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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无期——糖番茄【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13:17  作者:糖番茄【完结+番外】
  曾经有那么几年,虹嫣活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怪圈里,就比如绿灯跳红灯的一瞬间,被四面八方的汽车发动机蓄势待发的呼啸声紧逼着,只得慌了手脚没命似的跑。
  她的日子就是把这恐慌的一瞬间无限拉长,从每日早晨睁眼开始,无形的呼啸声就压迫着她的神经,只是一动不动坐在房间里,却已精疲力竭,体力透支。
  老早治疗神经衰弱的药吃过了就想睡,这回新配的药还是这样,咽下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倒头睡觉,梦做得七零八碎,过去未来统统剪碎了一锅乱炖,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又在哪里。
  这一日黄昏她醒过来,房间里空空荡荡,橘黄色的夕阳洒了满屋,她平躺着,看见钟上的时间指向三点半,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究竟睡了多长时间,脑浆就像是被抽干了,躺着躺着,突然一阵心烦,她坐起来,开了五斗橱的抽屉,看着里头放着的一把用来裁剪衣服的剪刀出神,鬼使神差地把它拿出来握在手里,门开了。
  家山端着一盘蛋炒饭牵着嘉宁立在门口,虹嫣把剪刀放下,他显然是看见了,却也没说什么,只走进来把炒饭搁在桌上,笑着说:“中饭你没吃多少,现在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
  虹嫣摇头:“没胃口。”
  家山上去拖了她的手:“那就等等再吃,我们出去走走吧。”
  嘉宁有样学样,拖住她另一只手,奶声奶气地说:“姆妈,出去走走。”
第15章
  1996 年深冬的这日黄昏碰巧路过这条街的人们会看到,有一家三口同坐一辆 28 寸自行车,男人骑车,小姑娘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前杠,后座上的女人皱着眉,紧张地盯着小姑娘,像是怕她摔下来。
  “回去吧,三个人一辆车子,我总觉得晃得厉害。”虹嫣说。
  家山把着车笼头,看着前方只是笑,“你放心吧。”
  自行车驶过喧嚷的小菜场,从挎着菜篮子的人群中安然无事地穿过去,又穿过一群放了学的小学生,碰上凹凸不平的路面,轮胎就跳一下,虹嫣的心都揪起来,嘉宁倒比在家时还要乖,一动不动坐着,只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好奇地东张西望。
  渐渐地,离开了狭窄吵闹的街道,往更远的地方去,路面逐渐平坦起来,她的心也回落下来,问他:“要去哪里?”
  家山答了一句什么,被风声盖了过去,虹嫣也不再问,过了一座桥,上了一条开阔的路,两旁都是杉木树,她觉得有些熟悉,半途赫然回想起来,有点像多年前去长兴岛的时候他开摩托车带她走过的那条路,不及开口问他,一辆满载了猪的卡车从旁开了过去,嘉宁头一次看见这么多活猪,兴奋得直叫,而虹嫣只是抱着他的腰,默默体会着冬天刺骨的冷风像把刀子似的一遍遍刮着面孔的感觉,心里莫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后来家山跟她说,他第一年离开家到这里的时候,年纪小,也有不习惯不开心的时候,下了班他一个人骑了自行车四处游荡,无意间寻到这条酷肖老家的路,从此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骑着车到这里来来回回兜几遍,总能平复下来。
  而这年深冬,变成一家三口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吹冷风,虹嫣的心情没那么快好起来,倒是嘉宁一路上跟着家山学会不少新词:西北风,过桥,上坡,下坡,杉木树。有时候家山会停车,三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嘉宁喜欢拔路边的狗尾草玩,家山也跟她一起采,他拿狗尾草编过蚂蚱和小狗给嘉宁,有天虹嫣回去脱了外套,从帽子里掉出来一只狗尾草编成的兔子戒指,她拾起来,一面觉得家山是真无聊,一面却不由自主地就往手上套,套完看了看,又马上拿了下来,心里觉得自己也有些好笑,怎么弄得倒像是跟嘉宁一般大了。
