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好珠子,庭月让馃子把脸洗干净了,随后两人就一起回到了叶宅。
依然是从那道小门进去。给他们开门的是厨娘张氏,见到馃子,张氏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来,她道:“公子回来了,正在花园的凉亭里。姑娘现在就可以过去。”
听了这话,庭月脸上微微一红,跟张氏道过谢就带着馃子过去了。
馃子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样气派的人家里,眼都看直了,他规规矩矩地跟在庭月后面走,连小径边的花草都不敢随便碰。
庭月见馃子那样子,刚要提醒他放松点,忽然就想起了刚刚进叶宅的自己,心道,算了,等他习惯就好了。
住了这么些天,她对叶宅的布局早就熟得不得了,很快就带着馃子来到了花园,然而一眼望到那座凉亭,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叶清就坐在那座凉亭里的软塌上,他依旧那么好看,无论做什么都那么赏心悦目。可是现在,他的怀里,却坐着一个容颜美艳的女人,那女人双手攀着他的肩膀,笑声妩媚。
庭月觉得这一幕刺眼极了。
第13章
庭月觉得这一幕刺眼极了。
剎那间,她心里涌上许多她自己说不清的滋味,鼻头一酸,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
可她一声不吭,转身就往回跑。
馃子本来一直安安静静地跟在她后面,见她忽然不说话就往回跑还愣了一下,可等他看清凉亭里的坐着的人后,立刻愤恨地啐了一口,转头去追庭月了。
他们两人不知道,凉亭中的情况和他们表面看到的完全不同。
凉亭内,坐在叶清怀里的女人一身艳丽的绯红衣裳,衣带却松松垮垮,仿佛只消一缕轻风就能将之吹散,可这欲掉不掉的风景愈发让人浮想联翩。她藕节般白嫩圆润的双臂就攀在叶清肩上,容貌妩媚艳丽,一颦一笑就荡开勾魂摄魄的魔力。
这世间,鲜少有男人能抵抗得了这种诱惑。眼前这个俊俏的男人,一定也不会是个例外。
女人的眼中闪过算计,脸上笑容却越发妩媚动人,她凑近男人面前,吐息间溢满桃色的芬芳。
却被男人一声冷语挡住。“下去!”
没想到对方竟能抵挡她的魅术,女人眼底的轻视瞬间淡了。
叶清看着她,“前日你附在食盒下,我怜你修行不易且还不曾害人,便想放你一条生路,却没想到你竟敢将主意打到我头上。”
如果说先前她还只是惊讶,那么现在这一声道破便犹如晴天霹雳了,惊得她整个身子都僵了。她这才发现对方修为不低且早就识破了!可转念一想,这又能如何?他还不是被她一个眼神魅惑住了?否则自己刚刚怎么能坐到他身上?
这个男人身上灵气逼人,若是得了他绝对修为大涨!她若是不拼一把,只怕这肥肉就只能落入他人手中了!这叫她怎么能甘心?于是她不退反进,口中呵出紫黑色毒雾,同时五指成爪袭向他的心口,下定决心要吃掉这个男人!
见状,叶清的眉宇厌恶地皱起。下一刻,利剑出鞘的声音骤然响起,那魅妖还未出手,动作就停滞了。
她呆滞地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
魅妖与其他妖怪不同,他们虽然一出生就能化成人形,但这形态却像是用烟气聚成的假象,虽然看着摸着像是人,却完全无法与人相比,甚至比不上一些还未成形的小妖,一旦遭到伤害,他们的身体立刻就会虚化成雾,且想要再聚成人形,难如登天。
叶清这一剑无异于将她前面数百年的修行完全斩断。她坐在叶清身上的身体已经完全虚化,被风一吹,就成了一道淡红色的烟雾,连勉强凝聚成个形状也无法做到。
她这才知道怕了,对着受伤还提着剑的叶清连声告饶,“我错了!求您大慈大悲放过我这回吧!我从来没害过人,真的!”
叶清却缓缓摇头,又是一剑,那团浮在半空中的烟雾霎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顷刻后,便被风吹散了。
他看了魅妖消失的那个地方一眼,收剑坐回原地。
凉亭内的石桌上,一杯热茶已经凉了,其内茶汤中,却浮着一个美丽女子的影像。她容貌清丽,气质如兰,若是此刻有仙界中人在此,必定一眼就能认出此女是仙界高高在上的华兮仙子。
华兮仙子的影像开口了,声音里透出几分叹息,“这些小妖也不容易。轮回境灵力低微,凡人没有修成正果的可能,这些妖物想要更上层楼亦难如登天。极端之下,难免走上邪路。我看这魅妖身上没有多少血气,应当是没有害过人。你刚刚……会不会太狠了。”
叶清神色不变,语气冷淡:“你莫非忘了妖为何被称为妖?”
