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宝珠,我爹叫李庆,我娘叫王佳慧,我哥哥叫李宝玉,我家住在顺余县平安巷子第八间,我,我今年六岁了。”
看这回答,倒像是爹娘专门教过,也许就是怕孩子万一和家人走散,好心人知道将她往哪送,谁料却是在这般时候用到。
崔银莲点头连连说着真乖,崔柏山突然大步走到了孩子跟前,李宝珠似乎想躲,仰头看看关无艳,她又稳住了。
“你是李庆的孩子,在明珠楼做账房的李庆?前几日开了路引准备举家离县的李庆?”崔柏山变了脸色,虽是问话,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果然,李宝珠懵然一瞬后回道:“我爹在有很多漂亮宝珠的地方做事,我哥哥在客栈里做事。”最后一句她不是很懂,便只说到这里。
关无艳猛地低头看向李宝珠,原来那竟是她哥哥。
对面的崔柏山一下子垮了双肩,颓然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若早知道……”
可世上哪有早知道,自捕快们发现山匪尸体后,关知县便宣布出去山匪已灭,接着立刻上书到越州府上官那,将此事做成了政绩。
所以崔柏山才会大意,他想着,即使还有山匪怕是也成不了气候,关知县更会要求他们沉寂一段时间才是。
而事实上,关知县的书信里确实是这般命令的,山匪们却阳奉阴违,觉得不过平头百姓,弄死了也无妨,最终造成了如今这多起悲剧。
事已至此,自责无益,崔柏山摸摸李宝珠脑门做出了决定:“孩子,以后崔家养你。”
谁知李宝珠却说:“我要跟着姐姐,等哥哥来找我。”
关无艳张口无言,崔柏山疑惑:“她哥哥,还活着?”
关无艳想摇头,李宝珠抢先道:“哥哥只是出去找人救我,姐姐来了,哥哥迷路了,但是他很厉害,肯定会找到我。”
小小人儿,眼睛里湿润润,偏偏就是不哭,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且坚定,谁也不忍心拆穿她。
接着崔银莲便要哄她放手,好换身衣服驱驱寒,却见孩子突然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几息后倒在了关无艳的手中。
展七大夫问:“她这是在野外待了多久?”
关无艳思索片刻后,推测出一个令自己也惊讶的结论:“很可能,有两天了。”
两天两夜?所有人倒吸一口气,忍不住惊叹道:这孩子,命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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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无艳终于吃上饭,山寨出来的那十二个女子围着她一起,便是崔银莲也挤不进去,更别提展和风刘福娘展木生等人了。
念着女子们没有安全感,大家也便由着她们先适应,关无艳却是不适应了,碗里被女子们夹菜夹到满出来,她冷着脸说不要,却半点不好使。
于是只能加快进食速度,三两下吃完,她留下一句:“你们安心待着,我去去就回。”接着便和准备好的大半年轻人出了山洞,推着空车消失在雨幕之中。
夜半时,熬着不睡的众人等到了他们回来。
金银珠宝一箱箱被搬进来,在山洞里堆成了小山,打开箱盖后,璀璨光芒照映出了所有人的夸张表情。
关无艳淡淡说道:“大家分了吧。”
这是他们的了?这也太多了!
崔月娥喜得说不出话来,刚能喊开就被关无艳冷冷一瞥给呛了回去。
“便由族长来安排吧。”
众人先是狂喜,天降巨财几乎要冲昏他们的头脑,可当视线滑过那十二位女子,还有昏睡不起的女童时,气氛突然凝滞住,他们瞬间冷静了下来,甚至还冒出一头冷汗。
“不,我们不能要。”
这是民脂民膏,这是百姓血汗,这是一条条人命,他们爱钱,谁不爱钱?但这些,他们不敢要。
关无艳却没有这般崇高意志,她双手抱臂对众人言:“为什么不能?难不成你们还能送回到原本主人的手上?若是要分给穷苦百姓,你们不正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你们就没考虑过以后定居的问题?哪一项不需要银子?非要吃番大苦头才叫高尚?”
