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真的怪你们,动不动就跪,之前不是说了吗?女子该当硬气些泼辣些凶悍些甚至可以无理些,还不起来?”
女子们起身抬首,王青青起头:“我晒了好久的太阳。”
——“我都晒黑啦,雪花好漂亮,这里真热闹,隔壁二嫁的大娘好生厉害,胡婶子才厉害教了我许多,有人夸我刺绣不错……”
女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乍一听令人没有头绪,直至她们化成一句:“艳艳,你能给我们写张卖身契吗?”
关无艳拒绝前,她们说:
——“想了想,还是活着好,但是不敢立女户,你收下我们,我们养你啊。”
——“这次是真的,好不好?”
女子们或清秀或娇憨或内向或温柔,她们并不算美丽,但也有着各自不同芬芳,她们曾因暴力采撷而枯萎过,历经风雨日光后,终于挣扎出了新的花苞。
只要关无艳肯当护花人,花儿们便有勇气尽情绽放。
不能再苛求她们更独立些,没有主人的花园,会被行人随意践踏,除非花儿得到充足养分,才能转变根系慢慢长成大树。
拒绝于是没能说出口,关无艳点头应下,随即被女子们淹没在激动声音热情怀抱之中。
关无艳很可怕,可惜她们不怕她,幸好她们不怕她。
一阵闹腾,十数人终于在堂屋里坐下,听崔银莲将在族长家的谈话细细道来,大概是情绪仍旧高涨,女子们生不出多少担忧,倒是平添许多信心。
“慢慢来嘛,先攒银子再买宅子,说不定有一日,突然就能办上京城户籍了!”
王青青尤其兴奋:“赚到银子后第一件,咱们要想法儿搬到主人隔壁。”
“对对对,我们这就买针线去吧?”
“我知道哪里有卖,走走走。”
女子们呼啦啦来,呼啦啦散,新主人根本没能插上话,比如要搬隔壁,并不用非要赚到银子了才行,她“欣赏”隔壁那位得意于儿子爱读书的大娘已久,很是愿意送银子上门让其再买几本......
崔银莲彻底阴转晴日生出雄心壮志:“好,我也要赚银子。”
她在屋里来回走,思索关无艳同意她浆洗衣服的可能有多大。
关无艳起身去了灶房,拿出留给崔银莲的两个包子——姓佟的吃太多,她晃到崔银莲跟前提醒她:
“婆婆,你最擅长的,不正是厨艺一道吗?”
第37章 僵持
“我, 我真的可以吗?”
崔银莲细嚼慢咽完两个包子,仍是不够自信:“这可是京城啊,卧虎藏龙的京城。”
关无艳很认真回她:“龙虎又不会摆摊子卖吃食。”
崔银莲被逗乐, 紧张消散, 想了想,摆摊子还能比大冬日里浆洗衣物更难吗?
只她还有一个迟疑。
崔银莲回房拿了个小匣子, 打开后,里面只剩几颗碎银三两串铜钱。
她不禁苦恼:“娘没做过也知道, 这经商都要大本钱吧?怕是不够, 便是够了, 万一亏损……”
还不等关无艳开口她来解决, 也不等展和风说自己能抄书, 更不等李宝珠表决心可以少吃点,外柔内柔, 关键时却自有一种坚韧的崔银莲, 自己回答了自己:
“不怕,不怕的, 艳艳说行, 便一定能行, 让我想想。”
“走, 我们现在就进城里看看。”
看别人都在卖些什么吃食,比较买卖价钱利润, 地段在哪又有何规矩。
事情不少, 时不可待,自然说做便做。
几人带上银子锁好房门, 李宝珠兴奋地跳起拍掌,跑到牛壮壮跟前问大家:“带牛叔去吗?”
关无艳思忖:“要不带去给做个车厢?”
崔银莲摆手:“不用, 明日找我爹,把咱放他那的马车,车厢卸下来,给壮壮用。”
展和风不解:“那马?”
崔银莲理所当然道:“马就用来骑嘛。”紧接着压低嗓音补充:“那才威风呢。”
众人:……说这么轻,莫不是在考虑牛壮壮的心情?
牛耳略灵:“哞哞哞”声音短且高昂,疑似又在骂骂咧咧。
众人沉默跨出敞开的院门,隔壁大娘揣着手猫在门边,两方对视各吓一跳。
大娘满头风霜一脸苦相,被逮个正着后,她不慌不忙直起身子两手敲打腰背:“哎哟,老了老了,走没几步就得歇歇,你们,出门啊?去城里?”
