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艳又问:“一个镇的百姓死到只剩这点,又是饥荒又是疾病,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做?”
“啊,啊?那地方向来是镇长自己管着的,他他他没和我说啊!他好像找过我?我不记得了,下大雨县里乱我忙啊,下头来找很多时候都是我那幕僚出面,也可能是县丞主簿没当回事,真的,你不能怪我啊,我什么都没做!”
关无艳气极了,所有人都气极了:“是啊,你竟然什么都没做。”
身为知县父母官,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恶。
若他贪图政绩就不该让百姓死得太多,若他贪图金银起码能塞钱办事,关无艳逛了一圈书房,知道这人什么都贪了,现在还敢说自己什么都没做。
问不到情况,再折腾这人也只是浪费时间,姓金的被塞回车上,关无艳让大伙先进去大殿。
一直若有所思的展七大夫,终于出声说道:“我看那些人的样子,恐怕都活不过两天......”
这话直叫大家听得软了双腿,崔月娥更是跌坐在地拍着大腿呼天喊地:“那些人死就死去,还来连累我们,完了啊,老天爷你睁睁眼,你看看我们,给条活路啊!”
嚎完,她不去骂那知县,又不敢怪关无艳带路不对还停了下来,于是转头捶她男人吴刚:
“叫你好心,你是不是碰到那人手了?干什么要给,啊?你们一个个的,当英雄充大头没个完!我还不如就在山洞里待着!”
崔柏山想让侄女闭嘴,结果下一刻,崔月娥突然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原本苍白的脸迅速泛红。
吴刚伸手过去,那脸烫得他当即呜嗷起来,手脚不停比划,最后冲进人群拉住了展七大夫。
摸脉半晌,展七大夫不确定道:“看着是惊惧过度外加风邪入体所以发热,我们有药,先吃吃看。”
站起身一抬头,却见到人群里好些人都是摇摇欲坠模样,他顿时变了脸色,心里咯噔一下,这回只怕,真要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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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供了如来佛像的大殿内,柴火星子不时溅起,药味浓郁气氛凝滞。
短短时间内,除了关无艳和车上两个知县,其他人竟是全部倒下了,包括展七大夫,对着关无艳交代完药材用法,也跟着迷糊了过去。
病症来得又快又急,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最坏的可能。
刚喂完最后一个人喝下药,关无艳坐到崔银莲和展和风当中,忍不住屈腿抱住了双膝。
明明有天地自然,柴火噼啪的各种声音,关无艳还是觉得太安静了,静得她浑身发冷,也许她也病了。
高大佛像和房梁墙角缀满了蜘蛛网,网之下是厚厚灰尘,一处门窗有缝,风雨钻进来湿了小片地方,关无艳拆了车板略作遮挡聊胜于无,地上铺满棉被,包裹着因为发热或迷糊或昏睡的所有人。
关无艳看得怔愣了一会,突然吸吸鼻子将头埋进双膝。
崔银莲在睡着以前,还担心着她会不会害怕,拉着她的手安慰,人生就是这样,关关难过关关过。
可她觉得好累,从来没有过的累,困难一件连着一件,好像全世界都在与她为敌,地上这些人与她坐同一条船,她自以为掌着舵,现在却觉得,会不会她才是连累大家面临风雨的原因呢?
但她已经不能放手了。
有些东西,若她不曾拥有过,就不会害怕失去。
比如现在,她再也不能像最初那般,发自内心的无所谓众人死活了。
关无艳抬头看佛像,破天荒地生出了拜一拜,祈求些什么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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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如雕像一般坐着的关无艳突然起身,她打开门,发现大雨竟然停了。
这像是一个好兆头。
这确实是一个好兆头,天光大亮时,部分年轻人率先醒了过来。
他们又喊口渴又叫好饿,总之看着精神极了。
不论那镇子里是不是瘟疫,但他们平安村,肯定不是了。
关无艳将其余人的额头一个个摸过去,总算长出一口气甚至笑了出来,这会想想,大伙之所以病倒,大概是因为连续多日的身心折磨,终于在昨晚到达极点,这才猛然爆发。
丰收伸展着手脚,看了看大殿之内:“原来这里有这么干净吗?”
关无艳没接话,开始准备煎药。
丰收说完,凑上来喊了句老大:“快去休息,接下来有我们!”
