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
“往前行大半天船后,那头不仅雨变小了,隔了条大河的对面,官道明显还能走!”
大半天!不说轮流坐船去,就他们海边人,光是游都能游到了!
族长振臂一呼:“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出发!”
原本有一下没一下收拾东西的人,全部着急了起来。
猫飞狗跳孩子闹,收了这头忘那头,是多渔村一贯风格,更何况眼下还要选择丢弃部分东西。
胡婶子哀嚎出众人心声:“太难了,破家值万贯,我这都不破,那不得好几万贯,怎丢得下手啊!”
明明分了金银山,大伙还是舍不得几个铜板能买来的物件,真说起来,那是钱么?那是回忆,是感情。
有人问了:“多运几趟不行吗?我们不怕辛苦。”
又有人说了:“最麻烦的不就是生病嘛,七叔公,能不能将药材全用了,我们出发前灌一壶,到了后再来上一壶?”
展七大夫沉默住,药不是这么用的呀。
“水里泡久了,生出来的风寒发热腹泻,便是有药,都不一定能治好,会死人的。”
至此,再无人说话,好像突然就能做出选择了,有人将嫁妆箱子连带夏衣放下,有人将瓦罐碗盘放下,有人将带出来的一张渔网放下,有人将满箱的书本放下……
最后一收拾,都选择了粮食和银子,以及那具油布捆紧,亲人所在的棺材。
伤感瞬间蔓延开来,外面汪洋一片都不曾叫他们这般难过。
关无艳不能理解,为点将来还是会丢的便宜东西,何至于如此。
但她明白人想要圆满的心,有舍有得,不过是个安慰自己的道理,比如牛壮壮丢了,甚至可能死了,她就觉得很遗憾。
若村民不丢,她觉得胡闹,真丢了,她又想成全。
于是她清清嗓子说了:“这样,你们先去,留几个身体健壮的跟我一起,我们最后专门运送这些行李。”
关无艳一副轻轻松松模样:“想带,就都带上。”
第29章 全通县
九月廿七, 霜降前日,全通县。
连日大雨,成熟待收割的水稻淹在了水中, 粮铺调粮不及时, 价钱飞涨的同时还不一定能买到,有着十万百姓的全通县, 堪堪维持个表面平静。
绷紧的弦断在廿七这一日。
天微亮,守门的年轻兵士打开厚重城门, 甫一抬头便吓了一跳。
城门外, 雨幕中, 车队绵延, 无数黑色人影直直站立, 蓑衣斗笠下的面容模糊不清,于是便显得更加骇人, 若非他们手无寸铁, 兵士几乎就要以为是匪祸来袭。
人影突然动作,兵士下意识后退一步, 口中大喝:
“站住!来者何人?”
族长只见到兵士神情不对, 说的什么却是听不清楚, 他想了想对左右交代:“你们先别动, 崔老哥?崔老哥!你陪我去吧?”
两人走向城门,露出苍老的两张脸, 兵士一颗心顿时放下大半, 他指指车队问:“从哪来?到哪去?路引呢?”
族长赶紧从胸前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又一层再一层地翻开, 递给对方个小四方册子。
兵士翻开第一页,粗粗看过便神色一凝, 他又细细读出了声:
——兹有顺余县辖下朝海县多渔村族长展冲,年五十,个高六尺半,方面黑肤须杂,左额角寸余旧疤,于壬寅年……查验放行为荷,壬寅年九月廿二给。
崔柏山担心事由不详,通关时会被反复审问,却不想,就这份从寒露日家园崩裂,再到举村迁往上河村又逢雨灾,最终准予迁居他方避难的详情,更叫人难以置信。
兵士就脱口而出道:“先是村子没了再是顺余县被淹?你们两次都提前逃出来了?还是整个村?”
他毫不掩饰自己疑虑:“你们很可疑啊!顺余县真没了?”
听说过哪里遭灾百姓逃难,但没听说只一个村提前装备行李路引齐全逃出来的。
紧接着兵士就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他应该拖延安抚为先,可恨同僚日日迟到早退,眼下他一人如何支应才好。
他缓缓后退,同时右手摸上腰间佩刀:“你们原地等着,待我禀告知县大人,若是强闯,以,以,乱匪处置!”
族长和崔柏山两厢对视,心中皆是一沉,他们其实还真经不起细查,如今只盼能有惊无险。
族长:“怎么办?”
