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和风受不住冷,看了一会便关窗坐正,心里的紧张却关不回去。
队伍缓缓挪动,终于轮到关无艳。
此地城门兵归属城门校尉统领,等级又从守将到普通兵卒皆有,人数不仅多,还个个身着轻便盔甲头戴兵笠,手上长/枪枪头锃亮,主人动作间,会反射出森冷光芒。
看到关无艳马车时,负责的两位本是反应平平,正要照例行事,却见驾车的及同车人全部下来,接着他们转头朝后一看,后面立刻跟着下来无数男女老少,只看矮小身形,便有些不似本地百姓。
车队边,几百个北地人眼中的矮子,默默且迅速地站成了长长几列,其中还鹤立鸡群般夹着几个大高个,附近百姓看得愣住,同一时间,守门将士纷纷绷紧背脊提起长/枪,对准了这支可疑队伍。
被人以为是高个男子的关无艳摘下头巾,露出一张宛若春花,美丽又清新的面庞。
她肃了一张脸,气质陡然变得清冷,随即对着神色诧异的将士们拱手弯腰,后面几百人立刻学她模样。
“今有越州府顺余县下民众二百五十七人,自壬寅年九月二十日起逃难,现至京城,有事上报,有状上告,还请诸位大人准许入城。”
身后乡亲们齐齐再呼一声:“还请诸位大人准许入城。”
这番气势如虹,直叫听的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今日值班的中年守将站了出来,守将姓张,个高八尺膀阔腰圆,四方脸上眼睛瞪如铜铃精光闪烁,一开口却有些莽气,声音洪亮震耳:
“也就是说,你们是来告京状的?”
“地方审的不满意?还是就告的京官?逃的什么难?越州……南方来的?没听说有什么事啊,不过你们真可以,嘿,好家伙!我还是头一次见,告京状的人能成功走到京城脚下的。”
张守将语气里,很有一种看热闹的兴奋,就连口中呵出的白雾都比别人跳脱:
“说说,告的是哪位大人啊?我告儿你们啊,就得趁现在,你大声说出来,他反而那个什么鼠什么器,啧,就是反而不敢太嚣张,你们就不容易突然死一死,懂不懂?”
这话直白到骇人,身后的城门兵顿时齐齐咳嗽起来,咳得近乎撕心裂肺,张守将转头看过去,许多双眼睛里都是祈求,老大啊,可长点心吧。
有这样的上官可太让人心惊肉跳了,本就是得罪文官被弹劾得沦落到看门的下场,如今竟然还不知道收敛,嚣张的到底是谁啊!
张守将摸摸鼻尖,被看得心虚却又嘴硬:“说破天去,老子这话也是真道理。”
关无艳适时开口:“多谢大人一番好意,我们并非上告京官,只因内情复杂一时交代不清,初次上京亦是不懂规矩,只知有个顺天府可受理百姓冤屈,还请大人准许我们入城。”
张守将沉思了片刻,显然真想帮忙,只是:“有点难办啊,没有路引不好放你们进去,上头也没说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置。”
“这样,你们先靠边,我去找校尉通报。”
关无艳拱手道谢,朝身后挥挥手臂:“都靠边。”
张守将匆匆离去,城门兵及附近百姓皆是盯着关无艳,心里止不住地疑惑,这支队伍竟然听命于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妇人?