华兮仙子一哽,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叶清继续道:“妖这种生灵,最难克制自己的欲|望,一念既起,万劫不复。它们一旦尝到一点甜头,就会在邪路上越走越远。倘若今天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个寻常的凡人,你觉得那只魅妖会留他一命?若是刚刚不杀了它,只怕若干年后,又是一只无崖山的树妖。难道我要为了它那一丝丝向善的可能,而放任它为祸他人?”
华兮仙子似乎觉得无可辩驳,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而道:“想当年你在仙界是何等风光,所过之处,方圆百里没有任何妖物胆敢踏足。却没想到去了轮回境,竟连一只小小的魅妖也敢爬到你身上。”顿了顿,那女子歉意道:“也怪我,刚刚同你说话分了你的心神,不然你也不会……”她欲言又止。
叶清垂着眸子,淡淡道:“无碍,是我自己变弱了。”
“你也是固执。庭月到轮回境只为历劫,等她历劫回去你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不好吗?何必争这轮回境里的一朝一夕?”
听了这话,叶清神色不变,声音里却透出几分怅惘,“只是……不忍见她沦落风尘,受人折辱罢了……”
不久后,那茶汤中女子的影像缓缓消失,叶清的脑子里却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她说下的那句话:等她历劫回去你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呵……”他冷冷一笑,眼底晦暗一片。
园子里凉风习习,海棠树繁盛的枝叶盖到凉亭顶上,发出沙沙沙的动静。枝叶在风声中不住摇摆,不时挡住了亭内人的身影,却挡不住他眼底的寒光……
而此时,庭月早已跑出了叶家。
她一边跑一边不住抹眼泪,从园子里一路跑到了后门那里,一开门就冲了出去,馃子紧随其后。
厨娘张氏正张罗晚饭,见此心头咯噔一下,赶忙去追人,谁料那庭月姑娘看着柔柔弱弱一小姑娘跑得忒快,她刚刚迈出小门就见不到那两人踪影了。
张氏左顾右盼,为难地拍了下手掌,连忙转回身去找公子。
……
“哎!庭月你等等我啊!”馃子着急忙慌地追了半天,结果发现庭月跑得还挺有讲究,竟是一路冲着之前那间破屋的方向跑去了。
馃子见状立刻停下来喘匀了气,才跟着走进那间破屋。
走近一看,才发现庭月连门都没关好,就坐在废屋的屋檐下捂着脸哭。
馃子转身把门关好,也不安慰,就蹲在那儿看着庭月哭。
他不是第一次见庭月哭,从小到大庭月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是为了一块饱腹的馒头,有时候是为了被其他乞丐抢占的地盘,也有时候是因为他去偷东西被人抓到……从五年前起,他就再也没有见庭月哭过了,而现在,她为了一个男人哭。
像小时候一样,庭月习惯抱膝坐着,然后把脸埋在膝盖里,哭起来肩膀一直不停得颤抖,但这次,是馃子见过的她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馃子蹲在她跟前,等着她哭着差不多了,才站起来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那个什么叶公子真不是个东西,前脚说会娶你,后脚就抱着个女人亲热,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人,你就是不信,现在吃亏了?”
庭月猛地抬头,红着眼睛瞪馃子,“叶清才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许骂他!”
馃子抓了抓自己身上发痒的地方,无奈道:“好吧好吧,叶清是个好人,那你说他怎么搞了个女人回来?你不是说他出去给你买丫环吗?”
庭月说不出反驳的话。
馃子蹲下身子和庭月对视,劝道:“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你们拢共也就认识这么几天,能有多深的感情?你们女人就是这点不好,见着个长得好好又稍稍对你好点的就死心塌地了,其实越长得好的男人越靠不住,况且人家那么有钱,宅子修得那么气派,多的是姑娘想嫁。以后他说不定会娶个什么四妻八妾的……你看以前乡下的李二狗不就这样?开始看着多老实本分,发达以后媳妇儿取了一个又一个,硬生生把他原配给气死了,别提多糟心了。”
庭月回忆了一下李二狗脸肥腰粗大水桶一样的体型,再想想叶清神仙一样的长相,摇摇头道:“叶清肯定不会这样。”
馃子白了她一眼,“咱们刚刚看到的那个女人难道还能是妖怪变的?”
庭月煞有其事地点头,“叶清之前在无崖山杀了很多妖魔鬼怪,说不定这个女人就是那些妖怪派来迷惑叶清的!”
馃子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他抓着破衣裳的下摆给自己扇风降火,“要真是这样那你刚刚哭啥?”
庭月眼珠子一转,立刻反驳道:“那是因为刚刚我被那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气到了,现在冷静下来了,我想起叶清的为人来,才知道自己刚才是被气昏了头,白白哭了那么久。肯定是那个女人不知廉耻勾引叶清!”
馃子心想叶清那个男人厉害了,这才几天就把庭月勾得死心塌地,他斜着眼睛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庭月柳眉倒竖,捏着拳头道:“我要冲回去把那女人狠狠打一顿!看她还敢不敢跟我抢男人!”
