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竹!朕的子民历经千辛万苦求至京城, 求到朕之脚下,人证物证俱在, 只等一个公道。”
“你不去查,却说什么?子告父妻告夫民告官越级赴京按律该惩?为防民间效仿,两只害虫还要从轻发落?”
“你就是这般当的顺天府尹?你简直愧对朕的信任!”
赵府尹面色煞白,连磕几头后竟是哭了出来:“臣愚钝,权利皆蒙陛下所赐,日日战兢不懈只想为陛下办好差事,却还是犯了糊涂,微臣该死,该死啊!”
王大伴绷紧的身体瞬间松弛些许,暗道不愧是能让陛下看重之人,若非要在此时提什么三纲五常教陛下做事,那才是糟糕。
不过这位大人,今日确实犯了个糊涂。
永兴帝冷笑一声:“哭甚哭,你哪里是糊涂,你聪明得很,条条针对难民,实则已有主见,却指望两头不得罪,赵青竹,下不为例。”
赵府尹抖如筛糠,真心害怕起来,眼泪反而收了回去。
永兴帝倒也明白他难处,对方不提,他先提了:
“自古以来,臣从君子从父妻从夫便是纲常,尤其你们文人,拿教条看得比命还重,开个特例好似天会塌掉,死板,极其死板!”
“朕说一句,他们就有无数句等着,这就是臣从君?道理总是他们的,哪条有利便用上哪条,分明是臣要君从!”
王大伴和赵府尹再次将头磕下,这次一言不敢发。
赵府尹心里却是长松一口气,陛下说的是他们呢。
武英殿恢复静寂,永兴帝背手沉默半晌,开了口:“除去瘟疫一事,其他朕早已知晓,就等着他们到京。”
话落,赵府尹心中又是一惊,冷汗瞬间湿透背脊,陛下如何会早早知晓?他今日若真将人赶走岂不是犯下大错!
又是沉默,磕头在地的赵府尹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这念头却叫他比片刻前更加惊悚,原以为那处只是个摆设,如今想来……
永兴帝坐回桌案之后,面色平静无波再看不出喜怒:“都起来吧。”
“那个关无艳,你如何看?”
赵府尹斟酌后回道:“此女嫉恶如仇,据说是武艺高强。”
“嫉恶如仇?且看吧。”
好像只是随口一提,好像又不是,君心难测,赵府尹低头不言,陛下并不需要他回话。
永兴帝:“就按民告官处置,之后该查就查,往深了查,朕不信他们背后没有依仗。”
赵府尹:“微臣领命,那抓官之举?”
永兴帝:“他们抓官了吗?那不是两个小毛贼?真正的官,不是你接诉之后才派人去请的吗?”
皇帝睁眼说瞎话,当臣子的该怎么办?
自然是配合了:“微臣领命,微臣告退。”
赵府尹告退许久后,仅剩两人的武英殿内,永兴帝怔坐半晌,蓦地长叹一口气。
“四十九年啦,父皇说得没错,打江山不易,治江山更加不易。”
“前朝末年,皇帝昏聩佞臣当道,百姓水深火热才有各地起义,曙光在前,父皇却是英年早逝,这江山朕一担便是四十九年,可天下之大,再予四十九年也不能处处妥当。”
“大伴,你说民间百姓,是否也当朕是个昏君?”
王大伴着急:“陛下如何会有这般想法?难民们正是奉陛下为明君,才会破釜沉舟到了京城,陛下,那些天遥地远极南之处的百姓,同他处的百姓一样,都信任着依靠着陛下啊!”
永兴帝笑了,很快收敛住,他扬声道:“宣工部户部尚书进宫商议赈灾事宜。”
.
日落西山,堂鼓响起,已是下衙时间。
早前张守将如愿得知内情,同仇敌忾一番后便带队离开,衙门堂内只剩十数衙役看守众人,外间探头探脑欲进不进的当地百姓,见迟迟没有升堂也已陆续散去。
冷清的府前街上,马车停下,赵府尹独自一人进了衙门。
甫一踏入堂内,他便指挥衙役:“将这两个毛贼关进缉押间,无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严禁衙内打听。”
毛贼?众人糊涂,关金两人却知大事不好,可怜他们辩完冤屈后又被堵了回去,眼下更是不敢挣扎,瘫软着被衙役拖了出去。
金知县在哭,关知县死死盯住关无艳,赤红眼中布满怨毒,此恨,吃她肉喝她血亦不能消!