关无艳却没有休息,她想了想,翻出一块布蒙住口鼻,对着他们说道:“我去兴旺镇看看。”
她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也许可以聊一聊,说不定还能救一救。
丰收点点头,他弟弟丰登跳起举手:“老大,我和你一块去!”
关无艳没有拒绝,两人驾了马车,向着小镇方向奔去,快到时,却见前方空中,有黑烟滚滚。
两人对视,皆道不好。
整个小镇,竟是陷入火焰之中,看那废墟模样,已然烧了许久。
丰登惊呼出声:“怎么会这样?失火了?那也不会全部着了啊,那些人呢?”
丰登喊着,却没有救人的动作,他突然沉默下来。
心猛地跳动起来,关无艳捂住胸口,有些难受。
这火,九成的可能,是人为的。
突如其来的大雨,疾病,粮荒和求助无门,让这座小镇陷入绝望,不知他们出于什么心理,没有选择逃离家乡,而是认命一般留在原地。
那些肯定自己得了瘟疫的人,那些终于吃饱一顿,也许还见到日出的人。
他们把自己和家,都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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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两日的天气一般,村民们身体越来越好,平安村又挺过一关。
寺庙里,关无艳站在院中一座功德碑前,那上面清楚刻着,兴旺镇哪些人捐银多少,名字太多,石碑两面皆是密密麻麻一片。
众人好像看到了一座兴旺热闹的小镇,当地百姓初一十五便出发来到这里,上香时,也许祈愿全家平安,也许发愁儿女亲事,也许求个财源广进,也许只是跟风拜拜。
正想得出神,外间突然进来个老和尚,背着包袱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看看院子里满当当的人车,愣了愣神后手掌合十道:“各位施主,从何处来?”
他说着走近几步,看了看香炉烛台又道:“咦?今天初一,没人过来吗?”
大伙不敢与之对视,低下头,伤感却涌了上来。
也不用为难于如何开口了,这幅反应本就很不对劲,老和尚当即转身出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飞奔而去。
族长抹了抹眼泪,他做下一个决定。
“乡亲们,我们还活着,我们还能干,那些金银,不如散给更需要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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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村上路之时,全通县再次迎来难民,很多很多难民。
老兵携妻带女,手里牵着他拼命护下的一头黄毛壮牛,和那存活下来的无数百姓到达了县城之外,城门却是紧紧关闭,不论如何敲砸皆是不开,更无人应答。
里面隐约有百姓声音传出,门不开,只能是不想开。
老兵犹豫半天,难民里渐渐起了骚动,眼看要生出乱子,他掏出了脖颈上挂着的一个哨子。
哨声尖利直冲云霄,传到城内某处民宅里,有人猛站起身,立刻以哨回应。
那日提醒过关无艳等人的傻大胆,吹完哨子便出了家门。
片刻后,全通县的城门,开了。
难民涌入全通县,当地百姓皆是惊恐不安。
有人朝路边啐了一口,他拍了拍背上的大布袋,不屑喊道:“老子有粮,我们基本都有粮,有的还有车呢,你们怕个球!我还要怕被你们抢呢。”
当地百姓退开几步不敢置信,县里都缺的东西,这些难民的大包小包里,竟然都是粮?
两边开始许多对话。
“那你们接下来去哪?县里可不够住的。”
“你别管,我问问你,有没有听说一个叫多渔村地方的人,打这过去?”
“啊,还真听说过,我在客栈里当伙计,就听有个人说多渔村没了,要改名字,后来这帮人抓了知县走了!”
“娘嘞,他们是真厉害,那说了去哪吗?”
“好像是去京城,你们认识啊?”
