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算是个人情, 她得让人知道。
陈春花本就另有事情要办, 说完便匆匆离去, 吴刚他娘这才慢悠悠从屋里出来。
见到儿子着急地比划手脚, 她撇撇嘴,顾自捡起地上衣物丢回盆里, 家中只母子两人, 她便无所顾忌地耷拉着脸骂:
“那作死的娼妇,一点活干不好!”
吴刚瞪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他很生气却并不诧异,又是一通比划后, 他娘突然拿起盆中捣衣杵,狠狠打在他挥舞的手臂之上,一下不解恨,她又连着打了好几下。
“我是她婆婆,就是当她面,我都骂得,我忍气吞声因为谁?还不是你没用,早年我让你教训她你不肯,让你银子给我你也不肯,这才惯得她越发厉害,你说说,我生个儿子有什么用?哦,我儿子是个哑巴,不会说!”
吴刚被她说得低下头去,她将盆往边上一踢,阴沉沉道:“那几个死了才好,惹祸精。”
吴刚终于诧异,可他不能说话,隔着厚厚的,崔家给他买的棉袄子下,一双手臂隐隐作痛,他不动了,没人耐烦看他比划些什么。
另一头,崔月娥跑到了更近一些的族长家,刚跨过门槛便瘫跪下来哭嚎,噩耗传至族长家,再由儿孙们传至各家,最后就变成了:
“展家几人死在了城门口!”
平安村所有村民们,以最快的速度集合于一处,携悲怆惊怒汹汹之势,向城门外赶去。
此时的城门外,却已不复僵持局面。
只因先前关无艳走近几步,对那守将幽幽说道:
“我们啊,最怕死也最不怕死,逃过天灾解决人祸,官不对就告官,一路告到京城,若有必要,那传说中能被皇上过问的鸣冤之鼓,也可以敲上一敲。”
“若问告的是谁,我便哭喊,有乡亲快死了,你却不准我救他一救。”
酷寒冬日,守将冒出满头冷汗,普通的百姓,哪一个不是上面的说什么便是什么,最大胆的,也不过是反复哀求着通融,他们若不能或不想办,长/枪一出,谁敢多话?
所以他想不通,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此女未免太过偏激,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倒弄得他此刻骑虎难下,总不能当真打杀了难民吧。
关无艳当然可以软言相商,甚至可以跪求通融,不论哪片天,人为了生存多可以违背本性,何况在古代,本有阶级之分,人有高低贵贱,昂着头理所当然地求个公道,实在不是上上之选。
她懂,软和的崔银莲展和风,还有难民们都懂,但他们一路走来,哀求懦弱并没有让他们得到任何帮助,他们更懂,眼下正是一场较量,攸关自身攸关性命。
所有眼睛望向守将,无声胜过有声。
于是守将退了一步解释,这么多人的吃穿住,发银子还是粮食,又分别发上多少,是赈灾官员带着返回原籍还是就近落户?等法子定下,涉及到执行,从上至下大小官员还要另作安排,这桩桩件件哪一项不费时间?
总而言之,朝廷是好朝廷,没有谁不重视难民,所以:“本将作不得主,需通报上官。”
关无艳不吃这套仍是咄咄逼人:“上报几层?用时几许?若不允呢?”
守将节节败退,终是无奈道:“带走也行,但说好了,城里的贵人若出来施善,没见到人或见人好好的,以致……你们不要后悔。”
他半道咽回去的是什么,关无艳听懂了。
弱者亦不好当,凄惨便是凄惨,如何能够夹杂体面?若非要这般,帮助只怕是会打上折扣。
关无艳松了手,转头向众人:“跟我们走,还是留着,你们自己选。”
提起身边包袱,背上老人孩子,难民们用行动回答了她。
关无艳突然上前一步对着守将拱手,声音又高又亮饱含情绪:“多谢大人体贴安排,我等不甚感激!”
她回头朝茫然的众人使了使眼色,众人立刻齐喊:“多谢大人!”
茫然的,变成守将几人,还有那来势汹汹的村民们。
守将浮起僵硬笑容:“好说,好说,我这边调人随你们同去。”眼前女子这一弄,倒变成是他的主意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看看刚出现的村民们,忍不住有些后怕,若因为他引起一场暴动,不说仕途,怕是性命都要保不住,所以大概可能,是好的吧?
