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的几人都是些膀大腰圆的武夫,进了这高墙深宫俱是满脸惊叹,忍不住背着考官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了吗?谁要是能考上武状元,谁就能尚公主。”
“真的?消息准吗?”
“那还能有假?我有个亲戚就在尚书府里当差,这是尚书府里的小公子亲口说的。”
“假的吧?公主金枝玉叶,就算考上了武状元,至多也就在军中某个一官半职,哪能有这样的好事?再说,公主要这么好尚,那些王孙公子不都赶着来考武状元了,哪轮得到咱们这样的?”
“嘿!你可别不信,我实话告诉你吧!那公主其实是个傻子!”
“傻子?”
“没错。那些王孙公子哪个愿意取个痴傻的公主?这不,公主现在都快十八岁了,婚事还没着落,圣上急了,才做了这么个决定。你瞧瞧,今年来的武进士哪个看着像王孙公子?”
那二人功力深厚,说话声音又压得极低,就是领着他们进来,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隔的考官也听不见,却被叶清从头到尾听了清楚。
他听着那两个人一口一个傻子,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由循着声音望去,却见那两人鬼鬼祟祟地看着自己。
叶清冷冷一瞥,对方立刻收回了视线,规规矩矩不敢再望过来。
他们如今走的是最后一步——殿试。
宫内的钟声不紧不慢敲了三下,今科的武进士一个接一个步入了大殿。
帝后坐在上首,接下来文武百官分列两边,按品级依次排下来。
听着钟声响毕,众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武进士一个接一个走了进来。皇帝看着看着,忍不住叹了口气,皇后看着看着,忍不住拿出手绢试泪。
“陛下。”皇后身子微微斜向皇帝那边,哽咽道:“您看看这些个武进士,一个个膀大腰圆肥头大耳,不是长了络腮胡子,就是一脸的刀疤。咱们的月儿虽说心智不全,却也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哪儿能配给这些个莽夫?”
皇帝也有些为难,他沉吟道:“不如,咱们再看看武安侯家的孩子?虽说只是次子,好歹也是勋贵子弟,又生得一表人才,以咱们月儿的情况,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皇后想起武安侯次子那个浪荡子的样子,心里不甘极了,可再看看跪在殿下的那些武进士,两相对比之下,似乎……武安侯的次子也不是那般不堪。
但很快,皇后娘娘就改了主意。
随着太监的唱喏声,最后一位武进士走了进来。
殿内众官员齐齐暗抽一口气。
皇后娘娘手里的帕子掉到了地上。
只见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袖口束紧,既显得身姿挺拔又干净利落。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相貌,堪称俊美绝伦,光风霁月,明明是个武夫,偏偏看着又有文士的风雅气度,莫说是和那几个武进士相比,就是将京中的勋贵子弟挨个拎出来,也不见得能比得上他。
在场文武百官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暗暗道:还真叫陛下和皇后在一群莽夫里挑到个顶好的。
虽说是武试,却也有考校文学的题目,总不能让朝廷出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武状元。
一番考校下来,前面九人表现平平,只最后一人尤其出彩。
出题的是丞相大人,他见叶清龙章凤姿,虽是武夫,却颇具名士风采,忍不住出多了几道题,这几道他自作主张添进来的题都是往年考校文状元的,本来也没指望叶清能答出来几分,却没想到叶清不但答出来了,还答得极为精彩,叫老成持重的丞相大人也忍不住大赞了几句。心里可惜这么个人才不去考文状元竟然来考武状元。
文试过后,立刻开始武试,叶清毫无意外得了魁首,顺手将那两个暗地里说庭月坏话的打了个鼻青脸肿。
那两人还不知道自己背地里的闲话被叶清听了个正着,还以为这位武状元计较自己偷偷看他的那两眼,心里暗骂叶清心胸狭窄,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异样,毕竟如今叶清才是武状元,身份今非昔比,说不定还能尚了公主当上驸马,他们二人哪敢去找他的晦气?
武状元的选拔就此落下帷幕,满朝文武对这位新科武状元都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满意,只因坐在上面的帝后看着叶清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了。
殿试结束后,叶清立刻被人领到了御花园。领路的太监笑眯眯地请叶清在御花园中等候陛下召见。
武状元呆在御花园里等着皇帝召见?
叶清心知这话只能算是个借口,心念一转便猜到了皇帝的用意,面上却故作不知,谢过对方后,便耐心地留在了御花园里。
他如今修为虽弱,却也能隐约感知到龙气的位置,很快就发现皇帝藏在暗处窥看他的一举一动。
叶清毫不在意,继续坐在原地等着。
没过多久,对面的花丛中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二月时,御花园里百花初绽,杨柳依偎,天蓝,草绿,风柔。
那枝叶茂密的花丛里忽的钻出个一身粉衣的小姑娘。她头上身上沾了不少草屑,手里还抓着一束朵朵拇指大小的小黄花,没有料到一钻出来会见到个陌生人,那小姑娘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叶清说不出话来。
叶清看她已有十七八岁的年纪,言行举行却像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心湖里忍不住一圈圈泛起怜惜。
他低头问她:“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小姑娘抹了抹嘴巴,握紧了手里的小黄花,软软道:“我叫庭月。我来玩。”
叶清柔声问她:“玩的什么?”