小妇人关无艳带着队伍挪到附近空地上,她示意大伙眼下不宜多说,只先耐心等待便是。
接着她倒转过来,观察起当地百姓,她这么直直看人,反而叫那些人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忙活起自家事来。
北方人确实个子更高,京城百姓看着日子也不错。
他们虽然穿着臃肿包得严实,色调单一也是灰扑扑的一片,但衣物上没有多少补丁,脸上带着笑意,见到认识的便能停下来寒暄个不停,时不时有热情声音喊着“吃了吗”“来我家”“下回一定”这等约定。
顺余县其实也这样,哪里都这样,但京城百姓更为自信,肚子大概也吃得更饱,于是便愿意为一顿饭来回同人拉扯,坚持要请对方吃,所谓“下回”不像一句客套话。
来自贫困偏远地区的平安村村民,一时看得有些羡慕:“这的人,日子一定过得不错。”
不过面对寒风,他们和平安村村民也没什么不同,都是缩着脖子弯着背脊,两手插袖子里,整个人抖啊抖的。
崔银莲和李宝珠不肯进去车里,说是越坐越冷,便站到了关无艳两侧一同观察,很快,两个人皆是半个身子粘在了关无艳身上,一大一小话语不断,关无艳也配合地给些回应。
后面坐在前室车板上的展和风看着看着,就想象成是他和关无艳粘乎在一起,画面一出来,他瞬时蹦下马车。
三个人回头看他,坚持君子体态的他,终于也忍不住抖啊抖的:“冷。”
所幸没有等上太久,午时前,张守将出现在了城门处。
第33章 告官
张守将见到围过来的人, 先是叹了口气,让人以为是个坏消息。
“校尉准了,但只能放进去几个人, 还得由我们的人看着去。”
关无艳觉得也行, 村民们却是神情着急,正要说他们都是人证, 张守将笑了起来。
说实话,就他这长相, 笑起来怪像个土匪头子的, 弄得村民们手上都忍不住痒了起来。
笑完, 他话锋一转:“不过吧, 我这人就是心软, 怎么能让你们分开呢,相互间得多担心啊。”只去几个人顶什么用, 悄默声的就被压下去了。
“所以, 我去磨了磨顺天府尹,那老头可忙了, 我硬是劝啊求啊, 一直说你们的难处, 走这么远多不容易, 总算是让他点头应了让你们都去。”至于人数有两百之多,他是没有提的。
他问:“不错吧?”
族长被让到前头, 他高兴得一把握住对方双手不停晃动:“咱们是碰上好大人了啊!小民多谢大人!”
两百多号人跟着喊多谢大人, 声音并不齐,还有孩子慢了几拍, 稚嫩的大人叫出来,高大威猛的张守将瞬间有些羞赧, 他做这些的本心,是想看热闹来着……
他上身后仰连摆手臂:“诶,说这些,都小事儿,那我带队,咱这就走着?”
关无艳道:“还请大人稍等片刻。”
接着她走到一辆牛车前,拖出来浑身发臭的两个男人。
瘦削许多的关金知县被捆着手脚堵着嘴巴,安静了一路,此时在这京城外,两人突然像离水的鱼一般打挺起来,他们想起身,他们想求救。
有附近百姓试探着上前,被从惊吓中回神的张守将赶开,他几方来回看看,不可置信道:“你们不会是自己把要告的人,给,给抓来了吧?”
得到点头回应后,张守将连呼几声好家伙!
他又确认:“是官?”
关无艳:“是官,两个县的官。”
“你们这样,是犯了律法的。”
“大概知道,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得为一次。”
展和风虽不读律法,却也知道民告官、妻告夫、子女告高堂,有些地方非但不受理,便是受理,也会先将上告之人打个半死,何况他们还直接抓人。
但商议之后,众人依然坚持这个决定,这不同于匪寇将刀架在脖颈之上,当下就要断个你死我活,狗官无耻,那也是官,没有危及生命的情形之下,只能让律法来处置。
他们也想得开,只要不是掉脑袋,其余的,他们都能挺过去。
张守将着实有些佩服,想问更多却不好再耽搁时间,他也根本不理那两人的求助眼神,当即一拍手掌示意大伙:“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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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此刻正在护城河边一片空地上,两百多人跟着张守将的队伍,过一道城门又过一道桥,对岸是一道守卫更加森严的城门,城楼之上还有许多士兵或站立不动,或来回巡视。
过了这关,他们才终于踏上京城外城的一条主干道。
青石铺就的道路极宽,宽到大概可以并行八辆马车,两旁是一二三层皆有的各类商铺,些许青砖黛瓦些许木制小楼,通通是雕梁画栋好不气派,店家挂出的幌子迎风招展着,加上来回的车马行人甚至行商车队,已是可见京都之繁华。
正如乞丐不能想象皇帝的生活,偏远渔村的人们也不能想象京城是何等模样,所以村民们看直了眼张大了口,只觉震撼无比。
但关无艳打量间,还是发现道旁的许多支路延伸出去,内里有着大片普通民房,她想,真正的繁华市井应该是在那些地方。
张守将并不取笑众人反应,路还长,他索性说起了这顺天府。
顺天府统管燕都内外城兼下属二十四县,衙门设立在内外城交界之处,地方知府要做的,顺天府府尹一样要做,只是品级权利都要大上许多。
皇城里的三省六部等才是帮着宫里皇帝管天下的。
其他人需要好番理解,人群后方的关无霜倒是瞬间了然,粗粗理解,就是北京市市长和中央的区别嘛。
张守将又压低了声音道:
“其实你们本当去往内城刑部下属的衙门才是,虽说前朝的顺天府尹偶尔也会受理地方诉状,但总的来说,除非你们告的是京城官员,不然与顺天府衙并无多大干系。”
“但现在是,见府尹容易,进刑部却难,你们听我的,就缠住了他,由他去忙活后头的事情。”
关无艳挑眉望他,这位张守将实在有些交浅言深了,他们不过平头百姓,初次见面,何以此人如此热心?
