句怎么了?”
她是个灵敏的人,这些年,各种信息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织成网,故而略推一二便能窥探大概。此时她不免感慨,若是九年前她能有这本事该有多好。
末了是于贤和秦少庄一同出来。两人似有讨论只是见了她便戛然而止。于贤上前来贺喜,“早先在北平,刚回奉天还没来得及给周小姐贺喜。祝贺周小姐觅得良配,早成姻缘。”然后朝她伸手。周季夏是淡然又冷漠的睨了他一眼,微微点了头。于贤自是尴尬,讪讪然的抽回手离开。
秦少庄看了看手表,又见桌上的红豆糕不曾动过,就着偏厅的沙发坐下,问道,“不饿吗?”
与其问饿不饿,不如问有没有胃口。自打上次她搬回周公馆后,他们便没联系了。这会她从军事监狱出来便被带来这里,说的也不会是私事。
秦少庄见她不接话便说道,“我饿了,先去吃饭吧。”
“还是说事吧。”她把红豆糕推向他面前,“先垫着肚子。”简单的两句冷淡的话,让他想起了那晚周季夏知道运骸一事后的场景。他迟疑了一下,问道,“是尚晴,跟你说了什么?”
“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吗?”她笑了笑,可颤抖的声音又说明她在极力隐忍。“是当年你们奉天卖了我父亲行踪给美国人?还是说,你们觊觎了我们周家手上的欧洲运输线路,盘算怎么把它拿下?”当初,她的父兄都劝阻过她和秦少庄之间的感情,因为他们都担心她成为政权斗争里面的牺牲品。原来,不仅是她,整个周家都早已在他们的算计。
“不辩驳吗?”她咬着唇,借着痛楚让自己清醒着。“那我问你,当年尚晴入关参加元家寿宴,你们是不是准备好那晚将我带回奉天作为跟我父亲谈判的筹码?”
1916年,民国四年,奉天迎来了第一个入关的机会,总统复辟,尽失民心。加上病危,各路军阀闻风四起。是时,欧战起,国内的国中之国可谓暗潮汹涌。周家的德裔护士和美国大使利用周家顺昌隆的特别派司和运输网偷运西药和战争物资一事被秦家识获,于是秦家召回南下的秦少庄回奉天,打算抓住这机会夺权夺财。
但是,秦少庄扣押了顺昌隆的货物使得事情曝光。秦镐,于贤和尚桓改变主意,打算用周伯邑的命来换取美国方面的支持。周伯邑本打算在奉天查明偷运西药的真相,结果行踪泄露,被美国大使雇凶暗杀。
因着结盟的关系,秦家暗地里行事。秦镐派秦少庄入关是要他把周云卿和周季夏带回奉天做交易筹码。周云卿闻悉周伯邑在奉天遇刺后,便马上到奉天。而周季夏后来也落秦少庄手上。
只是秦少庄把美方支持元啸的消息传回奉天后,秦镐一系人等又改变主意。秦镐原本打算强攻,但秦少庄权衡一番使了计,让倪副总统变成了倪总统。
“秦少庄,我只问你一句也只问你这一次,暗杀我父亲,拿我父亲和周家去交易这些阴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秦少庄答得很爽快,如鲠在噎被拔掉般。
周季夏本以为,他只是在运骸一事上隐瞒算计了她。原来,不是。在更早,更大的阴谋里。他老师说得对,她和秦少庄在这个时局里,不是同一类人。他做了局,把她看重的都算了进去,包括她自己,所以,她求婚的时候被拒绝了。原来,他真的爱她,但也只是爱她而已。
她反复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心里涌上一股恶寒。“真的让算命先生批中了。”她冷笑两声,看着秦少庄说,“都说是神神气气的东西,面子说不信,里子却很避忌。”
在这上面,秦家确实不道义。秦少庄尝试过去扭转局面。譬如,留下周伯邑的命,譬如,让周家和何家撤资军械厂,撇清他们与奉天的关系。可是,错了便是错了,他只能避免加深伤害。可现在看来,不过也是一场徒劳。
“小小……”他走过来,扣着她的肩。“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她父亲身体每况愈下,顺昌隆在国内的生意一度停滞,周家名声污损……这些,都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她挣开他的手,“我用手上顺昌隆股份来换你平安,我为着你在北平仓库的东西跟我哥反目,我抵押Once的股份带着钱和秦喻回奉天,在奉天败北需要经济支持时候顺昌隆又回来了,甚至在你派人接我到北平的时候,我立了遗嘱由秦喻和她的孩子继承我在周家的所有……”她狠厉看着他的眼眸,“我做的这一切,心甘情愿。可我真替……我父亲,我哥……心酸。看看我所做的,他们养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儿和妹妹?”
“小小,我爱你……”
“爱我!你当然爱我!可你也只是爱我而已!”她擦了把眼泪,说了那句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但我,不要你的爱了。我也不要你了!”