好似有道理,心里却总感觉到哪里不适,乡亲们挠头思索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办?众人相视茫然,那就只能睡一觉再说。
金银山被堆在那,所有人背着它,怀抱着复杂的心绪陷入了睡眠。
第24章 回去
次日一早, 昏暗洞中,大伙刚清醒一点,人还在被窝中, 族长突然起身走到金银山那, 说是要商量大事。
族长看看洞外倾盆大雨,又看看眼前的金银山, 他指着山问:“你们想要吗?都是自己人,说实话。”
没人说话, 唯独崔月娥蠢蠢欲动, 却被吴刚壮着胆子捂住了嘴, 他想得明白, 这钱和他们吴家没关系, 必须得拦着不能再让她胡咧咧了。
关无艳直接躺了回去,左边是崔银莲, 右边是昏睡中的李宝珠, 再过去是或躺或坐着的十二女子,人太多, 不是所有人都能伸展开手脚休息。
醒来的全都望着族长, 关无艳干脆蒙被上头不看, 她懒得参与这群人的纠结挣扎。
沉默片刻后, 展弟弟突然一拍大腿:“怎么可能不想要,那不是太多了就怂了么, 族长你是不是有主意?直说吧。”
族长点点头:“之前分的卖的那些, 除去准备粮食冬衣药物,又在上河村那干耗了不少, 我知道大伙手里银钱已经不剩多少。”
“秀才娘子说的自有道理,将来还不知怎么个着落, 处处都要用银子,更何况她独身闯山寨,这些本该是她的,她让我们分,我们偏要清高,这又将她置于何地?”
“所以我们该拿就拿,别矫情,但这世间事,拿多少就得从别处还多少,所以我们必须做些什么,也不单单只为拿得心安理得,其实在秀才娘子刚把人救回来时,我就想过这事了。”
“大雨下到现在,成灾已是定局,顺余县却因为一纸告示失去先机,我们真能只顾自己吗?当初劝不了他们,甚至还得躲着他们跑,现在呢?”
“乡亲们,我们海边人从能走路起就擅长的什么?泅水,游术啊,县里那些人能有几个会?总有跑不脱的,我们是不是回去救一把?包括这银子都可以分出去些!”
“你们同意吗?”
最后一问落地,人群开始躁动。
“同意,我们同意!”
仿佛血液里某些东西被唤起,他们纷纷起身,迫切地讨论起如何安排,竟无一人反对,或许有的,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将担忧藏到心里去。
说做便做,年轻人全部站了出来,最后老人们按水性点了靠前的数十人,剩下的嗷嗷叫着不服,被自家人拍脑袋压了回去:“你当是去玩水?这可是要命的,不是顶顶厉害的不能去!”
所有人动作起来,关无艳气得躺不住,起身旁观一群傻子忙个不停,看他们最后甚至连车都不要,说是要走着去,因为怕淋病了多出来的那几头牲畜,听听,难道人命还贵不过畜牲?
那头身强力壮伤口已是痊愈的丰收负责领队,一群年轻人装备整齐后听族长嘱咐:
“你们分散去各个村,能劝多少是多少,等水淹上来了,能救救,不能救千万不许勉强,我们量力而为,问心无愧就行!”
“是!”回应声响彻山洞,激起阵阵回音,留守的人们看着他们出发,不停喊着小心保重。
关无艳沉着脸,事情的发展总是与她设想中的相悖,提前离开受困于路引,待迟迟出来又一波三折,她还盼着等安全了说不定能够解脱,结果这些人竟然要回去。
傻子,全是傻子,都忘了别人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吗?好人又何曾有好报了?不怕丢命吗?值得吗?
她想阻拦,甚至是威胁,可直到此刻,她也没能说出口,只能看着他们撞进起了浓雾的茫茫大雨之中,心里泛起难言的焦躁。
她看不懂别人,也弄不明白自己了。
崔银莲突然转身握住她手:“艳艳,你想去吗?”
关无艳冷漠道:“他们爱去就去,我不去。”
崔银莲走开一会后,递来那把刀:“娘给你在刀鞘双耳上穿了细带,你试试,也不知好不好绑。”
展和风及十二女子默默站了过来,看着关无艳接过这两指宽的刀带。
黑红色的带子缠在宽松的对襟绿衫之上,横刀被固定在腰侧,丽服与兵器搭配,很是不伦不类。
关无艳说:“好绑。”
“要换衣吗?”
“换吧。”
崔银莲放轻了声音,最后问:“那娘给你准备包袱?”