村民们拐了个急弯,心情却不曾变好,他们冲进难民群里,帮忙拿包袱,帮忙抱孩子,帮忙抬老人,浩浩荡荡去了城门北面,这个按理属违规搭建,实则已算京城一角的城外城。
黑压压的人群一进巷,附近百姓纷纷受到惊吓,也不曾多看几眼,当即便抓孩子扯家人进院子锁大门,好个一气呵成。
族长干笑两声,难民们则根本不当一回事,他们正忐忑,大几百号人,肯定会将恩人们仅有的那点家底给用尽。
于是脚步变得更加迟缓,后悔慢慢涌上心头,他们的命,不值钱的啊。
村民们自然不容他们再后悔,很是利索地安排了起来。
两条巷子里,婶子大娘带着姑娘们照顾女人孩子,男人们被安排在剩下人家,族长收拢各家出的银子粮食另行分配,一计算便知有些紧张。
京城的大夫定然很贵,无奈,展七大夫灌下一壶养生茶蓄力,坐到族长院中等待,又拉了展和风专门替他写方子。
家家忙得团团转,灶房里火旺旺烧起,先熬出一锅又一锅的粥,吃完再烧开水,一桶又一桶提进屋里,先洗头再沐浴,换上腾出来的厚衣,然后是太阳和干布齐用。
差不多了便去到族长家,让大夫把脉开药,后生们拿着方子,领上族长给的钱,便驾车去买药,外头不够又进城里,一大包一大包地买回来煎上。
本是跟着监视行踪情况的城门兵,不知何时已背上长枪,腾出有力双手,也跟着参与了进来。
慢慢的,数条巷子里,许多紧闭的院门陆续被主人打开,当地百姓东张西望一阵,有人突然回屋,用最快的速度拿了旧衣粮食甚至铜钱,往那些难民所在奔去。
快,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
某间狭小四合院里,柴火不够,衣物不够,粮食也不够,所以胡婶子着急上火地喊:“谁去男人们那头看看,东西都有多没?赶紧腾一车过来先!”
应她的却是门口出现的生面孔,那妇人探头探脑一阵,看见瘦若枯柴的女人孩子,看见她们因为喝上一口浓稠白粥而泣不成声,看见孩子狼吞虎咽等不及娘再吹一吹。
再听胡婶子一声喊,热血瞬间上了头,有些抠门的她大声应道:“我家有,我给你拿!”
跑到一半她突地一跺脚,接下来便沿路敲了过去:“王家的,张家的,李家的…出来帮忙,嗨,我没病,我没疯!哎呀,你看了就知,到时只怕我拦着你,你也要帮的!”
一个两个,一家两家,越来越多的当地百姓,扛着柴火抱着粮袋捏着铜钱,往就近的地方一放,有的转身便跑,有的留下帮忙。
城外北面,不村不镇不城,住户多是京城户籍,却因家道中落破产败家等不同缘由,而聚集在城外搭屋不走,这片地方这里的人,只要今日在家的,通通出了门来回奔忙。
不一定都拿了做了什么,但哪怕,只是站在一旁,对人道一声会好的,难民们也觉得是一种力量。
夕阳至,彩霞漫天,预示明日又将是个好天,下降的温度,呼啸过的寒风,也被人间一角浓浓人情,烘得没那么刺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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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处,有官员带着队伍,茫茫然站在空无一人的护城河边。
因着以往从未有过难民能来到京城脚下,灾情总是出在远方,朝廷便习惯于按部就班或者直白说就是扯皮,今日早朝永兴帝便下旨赈灾救民,可直到刚刚朝廷才有了章程。
这章程,还是永兴帝过问且勃然大怒后,仓促间定下的,这一急,急出个开国以来最迅速且最大方的赈灾之法。
文官并非事事都要与皇帝说理,像这种几百人的赈灾,和真正能榨出油水的地方赈灾相比,也实在不值一提。
所以这位官员,是打心底里觉得,这群难民走大运了!
可难民们,去哪了?
守将也料不到今日会有结果,他不敢隐瞒,一通汇报后,官员愣住了,身后刚来的车队里,正欲行善积德的几位当家夫人,也愣住了。
没听错吧?
先来的一批难民,因为后来的这批实在太惨,所以把他们,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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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武英殿。
永兴帝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苦了你啊,长生。”
老兵,或者说,锦衣卫北镇抚司下,越州府小旗下属,无品无级胡长生,竟是位能被皇帝接见且心疼的人物。
他却仍是木着一张脸,但眼中隐含激动,被永兴帝拍过的双肩亦在微微颤抖,他低头弯腰拱手道:“陛下,臣不苦,臣一切都好!”