崔银莲不欲和邻里吵闹,平平淡淡点头应是。
大娘瞬间哪也不痛了,吊起稀疏眉毛热心模样地一拍手掌:
“做什么去?城里我熟啊,我能给你说说情况,带你去都行,听说你家儿子也在读书啊,是不是要买笔墨书本的,我告儿你,那书香铺子,要没个熟人,你就尽等着被宰吧。”
大娘手掌做刀状,往下一咔擦,神情都跟着狰狞起来。
怕不是真正被宰的人,是她自己,或者说,那不叫宰,那就是个非常正常的…高价。
李宝珠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童言童语:“谁宰我们,我们就宰谁。”
孩子笑嘻嘻软糯糯地说完,两根手指并拢往外一挥,是砍人的架势。
崔银莲扶额:虽突然,但她毫不怀疑,这孩子,是说真的。
展和风神游:好冷,好冷,娘子冷不冷,要不挪近点给她挡风。
关无艳欣慰:总算学好一回,有她风范,不过她有些犹豫,练武很辛苦的,要教吗?
……
大娘却只当孩子不懂事瞎插话,她热情招呼着几人:“那咱走着吧。”
怎么就走着了,哪里就咱们了?
不等他们拒绝,大娘家院门开启,传说中痴迷于读书,且绝对能中举的那位读书人,出来了。
只看脸上纹路便知,男子显然已不年轻,个子中等有些发福,他板着一张脸,眼中似看不见展家几人,对着他娘不耐烦开口:
“娘,给我五两银子,我要去城里买书。”
大娘一句“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卡在嗓子眼里,她哆嗦着嘴唇变了调子:“多少?又要五两!”
理智很快恢复,她将儿子往院里推,又堆起勉强笑容对几人道:“我这幺儿啊,就是太爱读书,家里书太多,说不准都买过了,我们去找找,呵呵,下回的,我陪你们上街。”
大娘看着展家人离去,回过头看着院中烦躁踱步的儿子,深深叹了口气。
隔壁这一家有牛又有马,院里常飘肉香外间大把乡亲,早归巷子里的住户,再不敢轻看这帮难民,估计私下还琢磨着要交好,她离得近,也正正是有这个心思,更有这个便利。
为的什么,她说不清更不敢想,养着个太爱看书,回回一科举就病倒,总是差点运气的儿子,大娘心里泛酸又泛苦。
儿子催她:“娘,这次要买的是上科状元写的文集,很重要的,家里不可能有,上次我就看见他们在抢,儿子心疼家中不易,特意等到大哥发工钱,才和娘提。”
大娘于是又心软:“好好好,我去找你大哥,你大嫂也是,都多久没送东西上门了,当初我就不该信了媒人的鬼话,什么爽利,根本就是泼辣不孝!”
“娘,君子勿论他人长短,只管自身问心无愧便是。”
“娘又不是君子,婆婆训媳天经地义,男人不能管,我这就去南面一趟,你乖,饿了灶房里温着蛋羹,自己吃啊。”
大娘提个篮子出门远去,到了城门前官道上,她顿住脚步捂住口鼻观望不远处,心里止不住地疑惑。
“怎么又来一群难民?到底生的什么灾,能让这些人全全乎乎老弱小都有地走到京城?那这灾它也不厉害啊。”
“嗬,都跪下了。”
大娘自言自语着走近。
蓬头垢面脸颊凹陷,衣衫单薄浑身恶臭,肿胀手指流脓,脓液又随着不时抓挠头皮沾到发上,个个腰带嘞得死紧,孩子无力喊饿,老人只含口气奄奄一息着。
可,在寒风中,于泥地上,不知发生什么,这些人,通通跪下了。
远处城门兵一番调动,随后出来几个,满脸警惕靠近难民们。
再无百姓吆喝着吃了吗来家吃,同大娘一样,近观后皆是当场愣住,眼窝浅的已是掉起眼泪,而这一幕,从清晨起便发生了。
一拨来一拨去,眼下耗费更多时间停留的人,主因是奇怪他们为何下跪,又要拜谁?