庭月见这个陌生人生得好看又温和,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她举起手里那束小黄花,扬着笑脸道:“花花。”
叶清见她拿手里的花当宝贝似的模样,忍不住露出笑容。
庭月蹲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陌生男人的笑容,也跟着笑了。她的相貌还和从前一样,笑起来时脸上会露出甜美的梨涡,却泛着傻气,叫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她心智上的缺陷。
叶清伸手拉她起来,动手一一摘干净她头上的草屑。
庭月从小长在深宫里,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么亲近耐心,尤其这个人还长得这么好看,感觉到他搁在自己头发上的手,庭月又呆愣了半晌。
叶清仔细地看她,见她发呆,便问:“想的什么?”
庭月皱着眉头,苦恼道:“在想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叶清手上一顿,一股柔意如同清风落进了他心头,他几乎想将人抱进怀里,却忽然想起藏在暗处窥视的皇帝。
遗憾地将这个念头压下,他笑道:“我叫叶清,是武状元,今天第一次入宫,并不曾见过你。”
“叶青?”庭月仰起头看他,傻傻地问:“是青青的叶子吗?”
叶清笑:“不,是清水的清。”
“清水?”庭月歪着头,皱着眉,忽然想不起来清水是什么了。
叶清心中了然,他指着不远处杨柳拂堤的小湖,示意她去看,“那湖里的,就是清水。”
庭月看见实物,眼睛一亮,立刻点头道:“不错,我想起来了,清水就是这个!它是大宝贝!”
叶清问:“什么大宝贝?”
庭月晃着手里的小黄花,“你看小黄花虽然漂亮,但它只能用来玩,但清水就不一样了。”她掰着手指头一根根地数,一边数一边说:“清水可以洗衣服、洗澡、浇花……还可以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可不就是大宝贝!”
她睁大眼睛,瞪圆的双眼里映出叶清有些怔忪的模样。
叶清顿了一会儿,才笑道:“不错。清水就是大宝贝。”
庭月难得被人认同,忍不住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她从自己手里的小黄花里挑出最大的一朵,递给叶清。“喏,给你。”
叶清长眉微挑,“送我?”
庭月用力点头,“对!送给你,拿了我的花,以后你就要做我的朋友了!”
叶清欣然答应,“好。”
这天,一直等不到皇帝传唤的叶清陪着庭月在御花园里玩了一下午,而皇帝陛下带着皇后藏在暗处看了他们一下午,次日便下旨将女儿嫁给武状元。
帝后年迈,庭月公主是他们晚年得来的爱女,虽然心智不全,却也细心呵护着她长大。如今庭月出嫁,自然也准备得格外隆重,红妆十里,普国同庆,令得整个皇都一连热闹了好几个月。
这日,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忽然就想起了庭月,他看向侍立在旁的老太监,问起庭月如今的情况。
老太监一张脸笑成了个弥勒佛,乐呵呵道:“派过去的人每天都递消息进来,驸马对公主好得很,陛下您就放心吧!”
皇帝虽然老了,可看人的眼力还在,那天下午他一直在观察着叶清的一举一动,确定他是真会对女儿好,才决定令庭月下嫁。可到底爱子心切,虽说将女儿嫁了过去,也信得过叶清的品性,却还是放不下心,因而如今公主府里伺候的人有不少是皇帝安插过去的。
几个月下来,叶清的所作所为无不通过这些耳目送到他手里,皇帝终于彻底放心。一个人可以做戏一时,却不可能瞒过府里那么多下人的耳目日日做戏。
皇帝拿起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一道,“把那些人陆续撤回来吧!”
老太监笑眯眯应道:“是。”
几乎在那些人撤出去的同时,叶清就注意到了。不过这些人并不会打扰到他和庭月的生活,他就全当没看见。
这日他正坐在花藤架下教庭月折纸鹤。她一遍学不会,他就教第二遍,第二遍学不会,就教第三遍,等到庭月学会折纸鹤时,黄昏已过,夜色将临。
叶清看着庭月献宝似的递给他看的纸鹤,揉揉她的头发,夸了句:“真聪明!”
庭月每次被夸都显得很高兴,听了这话就乐呵呵地抓起纸迭第二只纸鹤。她迭得很慢,耐心却很足,每一道褶皱地细心地压好,折好了就送给叶清。
叶清抚着她的头发,问她:“想不想跟着我出去外边玩?”