第14章
眼见庭月还红着眼眶就怒气冲冲要往外跑,馃子心道不妙,连忙把她给拦住了。
“喂!你还真打算过去啊?”馃子看着庭月的目光像在看一个走上歧路的孩子,“你说他不介意你的出身,那他知道你做过贼还偷过他东西吗?”
本来想拨开馃子的庭月被这一句话震在了原地。
馃子可不傻,一看她这样子就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这些有钱人是什么德行你比我还清楚。也许这叶公子真是人特别好,也特别中意你,才愿意不顾你的出身答应娶你。可如果他知道了你以前是个贼呢?”
听了这话,庭月的眸子暗了暗,说不出话来。
馃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见她身上穿着粉色的长裙,头发干干净净地梳着披在肩后,发髻上还插着根漂亮的玉簪,猛地一看还真像大户人家的千金,但也就是像而已。只要有心人查一查,谁都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过去。到时候,那个叶公子还会想娶一个当过贼的女人吗?
“贼就是贼。”馃子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住送进官府的那一年?”
听见“官府”这两个字,庭月微微一颤,身上的某个地方忽然开始疼了起来。她白了脸,愈发说不出话来。
馃子继续说:“那一年咱们两个才十岁,第一次偷东西就被抓了。那个吃得肚子又圆又大的商人逮着咱俩,拿跟绳子就把咱俩绑了,吊在马车后面拖着走。他一边拿鞭子抽我们,一边骂咱俩是天生的贼丕、贱种……他把咱俩绑到衙门,叫咱俩狗一样往里头爬。爬得慢了得挨他一顿打,爬得快了也得被他拿鞭子抽。衙门里没有好人,他们都骂咱俩是坏坯子,说贼就是贼,小时候是贼,长大了也是贼!一辈子都是贼。”馃子看着庭月,接着道:“我知道他们说得不对,等咱们攒够了钱改了户籍,还是能做良民的,可是在那些大人物眼里,咱们无论怎么改,永远都只能是贼。就算你现在穿得干净得体,除了我谁也没法认出你来,可以后你要是真嫁给了叶公子,他肯定也会发现的。你根本瞒不下去。”
随着馃子说出口的话,庭月的脸色越来越灰败,她抿了抿唇,想要反驳,可是就在这时候,身上那个地方似乎又疼了起来,她痛苦地皱起眉,低下头去。
馃子见状有些不忍,却还是咬牙接着说下去,“你现在已经是良民了,只要不搅事,日子还是能好好过下去的,也不用再做贼了。等攒足了嫁妆还可以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成亲。可不比跟着叶公子强?”
听着馃子说的话,庭月静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她抬起头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目光却还是那么倔强,“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
馃子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一见到她这样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说的这一大通话都白费了。
庭月道:“咱们从小就没有爹娘,去哪里都遭人嫌弃。我也嫌弃自己,嫌弃自己是个脏兮兮的乞丐,嫌弃自己是个人人喊打的贼。可是我从来没有一天后悔过做贼!”她抬头直视着馃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大声道:“我庆幸自己做了贼!如果不是去偷吃的偷用的偷穿的,我早就饿死或者被冻死了!就是靠着偷东西我才能把自己养到这么大!我知道偷东西不好,也知道做贼不光彩,可我们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是投胎时没打着灯笼挑错了人,如果能从小就有爹娘庇护,谁又需要这么辛苦地活下去。我知道做贼可耻,可是这又怎么样?难道因为自己出身不好就只能作践自己,甚至连追求幸福的念头也不能有了吗?”
庭月的声音太大,眼神太坚定,馃子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馃子,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喜欢叶清,很喜欢很喜欢,男未婚女未嫁,我想跟他在一起有错吗?就算……”庭月低头擦了擦眼泪,复又抬起头来,“就算叶清以后会嫌弃我,赶我走,那也是以后的事了。我……我只在乎眼前!”
从没想过庭月竟然有胆子说出这番话,馃子瞪大了眼睛,可没等他说什么,废屋的大门被人推开了。
两人同时被那动静吓了一跳,侧头望去,只见一身青衣的叶清从门外跨了进来,面色冷淡地看着他们。
见到叶清,庭月方才的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就没了,她嘴唇动了动,想要开口解释,可她又不知道叶清到底听了多少,想解释也无从下手。
叶清只在馃子身上扫了一眼,就将目光落到了庭月身上。见她眼眶通红,显然是狠狠哭过一场,眉心就微微皱了一下。
他几步走到庭月面前,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低头问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庭月见他态度如常,也猜不出来他现在是什么心思,只好小声说:“我出来走走,然后就碰到馃子了。”她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馃子。
馃子之前在庭月面前说了不少叶清的坏话,现在真人站在他面前,他反倒畏畏缩缩的不敢说话了。见叶清侧头望过来,他拘谨地攥住自己破了数个洞的衣裳,冲叶清讨好地笑了笑。
叶清点点头,算是还礼。随后又去看庭月,此时凑近了看,才发现庭月的眼睛微微有点发肿,他伸出手指抹掉她眼角的一点泪花,轻声问她:“哭什么?”
庭月下意识想说没有,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叶清了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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