关无艳摩挲她的刀,低着头,也轻轻地回了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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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中,有数十身影疾步行走于泥泞官道上。
他们披戴着蓑衣斗笠,四肢湿透草鞋沉沉,埋头看路互不说话,后背皆是隆起一块,那是装了水和干粮以及银子的包袱。
行至正午时分,丰收举臂叫停了大伙,示意先吃点东西。
雨中赶路消耗极大,众人腹中早已敲响饥饿鼓,当下齐齐停靠路边,将脑袋埋得更低,借着斗笠帽檐遮挡,小心从包袱里摸出个油纸包,那是婶子们一早专程给煎的白面肉饼子。
饼凉了,肉很咸,年轻人依旧觉得满足,三两口吞下肚,接着便要继续前进时,后方却有车轱辘声隐隐约约飘来,直至变得清晰。
这样的天气,除了他们竟还有别人赶路吗?
他们伸长脖子,不顾雨点劈头盖脸打过来,视线穿透密集雨帘,看到车影由远渐近。
只见一人坐在牛车上,左右手不用来驾车,反而是分别牵着两条长绳,绳子另一头各有一台骡子车,几头牲畜均被油布包裹得严实,就这样三驾并驱到了众人跟前。
丰收惊呼出声:“秀才娘子,你怎么来了?”
“给你们这群傻子送车。”关无艳板着脸将牵绳扔了过去,“轮流坐,路上不停了。”
雨声虽大,话音却能清晰传入众人耳内,丰收接过绳,连同身后同伴皆是咧开嘴笑:“好嘞!”
关无艳当先一步出发,神情松懈下来长吐出一口气,心里竟当真平静许多。
算了,偶尔傻一次,也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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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顺余县里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像一片汪洋中长出的星火。
靠北城门的一间小院里,当家男人举着蜡烛站在堂屋门口,烛火照映出他焦灼的神情,他突然朝屋里喊:“起来,都起来。”
一家子男女老少很快聚齐,看到门外景象皆是大惊失色,老母亲眼神不好,揪着儿子衣袖不停问:“淹了吗?淹进来了吗?”
已经不用回答了,满院子的积水终于没过门槛,将老人的鞋面打湿,让她惊得连连后退。
见过大雨,却从没见过能在短时间内就上涨到如此水位的大雨,一家人打着哆嗦:“这,这也太快了!”
它还会再涨吗?走,还是不走?
北城门外,水已高至小腿处,几支队伍驾着车,分散去了不同方向,关无艳对剩下的人说:
“不能等天亮了,我会翻过去开门,之后你们分散开,敲开最近的人家,先找到锣或鼓沿街敲响,让他们立刻收拾东西往高的地方去。”
“记住,不必与人多做纠缠,只说有村子已经被整个淹掉还死了人,你们是专来报信的,不要被人抓着不放,说完就跑。”
关无艳面向众人,神色变得冷酷:“决不允许烂好心,都给我活着。”
丰收等挺直背脊齐声回应道:“是!”
关无艳转身一跃蹬上城墙进了城,厚重木门被打开,十几个身影奔着不同街巷而去。
小院里的男人刚刚安抚好老母亲,便听得院外有人砸门,他赶紧涉水过去,门开后,见到外头站了个面生的青年。
青年又矮又瘦又无礼节,竟是二话不说便越过他蹿进了堂屋里,女人孩子被吓得不停尖叫,男人急忙追去,青年反倒能好好说话了:
“不好意思啊,你家有锣鼓没有?借我用下,我要通知大伙赶紧跑,那个,我那个村子被水淹没了,真的,我来报信的。”
男人瞬间变了脸色,随即又生气道:“那你也不能闯我屋里来!”
青年急得跺脚,踩出了水花:“哎呀,雨里说话你也听不清啊,真的,有没有嘛,没有我就赶紧换一家了,你也不看看你这脚下,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吗?你们还不赶紧拿了东西跑哦。”
不知何时进过里间的老人打断了二人,将东西往青年怀里一推同时喊道:
“跑,马上跑,你的锣还有槌拿着,儿啊,收拾银子粮食,赶紧的!”
青年先跑了出去,紧接着锣声陆续在几条街上响起,本就无眠,更慌张于情况恶化的百姓纷纷从家里出来,他们看到有邻居往外拉车装物,听到有青年声嘶力竭地大喊:
“都跑啊,往高处跑!水淹死人了,不跑来不及了……”
关无艳没有参与喊话,她直直奔向县衙方向,很快便到了关府外。
关府大门正敞开着,也没个家丁守门,不停有外人来回进出,出来的都往这条街上的其他人家跑,没多久便有马车从那些人家门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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