庭月一听到能去外边玩,眼睛立刻就亮了,但是她抬头看了一眼黑下来的天空,就摇摇头道:“不行,父皇母后说过,晚上不可以出去。”
叶清哄她,“那是因为他们担心你,所以不让你出去。可现在不同了,我带着你出去,一路上都牵着你,就不怕你丢了。”
庭月想象了一下叶清一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到处玩,就像他们在公主府里一样,立刻有了兴趣,连晚饭也不想吃了,拉着叶清就要往外跑。
叶清让下人准备些易克化的点心吃食,以防庭月半路饿了。
两人走出公主府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叶清挥挥手让下人都留在府里,自己牵着庭月就走了出去。
今日恰好有个小节,街上行人不少,卖灯笼的、卖吃食的、卖布匹的、卖珠花首饰的……各种叫卖声和行人说笑还价的声音混在一起,便成了人间最温暖的烟火气息。
庭月以往就算有机会出来,也是在护卫的重重保护之下,还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这么近距离地触碰大街上的东西。
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就连过路的小孩子笑嘻嘻地从她身边跑过去都觉得好玩。
叶清一路护着她挤过人流,见她目光在哪样东西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就带着她一一尝试,两人一路从东大街逛到西大街,又从西大街走到了百姓放灯的静湖旁。
夜幕星子点点,湖上各式莲灯随风飘去,光照着水,水映着光,远远望去,像是无数星辰落入了人间,飘在了湖上。
庭月的双眼映出湖上的点点火光,望着湖边的人影露出些许羡慕。叶清问她:“想放灯?”
庭月立刻点头,双眼亮晶晶的。
叶清游目四顾,见不远处就有一个老翁在卖莲灯,不过要穿过不少行人,遂让庭月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过去买莲灯。
庭月留在原地,觉得有些无聊,便蹲下身拨弄湖边的野草玩。玩一会儿就抬头去看叶清,看着他还在,就继续低下头拨弄野草,然后又继续去看叶清,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天夜里到处灯火闪烁,庭月蹲在湖边,就能将身下野草的脉络看得清清楚楚,她正玩得高兴,忽然面前黑了下来,她面前的光,被一个人的影子给挡住了。
庭月抬头,见到一个穿着鹅黄衣裳的年轻女人站在自己面前。
那女人笑盈盈看着正在玩草儿的庭月,略有些羞涩地问她,“这位姑娘,刚刚那位公子,可是令兄?”
庭月歪着头,疑惑地问她:“令兄是什么?”
女人脸色僵了僵,她身边的丫环却嗤笑道:“令兄就是你哥哥,我家小姐问你,刚刚那位在你身边的公子,是不是你哥哥?”
庭月摇头道:“不是,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丈夫。”
那女人脸色一变,可她仔细看着庭月,却见她仍做少女打扮,脸上满是稚气,半点不像个妇人,不由怒道:“不想说就不必说,何必撒谎骗我?”
庭月奇怪道:“我没骗你啊!他就是我丈夫。”
那小姐见庭月仍蹲在地上,虽一副富贵人家的打扮,但言行举止半点不像大家闺秀,连“令兄”是什么都不懂,以为她至多不过是个家里有钱的商户女,心里又是鄙夷又是不屑,暗道真不要脸,明明还没有成婚却硬说那位公子是她的夫君。
她心里不屑,但急于想要探听叶清的消息,脚下不敢挪开一步,又问:“那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庭月完全不懂的要防备,她傻傻地回道:“他叫叶清。”
“叶清?”
庭月乐呵呵道:“是不是很好听啊!”
一身鹅黄的女子默默念了几遍,想起刚刚在街上见过的那人,脸上不由红了红,她知道叶清买完莲灯后就会回来,有心想要和庭月拉近关系,又问她:“你蹲在地上做什么?”
庭月如实说了,“我在玩草儿。”她说着,指了指身边叶子纤长的野草。
黄衣女子脸上古怪起来,她跟丫环嘀咕了一句,“她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丫环小声道:“小姐,我看像,你看她,傻里傻气的,哪有这么大姑娘还跟小孩似的蹲在地上玩草儿的?”
庭月虽然心智不全,却也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跟别人是不同的。她平素不大将外事放在心上,对“傻子”这样的字眼却格外敏感。
闻言噔的一下站了起来,“你说谁是傻子?”
她鼓着脸,瞪着眼,怒气冲冲的样子不但没吓到人,叫那对主仆看在眼里,却愈发像是傻子。
黄衣女子道:“你生什么气?你要不是傻子作甚蹲在地上玩泥巴?”
庭月鼓着脸为自己辩解,“我才不是玩泥巴,我玩的是草儿。叶清说我不傻,叶清夸我聪明的。”
主仆脸这下是真确定对方是个傻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傻子就是傻子。”
庭月气得脸都白了,却不知道该如何争辩,只能站在原地委屈地瞪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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