  家山心里记着陪伴和倾听,夜里等嘉宁睡着了寻虹嫣聊天,但是她不怎么愿意跟他多说话,惜字如金,没说几句就翻过身去说困了。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搜肠刮肚地寻一些自己的陈年旧事来说给她听,他说:“小的时候我最喜欢过年节,傍晚吃过饭,田头上点了火堆,小囡们就围着火堆边跑边舞边喊,叫照田财。我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阿哥去照田财,结果太兴奋绊了一跤,磕掉了一颗乳牙。”
  虹嫣并不响,他想她是大概睡着了,转头去看了看,她靠着枕头,眼睛却睁着,一副听得专注的样子。
  于是他又继续说下去,“还是过年节,夜里睡觉的时候,有人沿着村道巡视,一边敲着竹筒喊火烛,‘火烛小心——夜夜当心——’像古代的打更人一样。小时候我总想偷偷爬起来趴到窗上看看是怎么敲竹筒的,但是每次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还想再说,却看虹嫣已闭了眼睛,他就到隔天夜里再接着说,说起小时候总和阿哥一起去码头侯爸爸的船,爸爸有空会拿着渔网带着他们去捕鱼,姆妈摊了草头饼让他们带着吃,回到家鱼倒空了,渔网上还剩很多蚌壳,他就跟邻居家的小囡一起蹲在家门口一个一个地开,想开出蚌珍珠来。
  虹嫣说:“别讲了,睡觉了。”
  他闭了嘴,再到第二天晚上,他也不再讲,结果睡得迷迷糊糊感到虹嫣在推他,睡眼惺忪的,就看她坐了起来,她甚至还拧亮了台灯,就在灯光底下看着他,满脸认真地问:“那么后来呢,你们开出珍珠了吗?”
  家山从寒冬说到初春,断断续续地把从小经历过的大事小事对着她说了个遍,直到一个暮春夜里,他发觉自己绞尽脑汁也再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说给她听。
  虹嫣问他:“今天怎么不说了?”
  他说:“我好像能说的差不多都说完了。”
  她静默地平躺着,过了一会儿说:“我也有故事。”
  说完她又沉默,想了很长时间,他耐心地等,终于她再开口:“我小时候,家附近有片竹园,夜里经过的人都说竹园里闹鬼,长脖子鬼。”
  家山惊讶:“真的有鬼?”
  她停顿了一下,慢慢说下去:“不是,是人假扮的,一个出身不好的年青人,故意把鱼篓套在脖子上装神弄鬼。后来他被枪毙,就在以前城西的那块晒谷场上,我和阿哥,还有其他小囡一起走了很远的路过去看……”
  她说到这里就不再往下说,仿佛这一小段话就已耗费了大量精力,家山握住她的手,她闭了眼睛,说:“很晚了,先睡觉吧。”
  这天虹嫣吃过了药,却也没睡好,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后半夜突然惊醒过来,浑身是冷汗。
  家山替她绞了毛巾,问她:“梦见长脖子鬼了?”
  虹嫣边擦汗边摇头,“梦见爸爸了。”
  往后几日,他们都不再谈起往事,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家山提起他就去过一次城区的百货商场,是多年前去买那副手套的时候。
  他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却听虹嫣开始说那个送手套的人。
  她慢慢地,从最早周家搬过来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周履冰把手套送给她。
  最后,她把结局也告诉了他,“那天夜里,他用一把剪刀扎了大动脉。”
  看他沉默,虹嫣自言自语:“我爸爸是好人,对吧?周履冰也是。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
  家山突然一声不响地下了床去,她听见他开了抽屉,兮兮索索地里面翻找着什么,等他再回来,她看到他的手里拿着那副他买的她还一次都没戴过的新手套。
  虹嫣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待到他拿过她的手,有几分强硬地套上了那副手套,她是几乎有些哭笑不得了。
  “睡觉吧。”他说。
  羊毛材质的手套在初夏天里裹在手上,触感相当怪异,虹嫣要去扯脱下来,家山却伸手抱住了她,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慢慢地,真睡着了。
第16章
  一日,虹嫣午睡醒来,走到楼梯上,模模糊糊好像听见党爱珍在说什么“太小了,养不活的”。
  走到客堂间,嘉宁正跪在条凳上,小屁股蹶得老高地在看什么,家山在旁边扶着她。
  虹嫣走近一看,桌子上搁了个小方盘,里头趴着只一块钱硬币大小的小乌龟。
  家山说:“路边看到的,她喜欢,就买回来了。”
  虹嫣没说什么,睡到半夜突然起来,轻手轻脚出了房间,梦游似的步到楼下,看见那只小乌龟还是一动不动趴着,于是伸手敲了两下方盘,看到乌龟伸了脖子,确认是活着,这才关灯上楼。
  回到床上,没料想家山醒着,他问:“你怎么起来了?”