关无艳挑眉一笑,挥了挥手像在告别,甚是挑衅。
赵府尹摇头,此女已经不止桀骜而已,心狠手也辣,堪称世间少见。
坐回到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赵府尹将惊堂木一拍。
“此案本官接了,之后自会派人奔赴越州府查证,若属实,再将顺余县关知县,全通县金知县捉拿归案。”
大部分人听得迷糊,人不是刚被拖出去吗?怎么又成了毛贼,还得另外去捉拿?他们左右张望,见关无艳很是镇定,这才安心下来闭口不言。
赵府尹又说:“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即实,亦笞五十。”
“尔等民告官,再加一等笞五十,共笞一百。”
赵府尹看看底下茫然的无数张脸,只好大白话道:“民越级告官,一共要打一百板子,你们谁当主告?出来受刑吧。”
令签被丢下,衙役搬宽凳持长棍来到堂中,两百多人吓得纷纷后退一步,即便已做好心理准备,听到一百下,看到这阵仗,仍是叫他们胆战心惊。
一百下是会打死人的!
可……
“我是主告,大人,我是主告!”
“我才是。”
“打我吧!”
“别跟我抢,大人,我是真正的主告。”
赵府尹:何来的真正?你们中午那会不全是吗?
数十老人抢着要爬到执刑的长凳之上,老人们有些儿孙满堂有些孤寡多年,因着平日里话不多,关无艳甚至没有好好记住他们的脸。
她站出几步,声音清越,铿锵有力:“大人,我是主告。”
赵府尹直接喝斥胡闹,女子难道就比老人抗打了?对了,此女据说武艺非凡,要不打上几棍?总要压压性情,不然以后再碰见哪个贪官,怕是又要去抓。
老人们挣脱开小辈的阻拦,大声道:
——“这一路走来,千难万难,那么大的雨,那么冷的天,后生们泡在深水里,外头救下不知多少人,回来还要处处照顾我们这把老骨头。”
——“大人不知,山洞淹了不能再躲,青壮们是生生游到全通县的啊!他们却半滴雨都不让我们老弱小淋到,后来大病一场还是那金知县害的。”
——“我都这把年纪了,本该自行了断免得拖累大伙,我没有,为的就是今天!”
——“这劳什子民告官不对的道理,我们不懂但我们听话,年轻人路还长,一百板子我们受了,便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谁都别拦我,我上来了,快打我,快,你们都走开!”
……
伤感、哭嚎、极限拉扯中,赵府尹摸摸头疼的脑门道:“谁说的主告只能有一个了?”其实按例只会打一个,但陛下可看着呢,他敢弄出人命,怕是不要命了。
堂内混乱顿止,老人们以敏捷的身姿离开了行刑处,混入人群里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能活那还是要惜命的。
村民们得寸进尺,最后站出来一百个青壮年,一人一板子,绰绰有余。
赵府尹气得胡子一跳一跳:“尔等别太过分!”
两百多张满是无辜的脸齐刷刷看向他。
僵持片刻,腹中饥饿非常的赵府尹认命摆了摆手,一百个青壮轮流上去挨了一板。
打完,衙役们撤回两边,皆是低下头来,面孔扭曲肩膀耸动显然是憋笑憋得辛苦。
赵府尹再拍惊堂木:“尔等自去找地方安置,随时等候传召。”
他指向衙役那处:“那个谁,张三,你笑是吧?你去,跟着他们记住落脚地,接下来就由你看准他们,有异常立刻上报。”
“散衙!”
.
一众人出了衙门,站在宽阔街道上,知道短时间内此事只怕没有结果,可京城这般繁华,他们能安顿于何处?
茫茫然之际,王青青突然哭出声来,陈紫霞便再也忍不住眼泪。
渐渐的,哭泣声越来越多,男子们也是红了眼眶。
活下来,去京城,告狗官,他们,全做到了啊!
所以他们现下流的,是喜悦的,如释重负的泪水。
第35章 惊喜
面颊上, 眼泪划过的地方开始刺痛。
“嘶——”
崔银莲轻碰一下就吸了口气。
紧接着她心虚般探头往屋外看了看,关无艳仍在哼着奇怪小调,她这才赶紧拿出擦脸油给自己厚厚涂了一层。
正是阳光最暖的时候, 廊檐上挂着积雪融化而成的冰桂, 那之下,关无艳翘着二郎腿, 靠坐在铺了垫子的竹椅上,单个脚尖点地, 带动身体不时摇晃, 口中哼唱有声。
“胖胖的秋香, 黑黑的秋香, 困困的……”
崔银莲擦完起身几步正好听到, 心里暗道:这秋香是谁啊?又胖又黑还睡觉,都不发愁么?