四方人群的中心,被难民跪拜的几人,不是不阻拦,只是被此番景象冲击了心神,他们一时间根本动弹不得。
这一切的起因,源于展家人要进城,而第一关城门前,聚集着顺余县朝海县来的乡亲们。
甫一见面,便有难民看向关无艳:“我,我记得你,是你说要囤粮的!”
此人原本坐着,当即便跪趴下来,周遭人潮如浪般起伏,跟着跪成一片黑色大海。
有一人哭出声:“是你,你给的二两银救了我们一家子性命啊,孩他娘病了,要没这二两,完了,早完了!”
又有一人仰头大喊:“恩人,我是你从水里拉出来的。”
“我也是。”
“我们都是!”
哭声蔓延,乡亲们泣不成声,他们已经知道,雨中通知,水中救人,赠送银两的那许多人,根本就不是因为村子被淹才进城报信。
被他们称之为不祥的,可怜的,不知去哪了的多渔村村民们,明明已经走远了,但他们回来了,当时浑浑噩噩,竟不知对恩人多道几声谢。
他们有些人,本不想来京城,这就像另一个世界,太远太难了,可是这一刻,他们又庆幸他们来了。
“我是曾家村的,我们不是人,过去,我们对不起恩人!”
“若不是你们,我这一家十几口人,不是被淹死,也要被饿死,再不然还会让那山匪劫了去!”
“对,我们都知道,你们都把人杀干净了,我们这里面有一个小子就是被你们放掉的——别捂我嘴。”
“这可以不说的。”
......
崔银莲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
“快,快起来,别说那些,你们怎么会,怎么会如此?艳艳,阿和,快家去通知,不,你们起来,跟我走,回家,我们回家!”
豆大泪珠这时才砸下,崔银莲抓住最前头的佟富贵:“你这孩子,不是说挺好的,不是说——”
记忆中他高兴地拍拍胸脯说:“有银子,有粮食,难民就得有难民的样子。”
哪用做什么样子,这番凄惨又怎会是伪装出来的。
崔银莲拉扯最近的几人:“都跟我走。”
城门兵到了,森冷枪头横进两方中间,陌生的守将喝止道:“未登记,朝廷未有安排,不可混入民居,尔等不得妄动。”
猝不及防间,崔银莲被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倒退,关无艳紧跟着动了。
关无艳抓住那把长/枪,丝毫不惧对方因为此举而浮起的惊怒:“这位将军,你觉得,他们这番模样,还能熬到朝廷的安排吗?”
心里正泛着难言的悸动,那是难受,那是愤怒,这是她,是大家一起辛苦救下的人,所以她绝不允许,他们竟这般可笑地死掉!
关无艳面沉如水,紧紧抓着兵器的手,指尖发白细细青筋暴起。
临时安置很难吗?权力范围内给予方便帮助很难吗?朝廷特事特办减少流程很难吗?
说到底,是高高在上的许多人不够重视,那些人大概都不曾亲自出来看过,人便不像人,只能用数字用一些来模糊来代替。
关无艳口齿清晰,语调沉稳,更不容拒绝。
“至少,让他们换身冬衣吃顿热食看个大夫。”
“若不然,死了病了,无动于衷的你,是否能够担责?”
“或者说,难不成非要死上一些人,病倒一大片,难民才叫有难民的样子,诸位尊贵的大人,才会感到迫在眉睫,突然便能有了决策?”
守将想夺回长/枪,让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知道厉害,手上用力,长/枪却是纹丝不动。
骇然之下,他只得暴喝一声:“大胆!”
随着话音落地的,还有他额头上一滴冷汗。
风猎猎,呼吸促促,巍巍京城外,有局面僵持。
展家隔壁的大娘,屏住呼吸悄悄后退。
一步,两步,许多步后,她转身逃命般奔向家。
她得通知那帮难民,给展家的收尸。
第38章 人情暖意
话从大娘口中起, 先是传给同条巷子里最近的吴家,崔月娥正独自在院里晾衣,嘴上骂着几个儿女捡柴到这会还不知道回来。
嘴厉心也不善更从来看不上展家人的崔月娥, 听闻大娘一言却是一惊, 也不等人喘口气后把话说全乎,盆摔了, 衣脏了,她夺门而出。
大娘追不上, 正好吴刚出来, 她抓着人, 又快又密激动说了好一通, 大意便是快都去求求官爷, 别让事情更糟,或者也可能来不及了, 但不论怎样, 记住了,她叫陈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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