臣这一自称,显然很叫永兴帝满意,也让他想起了许多过往,不由长叹一口气:
“当初你不顾朕的反对,非要去偏远贫穷的顺余县,朕想着,你年轻,出去看看也好,却不想这一走,竟是这么多年,你都五十多了。”
“朕,更是老了。”
“你在当地娶的妻子,可好?”
“银钱又是否够用?”
“还爱喝酒听戏吗?”
“心结,可打开了?”
胡长生抬头,很认真地再一次地回答:“陛下,臣一切都好,臣的妻子很好。”
虽只回了一句,其实句句都回了。
永兴帝沉默。
“王大伴,朕在顺天府衙边上那座私宅,你找人去办,务必安排仔细,以后,那就是长生的家。”
胡长生砰地一声跪地:“谢陛下隆恩,但臣无功无劳,万不可受。”
永兴帝对王大伴摆摆手:“你自去就是。”
殿内再无人,永兴帝扶了胡长生起来:“这不是下旨,你亦不用谢恩,内城的家没了,朕只能赔你一座小院,你再拒绝,朕便当你,还在怨朕。”
不等胡长生如何反应,他转移了话题道:“那个关无艳,你再跟朕说说。”
胡长生:“臣之前说,关无艳武艺高强,有多强却没说,因为只是一个猜测,臣猜测,在这大梁朝,若一对一,只怕无人是她对手。”
永兴帝:“哦?那心性呢?可是嫉恶如仇?”
胡长生:“臣虽只在县城城门处见过她几面,但依臣过往看人的眼光来说,又依世俗女子言行来看,她更像是亦正亦邪,全凭本心行事之人。”
话落,沉默中,永兴帝突然笑了。
“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39章 躺平
黄昏下, 城外北坊上空正是炊烟袅袅,往日这时候,家家都喜欢聚在灶房里, 烤烤火拉拉家常, 东家孩子西家婆媳南北面谁同谁有了争吵,从那鸡毛蒜皮中找不同趣味。
今日却是不同。
许多老人拿了阢子放到院外, 挨着坐成一团后,在寒风里火热交谈, 中间时不时扯住经过的街坊问一句怎么样了, 再将人放走, 就着留下的话想象难民凄惨画面, 心有戚戚又带些庆幸地叹句可怜。
多了大几百号人, 哪怕他们不在外头走动,却也让整个北坊生出不同以往的氛围, 再等一官员模样的人带着车队进巷, 氛围更如一锅开水,瞬间咕噜噜沸腾起来。
官员一脸亲和地问边上:“大爷, 请问今儿那群外地来的百姓, 在哪处落脚呢?”
一声请问, 弄得大爷像是醉了酒, 涨红着脸几乎感受不到脚底板的存在,京城里虽说一块砖砸下, 十个里便可能有两个金贵人, 可金贵人再多,也不干平头百姓的事啊。
大爷飘在空中没能及时落地, 边上老人们呼啦啦围上去要带路,小民难见大事, 更难得参与其中,守着巷子口的这帮老人,暗道可让他们赚着了!
族长家,院墙如发酵后的包子皮,裹着几间屋和里里外外无数人,裹不下,包子上的褶皱便被馅子顶破,撑出了一方小小天空。
地上,脚尖对脚跟到处是人,这还只是来了一小半,廊檐下,展七大夫僵着笑脸给人把脉,只因前头腰酸下意识拧了拧眉头,把看病的乡亲吓得以为自己快死了,他将口水说干才让人相信问题不大。
问题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是疲累饥饿引出来的毛病,即便他是大夫,也得说,这世上大多疾病,其实靠吃好歇好就能养回来,可人啊,宁愿费十两求医,不肯费一日时光,不舍费半两买腥。
展七大夫晃晃脑袋,想远了,这些话赠与温饱都成问题的人,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欠揍,然后他继续端起笑容,却见眼前这位乡亲变了脸色。
“不是,你有救,不对,你根本就没事,你壮得像头牛,骗你做什么,我摇头,我摇头是想到别的,你别激动啊,你叫什么?这位佟富贵,你信我,只要以后沉稳些,你能活到七十七......”
坐在大夫身旁的展和风偷笑一瞬,紧接着执笔刷刷,院子里,族长拉着崔柏山安排大伙过夜的地方,崔银莲带着自家两个兼青青她们,在人群中穿梭发放刚出锅的素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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