再一看, 关无艳正眯着眼, 上衣裹着臃肿的深色旧袄,裙下是胖胖棉裤, 看起来黑黑圆圆的一团, 模样可不就是她唱的那般。
崔银莲笑出声:“秋香怎么样不知道, 艳艳怎么穿都好看。”
脚尖不停, 关无艳睁开双眼,慵懒一声:“那倒是。”
虽然她不冷, 但婆婆觉得她冷, 只要流露出减衣意图,就会被抓住常年冰冷的双手, 对方还会眨眨装满担忧的大眼睛,仿佛下一刻自己就将原地冻死。
一路这么过来, 关无艳不再做无谓挣扎,她盯住对方泛红油面:“婆婆,你这是擦了半瓶油?”
崔银莲急忙抬高双掌,悬空停在脸前,指上红肿冻疮便尤其刺眼,她瞪圆双眼想摸不敢摸的:“擦太多了吗?我怕一点点不起作用,真是好不习惯,从前再冷的天也用不上这个啊。”
北风如刀,不是说说而已,它会割开人的肌肤,寒气钻进去带来干裂或者疮口,这伤一开始若养不好,之后便会像不散阴魂般年年纠缠。
关无艳:“不是给你买了冻疮药?怎么不擦?”
说完双脚落地起身走进屋里翻找,后头崔银莲哎呀一声:“要做饭,擦那个不好干活。”
关无艳弯曲的身子顿住,不经大脑地接话道:“那我来做——”
“——别!呵呵,不用,娘来就行,娘离不得灶台呢,要浑身难受的。”
想起自己曾油爆厨房的关无艳转移了话题:“怎么把药藏得这么底下,其他时候总能用,赶紧擦上。”
“算了,我给你擦。”
关无艳突然又道:“那张三,你别和他说那么多,平白掉场眼泪,脸更难受了吧?还躲着我,这么小间院子,我什么听不到啊。”
崔银莲转过眼神不看她:“那孩子无父无母的,靠着自己当了衙役,年纪又小,多不容易啊,他没细说,但我猜也知道,定是吃了大苦头。”
关无艳挪到她视线处:“可别几句话就被人哄了去,他现在摆明是要打入内部,恨不得能直接住进哪家去,才可监视我们。”
崔银莲无辜眨眼:“可是咱们真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呀。”
关无艳竟是噎住,也对,不可说的都结束了,谁闲得没事要在家里回忆什么金银山,心痛都来不及,那些敏感兵器,就更不会拿出来吹嘘了。
无言间,有房门吱呀一声。
展和风从东屋出来,如游魂般飘进了小小灶房,两人跟过去,见他眼下发青神情恍惚,见人便喊:“娘,饿了。”
这是,太久没读书,一读就傻了?
关无艳凑近拿手在他眼前摇晃几下,眼神还是懵的,耳朵尖却红了。
很好,没傻,关无艳暗道:读书有那么难吗?想当初,她学国文还有洋文的时候,咳,还是有点容易的啊。
一旁的崔银莲又是心疼又是发愁,傻儿子可怎么办哦,听说那会读书的,从来便不觉得累,逢年过节还要奖励自己多学几本,这样人隔壁家就有一位,那位大娘谈话间连头发丝都在得意。
她倒也不是要逼迫儿子,各人天赋不同,但好歹,咬咬牙先考几次吧,不然儿媳妇的漂亮衣裳岂不是遥遥无期?京城可没有盗匪贪官能让他们捡银子了。
想到这,她又开始发愁来银钱的路子,这条巷子里的妇人,年老些的多是给人浆洗衣裳,年轻些的便做荷包络子卖进城,也有上大家大户里当短工的,但肯定需要门路,等下晌她还是打听打听去。
崔银莲收回思绪,揭开灶上木头锅盖,白色蒸汽扑面而来,刚擦的油有了融化的感觉,她赶紧后退两步,白雾在屋里绕啊绕直至淡去,露出一锅白白胖胖的肉包子。
展和风在食物香气中瞬间有了精神。
崔银莲摆上碗筷:“你们先吃着,我去喊宝珠,这丫头也不怕人,转眼就交了不少小朋友。”
说谁谁到,李宝珠蹦跳着进来院子,同时喊啊:“大娘,姐姐,姐夫,来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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