崔柏山:“等。”
两人退回车队,斗笠下油布里,大人孩子纷纷伸长脖子看过来,没有血色的脸上尽是不安。
冷、饿、累,寒气从骨子里冒出来,喝下的药汤也许有用也许无用,直直站立的他们全身都在打颤。
之前,关无艳压阵运送的提议遭到所有人反对,但同时也激起渔民们一番雄心。
冬天下海都不怕,不过是个土塘子,天上下的也不是刀子,换成别人是死路一条,他们却偏要与之斗上一斗,便有风险,那也自己担着。
一夜准备,青壮先行,暴雨中,他们唱喊着渔民号子,如同往日在风雨海浪中归航般,齐心协力将板车推下了山,哪怕途中几次陷进泥里也不放弃。
行李上船前行,因着尽头那条大河水势湍急,冲浪最厉害的小子腰间缠绳,手抱提前削制好的木板,一个深呼吸后,破浪而去成功到达彼岸,将绳索牢牢捆缚于附近大树之上。
一条两条三条,船只最终成人字形稳固于大河之上,待船变空,船尾又变船头,划向出发地,接上人车再来一回。
最后一趟时,天色渐黑,老人孩子妇人等坐上船,青壮年们脱去袄子,将自己捆在船尾挂下的绳上,就这般扑通入水游到了河对岸,再全部聚齐出发往前,抵达全通县外已是半夜。
扛到此刻,脑子已经转不动,听到族长一声等,他们便等,心中却盘旋着一个念头:
若不让他们进去要怎么办?若强行搜查车队又要怎么办?
他们的金银,匪寇的兵器,还有被他们藏起的关知县……谁能信他们的解释?
所幸老天没有为难到底,全通县的知县大人大概忙于公务,也根本不将他们当一回事。
小半个时辰后,兵士带来个老吏,对着族长与崔柏山招了招手。
老吏将路引翻了翻,只问了一句:“在全通县停留多久?”
言下之意,可以进却不能长留。
族长急忙应承:“就一晚,我们采买些东西,吃口热食,明日就走。”
老吏点点头,张望会车队后,他揣着手老神在在道:
“入城费一人五文,之后你们直走左拐,去福全客栈落脚,买东西就上云集杂货铺,药材白云堂的最好,出几个人代表,不要在外乱跑,可明白?”
崔柏山便明白,对方真正要的油水在这几件上,也因此,他们不会再遭到为难。
老吏得到应答后,身边兵士这才取出印和印泥开始盖戳,孩子老人下车,队伍终于得以缓缓前行,进到一半时,却有另一兵士姗姗来迟,和同僚交头接耳一阵后便要拆开油布检查。
众人放下的心再次高高提起,被检查到的关无艳,一张沾了黄泥的脸上神情淡淡,原是巧了,那兵士打开的油布下,正好是一具棺材。
那人惊得连连后退大骂晦气,老吏适时上前催促快点,车尾的横刀被发现之前,检查戛然而止。
盖戳的兵士摇头感叹:“你们真真是帮奇人啊!”
奇人车队成功踏进全通县,因其阵仗之大,引得沿街屋檐下纷纷冒出人头,当地百姓议论纷纷。
这一刻,百姓们还不觉得这些难民似的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直到天将晚,城门乍起喧哗,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惨叫:“杀人了!”
.
同僚倒在血泊之中,年轻的兵士惊恐颤抖,他想跑腿似千斤重,他想喊却怕惹怒了眼前人,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惨叫杀人的是个中年妇人,她被自家男人一巴掌打倒在地后,城门处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之中。
终于,最前头面相憨厚的农家汉子开了口,他说:“大河冲没了村子,附近加起来,最后也只活了我们百来个人,我们什么都没了,只想进去县里找条活路。”
他指着血泊中的尸体,情绪愈发激动:“他说什么?没有路引不给银子就不能进去?他还调戏我们村长家唯一活下来的丫头!我们这么求他,他竟然拔刀威胁……”
憨厚不再,汉子神情变得狰狞:“乡亲们,哪怕我们只是不小心的,但当兵的死了,这全通县,不要说收留我们,肯定还会拿我们偿命。”
“不如拼一把,我们抢了东西跑!”
善恶一念间,百来号人里多是青壮年,他们没了老弱亲人的束缚,于是便在恐惧中滋生出鱼死网破般的念头来。
人群动了,年轻兵士缩头哭喊:“别杀我!别杀我!”
人群确实越过了他,冲进了附近的民居之中。
.