这话如同细长绵密的尖针,刹那间扎向他的神经。故而他只能凭身体反应,大掌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他是不敢相信她竟然说出抛弃他的话语来,也更不想听她说下去。周季夏如同可怜的蚂蚁一般落在他手上,努着青筋脖子,涨红着脸也拼了命说出那两个字,“退……婚……”
第137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34)
季夏的最后一天,夜来得特别早。窗外的风雨吹落了一只纸鸢,贴在了她的玻璃窗前。雨水模糊了它本来的模样,风一吹,纸鸢更是支离破碎。季夏蜷着身子侧卧在床,她的手脚都被皮带捆了起来,衣服成了碎布条,身上青紫的痕迹尤为明显。眼角流着泪,床单也淡开一滩泪渍。吴妈和一个惯常伺候她的女佣人打了盆热水替她擦身,周季夏哑着声音喊她们出去。
她实在太不堪了,秦少庄却在她这么不堪的时候还让她们羞辱她的自尊。
饶是吴妈在秦家管事大半生,她也是头一次见这般狠厉的三少。诚然,她以为以秦少庄对周小姐的宠爱是断然不会对她用强的。可门房的来说,督军中午怒目圆睁地下了车还拖着手上绑着皮带的周小姐,三少那边的管家更是神色慌张,急急忙忙地跑来央她去看看。
吴妈挽着裙褂从内眷府跑了过来,秦少庄的亲卫们守在一楼的楼梯口,说,“督军有令,无召不得上前。”
他们一群人在一楼大厅听着楼上的吵闹打砸声,惶恐不安。周小姐的话听得断断续续,最多和最大声的两句是,“我要退婚。”和“放了我。”
既是管了事,她便遣走了这边的佣人到院外忙去,屋里只留下秦少庄的亲兵。她坐在大厅里从中午等到傍晚,见到秦少庄时,他的脸上也挂了彩,多是抓伤。
秦少庄对吴妈说,“帮她收拾一下。”可吴妈实在想不通这两个快要举行婚礼的人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吴妈于心不忍遣走旁人自己替她收拾。擦拭完后挑了一件绯色的睡裙替她换上,又重新替她梳发。周季夏手脚被缚,便是有心挣扎她也奈何不了吴妈。
虽然没有秦少庄的命令,但吴妈还是壮胆替她解开了脚上的皮带。可又担心她闹起脾气来便收走房间的利器,手上的皮带也没有替她松开。“周小姐,你马上就是我们督军府的少奶奶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三少对你的也算依顺,奉天城里,哪位小姐夫人不是眼羡的?当年大夫人若是……”
她的话虽没说全,但周季夏明白很。
秦家的大夫人当年因为知悉自己的丈夫强要了自己的亲妹妹,凭着刚烈的性子就在房间里上吊自戕。这事还是她查尚桓和二夫人的事时牵扯出来的。尚家本是书ʝʂɠ香门第,尚桓年轻时也算是个有名号的。只是后来尚家惨遭劫匪加上战乱,落了难。秦镐当时缺个军师,提着当年劫他家的一众劫匪的首级来请他上山。这半是施恩半是恐吓的,也就“落草为寇”了。后来有一次在秦家见到当时秦夫人的妹妹,两人一见钟情,本想有点成绩后再向她家提亲,不料后来二夫人被秦镐占了去。
这事发展到最后被人谣传说秦镐药了自己的正室,娶了小姨子做填房。而事实是,大夫人知道了自己的妹妹被强占还有了身孕,愤懑自戕。而二夫人的孩子也流产了,后来才有了秦喻。
周季夏抓了一把吴妈的手,眼睛久久地盯着吴妈看。自戕,是最没用的。死是最简单的,活着才艰难。她要活着,她要秦家的美梦成为幻影。
雨至夜半忽然打雷。周季夏惊醒坐起,亮起床边的灯惊觉秦少庄就坐在床边的短沙发上,一身军装还未换下,探着身子双手托着久久地盯着她。吴妈给她送晚饭的时候告诉她,秦少庄去军营了。她以为今晚不会再见到他。也确实是不想见他,关了灯,她翻身背了过去。
“小小,我错了。”凄风惨雨的夜里,这句话显得特别悲凉。
“我也错了。你是督军,退婚该由你宣布。”她哑着声音,难听极了。
“小小!”他忍着怒气愤然起身却又不敢靠近她。他当初说,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这是真真切切的。他挽救不是因为谁的面子。“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秦少庄不仅不答应,他还开始亲自操办婚礼。周洋私下跟她说,从公布婚期开始,秦少庄就已经开始着手。说来真是有趣,当初是她逼着秦少庄做决定求婚的,现在也是她自己求着要退婚。
但他们的婚礼,终究是没有办成。
顺昌隆盘点清算那日,周老四带着账簿到督军府来。虽说是秦少庄囚了她在府里,但也没有禁令不得探望。若是来得是叶欢这一类,他们督军府还知道怎么防范,只是,这来的是一个小掌柜,倒是让他们防不胜防。
一则是,周老四和她说的不是官话,再则,他们说的是顺昌隆的事,也是商业机密。终归是要顾忌便关上门来。只不过,周老四来督军府,查账是其次,他来是为了季夏交给他调查章盼兮一事。对于这位贸然成为尚晴的“小姨”的前外长夫人,她还是很上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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