张守将只是爽朗一笑:“我这人吧,就爱看文官的热闹。”
一句话,似乎已道尽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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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为四方格局,走过几条长长主路,众人到达顺天府府衙所在。
因着人数多队伍大,一路走来见惯了当地人的异样目光,此时面对周遭刻意停留的京城百姓,村民们倒还算是坦然。
相比之下,庄重威严的衙门,门前高大的石狮,才更叫众人紧张忐忑。
正门紧闭,张守将带着人,从侧面大门进去,跨过门槛便是一处空荡院子,站在院中,前方有一间高阔大堂,匾额上书:肃清畿甸。
此处为直面百姓升堂断案所在。
大伙不敢妄动,直至堂内响起动静,堂前门吏这才示意众人入内。
他严肃提醒道:“噤声,大人问话才可作答。”
大人从堂后一出来,乌压压一片人立刻便跪下了。
人群中,拱手行礼而非跪亦非行女子礼的关无艳和关无霜,就显得极其突兀,崔银莲拉扯关无艳衣衫,仰头看她的目光里,是理解更是担忧。
“各位起身,本朝并无明文规定百姓必须见官即跪。”
说是这样说,民间却自来不敢不跪,各地官员要求也是不同,众人起身后,府尹大人多看了两个女子几眼,神情镇定体态放松见官不惧,这可不简单啊。
顺天府赵府尹中等个子,看着大约五十左右年纪,身形挺拔面色红润,坐下后未语先笑很是亲和。
但这只是表象。
他说:“人是有些多啊。”呵,就知道姓张的不靠谱,这是有点多吗?这也太多人了!
他又说:“各位乡亲一路走来,不容易吧?”瞧这拖家带口精神抖擞的,还说是南方逃难来的,他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他再说:“今日不是升堂,大家放松些,有什么事,和本官说说。”最好不要太为难人啊,他最近头发掉的是越来越多了。
事情说来话长,族长正要将心中斟酌好的说出来时,关无艳先扯出后头展木生手中的两人。
“回大人,我名关无艳,今日要告的便是这两人,顺余县关知县,全通县金知县。”
赵府尹惊得站起,手指过去却转了个弯对向关无艳:“你姓关,他也姓关?”关姓可不多见。
“是,关知县正是我父亲。”
赵府尹当即一拍桌案:“你将地方官直接抓到了京城,这官还是你亲生父亲?”
“胡闹,简直胡闹!”
赵府尹终于忍不住暴露性情。
“本官不管这事,也不打你板子,赶紧滚滚滚!”
“劝你们出京把人送回去,再有能耐就请个有身份的,先告到越州府,那里处置不了才有京城的事。”
“本官言尽于此,尔等好自为之!”
关无艳还未回应,陈紫霞、王青青等十二女子,不,所有人都跪下了。
“那就我们来告!”
“我是关知县的续弦。”
“我是被他所勾结的山匪,害得家破人亡清白不再的平民女子。”
“我是百姓。”
“我们是人证。”
……
告官的人,是无数百姓。
第34章 永兴帝
紫禁城, 武英殿。
赵府尹弯下腰埋低头,站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迦楠香从熏炉镂孔处袅袅而出飘至鼻尖, 本是静寂, 耳边突闻急促呼吸,一阵高过一阵, 直至啪的一声响起。
赵府尹当即跪伏在地。
永兴帝将奏折往桌案上狠狠一拍,苍老面颊上每一根褶皱都夹满了怒气。
“海寇上岸抢掠百姓不知, 地龙翻身吞没陆地不晓, 两县之地雨大成灾不报, 瘟疫是否现世不去查实, 官员被抓难民上京更是毫无反应, 越州府尹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失职失察至此,海岸一线交给这种官员, 迟早要倒塌半壁江山!”
陪侍永兴帝的王大伴骇然跪下, 赵府尹抬头惊呼:“陛下!陛下江山永固,区区害虫绝不能动摇半分!”
永兴帝站起身踱步而出, 怒气未减。
“区区?你口中区区的两个知县, 一个勾结山匪, 一个肆意妄为, 俱是草菅人命无法无天,百姓是朕的百姓, 是大梁之根基, 根基被虫啃噬,江山如何永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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