同一时间,县城中心的福全客栈里,所有房间被车队包圆,掌柜激动地忙上忙下,调来所有伙计甚至家属,终于在此时,让两百多位客人全部洗过热水澡吃上热乎饭。
关无艳带着丰收等人买了大半日的东西,将将回到客栈。
后院里挤满了牛和骡子,甚至还有两匹大马,成箱的药材被搬进来,又送进厨房煎煮,湿衣湿裤搭在新买的炭炉边烘烤,孩子喝过药昏昏欲睡,大人们抱着围坐在大堂,听族长说话。
他先是将青壮年们一个个点名夸赞过去,虽然都自觉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但特意被点到,还是让他们激动地挺起胸膛涨红了面庞。
接着族长又夸关无艳,他没有喊秀才娘子,而是笑眯了眼一脸慈祥道:“自艳艳来到我们多渔村起,就为我们付出良多,之后更是杀山匪,救百姓,事事当先。”
族长突然话锋一转郑重道:“所以,从今日起,艳艳的话,便等同于族长的话,谁若捣乱,那就是丧了良心,我定要将人逐出去!”
关无艳怔愣原地,哪怕心中已将村民划成自己人,她却也没想过要什么权利,不过她得承认,这感觉是还不错……
大堂里是一片应和声,展弟弟声音尤其洪亮:“我指定没意见,但是,以后咋称呼好啊?”
接着便有年轻人跳起来喊:“当然是叫老大!”
妇人们不赞同:“该尊称夫人。”
老人们嫌弃文绉绉也不亲切:“就叫艳艳多好。”
崔银莲拉着关无艳的胳膊乐出声:“哎哟,各叫各的呗,怎么舒服怎么来。”
关无艳点点头,算是就此揭过,族长继续。
“如今我们有车有粮有干柴,之后再上路,想必一定会顺顺利利。”
“只眼下有个事,想听听大伙意见。”
“多渔村没啦,以后大概也不能再靠海吃饭,我们还多了崔家吴家关家等好些人,一路走来早已是一家人,那么,我们是不是该重新取个名字?”
崔吴关家,乃至十二女子皆是意外,刚刚还挺乐呵的村民们突然沉默。
族长并不催促,他慢慢喝了几口热茶,接着便是爽老汉嗨了一声道:
“应该的!新名字新开始嘛。”
村民们心思转得也快,有一人起头便纷纷跟上:
“叫什么好呢?富贵村怎么样?”
“以后是不是要种田?叫多谷村吧!”
“都不缺银子了,我还想让娃娃读书去呢。”
“我想买铺子,去顺余县卖鱼那会我就发现了,我有这天赋。”
“不是要去京城吗?你确定能买得起?”
“啊……”
展望未来是件极幸福的事情,话题情不自禁地越飘越远,族长及时拽了回来,他看看人群里安静听着浅浅笑着的展和风,站起身开口道:
“就请阿和,咱们的秀才老爷取个名字吧。”
展和风刚中秀才那阵,简直就是全村的宝贝,有事无事大家都爱提他一嘴,海寇上岸那日,展和风更是当头一棒喝醒众人,可那之后,事情连连,体弱的他渐渐藏于人后不再多言。
他不逞强,是为了不拖人后腿,却不是什么都不做,搬柴烧火搓绳许多细碎活计,都有他的参与,族长心疼他也敬重读书人,此刻便当着众人面,将在他看来意义重大的问题递给了展和风。
展和风却来不及回答了。
客栈门口突然涌进一群持刀的兵丁,当中走出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他指着大堂众人喝道:
“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第30章 反抗
中年文士一声喝下, 无数森冷刀锋亮起,恶意弥漫。
热情的掌柜吓得脸色煞白躲进柜台之后,伙计们边退边用当地方言解释他们身份。
关无艳刚想动, 崔银莲立刻抓紧她胳膊, 同众人一样,她在惊愕之后便是恐惧, 这是兵,不是匪!
崔柏山先拱手行礼开了口:“大人安好, 不知发生何事有了误会?我们乃顺余县人士, 于今晨持路引, 按规定入城后在此地落的脚, 明日便会离去。”
中年文士见他举止有度, 眼中不由闪过诧异,这帮泥腿子里还有读书人?事情恐怕有点麻烦……
心中转过几个念头, 最后还是定格在知县大人勃然大怒一幕上。
“是不是误会, 去了衙门自然就有分晓。”
随即他后退一步,挥臂下令道:“动手。”
上百数兵丁震慑于门外, 门内十数兵丁持刀靠近, 大堂里起了骚动, 孩子吓得哭出声, 有人喃喃着怎么办,有人握紧拳头青筋暴起, 有人摸到手边一把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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