“嘿,不可说,不可说。”
“那说说你们这些人怎么打算的。”
“我们啊,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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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将许多人有意无意拉扯在了一起。
路途中的关无艳,不知道远方一个老兵,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又将和她扯上什么关系。
平安村村民更不知道,那些被他们救下的人中,有部分本着去哪都是他乡的念头,决定要追随他们的脚步而去。
已是新的一年,跋涉千万里,平安村所有人衣衫破旧,模样狼狈,到达了京城之外。
第32章 京城
大梁王朝之京城在北, 顺余在南。
关无艳等人,从南走到北,从初冬走到次年元宵后。
上路起, 他们并没有遇到过官兵拦截追杀, 想来那幕僚确实稳住了全通县,起码没有报到府城上官那, 该是真怕自家大人连个受审的机会都没有便身死异乡。
至于能瞒多久,越州府知道了又会如何反应, 这些事, 关无艳等人都将之抛在脑后, 走一步看一步呗, 所幸最后是顺利地离开了越州府地界。
正常进城过关卡肯定是行不通的, 大伙决定能绕的绕过去,不能的, 就提前将自己弄得凄惨狼狈抹上臭泥, 又在某个受他们帮助的村里,打出许多空棺材。
两个知县、粮食、银钱和兵器藏在棺材里面, 外面同样抹上臭泥, 一支死了不少亲人的难民队伍便出现了。
除去简陋的家用物什, 唯一值钱的只剩牛马骡子, 易容是关无艳的基本功,每当要过关, 她就给牲畜化妆, 那种长了很多烂痘一看就有病的妆,又引得乡亲们惊叹连连。
队伍带着水灾的消息出现在县或城外, 往往能引起当地一阵恐慌,留不得, 自然是捏着鼻子赶紧让人离开,不需要路引更没有被检查。
一路走来,遇到土匪下山便抽刀反杀端掉老巢,碰到穷困无比的村子便给粮给银子,还陆续救了些无父无母的孩童,被人丁少的几家直接收养了。
说顺利也顺利,说不顺,等到了京城地界时,他们从假凄惨变成了真狼狈。
兵器提前藏到附近山里,粮食几乎吃尽,家家只剩几两银,他们将目光投向前方,满心希望接下来能顺顺利利。
京城也叫燕都,王朝兴替,京都不替,几代下来,这座城愈发巍峨雄伟,比如那护城河对岸,绵延数里高耸威严的城楼,只中心这片所占的地皮,恐怕就有一座小镇那么大。
在行人异常目光中,车队缓缓前进,排到了入城队伍的后头,刚站好,前面那辆牛车主人便探头出来呵斥:“哪来一帮讨饭的,臭死了,往后退,退退退!”
再一看,这讨饭的可驾着辆马车,男子接下来的话噎在了嗓子眼里。
不再给牲畜化妆的关无艳,却当真听话后退几步。
行路就像修行,见过许多奇怪风俗和形形色色的人,关无艳自觉养气功夫已经修炼到家,根本不与对方计较,何况他们确实臭来着,前不久洗掉的臭泥,如今还有余味留存,一人是没什么,几百号人都这样就很冲鼻了。
北方实在太冷且非常干燥,她包着头巾只露一双眼睛,穿着臃肿的深色粗布袄子上面还沾了灰,边上一个模样的崔银莲,甚至还缩着脖子将手揣进了衣袖里。
她凑到关无艳耳边,看不见表情,声音里满是担忧:“艳艳,我们会不会直接被抓起来?”
关无艳摇头:“不知道,所以我不让族长出面。”
她又说:“别怕,抓起来我也能带你们跑。”
崔银莲笑弯了眼睛:“对,而且我如今腿脚动作可快了,你教的那几下擒拿,我练得可熟可熟。”
说着她转头看看车厢里,压低了嗓门得意道:“比阿和都厉害。”
展和风委委屈屈的声音飘出来:“娘,我能听见。”
李宝珠咯吱乱笑:“姐夫脸红了。”
她突然又变了声调叫喊:“啊,姐姐,姐夫又流鼻血了!”
自进入北方起,就有不少人因为干燥寒冷而浑身不适,手脚耳朵上的冻疮,再怎么处理,也只能让它不烂而已,展和风更是频频流鼻血。
亲娘崔银莲从慌乱到如今淡定从容:“儿啊,多喝水。”
关无艳跟了句:“多喝热水。”
隔道车门的展和风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摸摸李宝珠脑门叹口气,哎,习惯了。
待血止住,他拉高颈处围脖,遮挡半张脸后支开几寸窗缝看出去。
天空是阴的,北风呼呼如刀,刮得展和风呼吸乱了几拍,却刮不走此地热闹景象。
按说,城墙外该是一马平川,可事实上,宽阔硬实的土路两旁,延伸出去不到半里路,是大片低矮的民房。
正当卯时,房屋群的上空有炊烟袅袅升起,百姓身影进进出出,孩童跑跳小贩叫卖,有一边因为有个花鸟坊市,更是车马不息,人声鼎沸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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