  虹嫣说:“嘴巴干,下楼喝点水。”
  乌龟每天要喂两次食,早晨一次黄昏一次,家里人总有漏掉的时候,虹嫣却记得最清楚,服完药一觉睡到黄昏,醒来总是先寻嘉宁,完了第二句话就是问家山:“乌龟喂食了没有?”
  她总是怕乌龟死,有的时候觉得烦不胜烦,像被什么牵绊住了,便跟家山说:“把它放生了吧。”
  家山还没说什么,嘉宁先开口说:“姆妈,不要。”小姑娘三岁半,现在说话口齿越发清晰,也越来越有自己的主张。
  隔了一个礼拜,乌龟没放生,又来一个新的牵绊,这回是家山的主张,他把那只闲置的金鱼缸找了出来,填上土,洒上花种,搁在了房间的窗台上。没两天就爆出绿芽,细小幼嫩的一株,虹嫣问家山:“这是什么花?”他只是笑着说:“你来浇水,期待一下。”
  花也是一天浇两次水,白天太阳光强烈的时候,还要搬到阴凉处,虹嫣一面埋怨一面浇水,但是看着它慢慢长出一些细碎的叶片,一天比一天更茂密,她竟也真的生出了一种类似期盼的心情,想要知道最终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家山这样的“花头”层出不穷,一天吃晚饭,他用手头边角料香菇和胡萝卜做了一只乌龟一只兔子,摆在一起说是龟兔赛跑,做得四不像,嘉宁却开心,虹嫣看着那两只四不像,想起他从前做的短耳朵兔子,也忍不住笑。
  家山受到鼓励,从此每次做晚饭都利用手头材料换花样,把动物园里的动物做了个遍,有一回竟端上一大盘绿色的玫瑰花苞。
  虹嫣仔细一看,原来他是把青菜头切了下来,用水汆烫之后摆了盘。
  她尝了一口说:“样子好看,但是不好吃。”
  虹嫣觉得家山傻气,但每到快吃晚饭的时候,心里依旧不自觉期待,今天晚上他又会做点什么出来。
  这天下午,虹嫣醒得早,赫然发觉窗台上的植物结出了一只小小的花苞,一股久违的,有些陌生的喜悦毫无防备地涌上来,她匆匆下了楼去,党爱珍带着嘉宁串门去了,家山一个人在灶间里忙,她没出声就走进去,看到他背对着她正在削着一根茄子,削下来的茄子皮不知道预备派什么用场,整齐地堆在旁边的空盘里。
  她叫了他一声,家山猛一下子回过头来,像突然被人抓了包,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虹嫣看着他,也笑,“我已经懂你的花头了。”
  这段时间,嘉宁处在学舌期,许是跟着电视学了,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对着家山用茄子做成的小姑娘叫了声“good”。三个大人都停了筷子笑。虹嫣心血来潮,对嘉宁笑道:“囡囡,你来对爸爸说句,thank you。”嘉宁没听清楚,稀里糊涂地对着家山大声说:“萨克又。”一家人又大笑。
  虹嫣兴起教她英语的念头,晚饭后,端了两把小板凳到门口,她教一句嘉宁学一句,没教多久,突然多了一把竹椅,家山也坐了下来,跟着她们一起念。他的英语发音很怪,说不了几句虹嫣就要发笑,嘉宁不跟她念反而要学他,弄得虹嫣彻底教不下去,边笑边赶他进屋里。这时忽听党爱珍立在门洞里干咳了两声。虹嫣止了笑,党爱珍突兀地说:“我今天听说,前段日子吕骏离婚了。”
  虹嫣没理,抱起嘉宁径直走进去。
  党爱珍也跟了进去,在她身后慢悠悠地续道:“小囡归了女方,房子割了一半,人财两空。”
  虹嫣反问:“关我什么事?”
  党爱珍道:“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出了口恶气。”
  见虹嫣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还有一件事,你小姑父让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去小学代一个学期课,英语。”
  虹嫣心里装着事,夜里睡不着,忍不住碰碰家山,轻声道:“我从没做过老师,不知道行不行。”
  家山睡得迷迷糊糊没应答。
  虹嫣就不再响,翻了个身,也睡着了。
  隔天,虹嫣午觉醒来,就被嘉宁拖着到下楼去,只见天井里挂了块小黑板,前面放着一只小方桌,上头摆着粉笔,黑板擦,像个讲台的样子,底下摆着两只小板凳,家山已经在其中一只上坐好了,嘉宁把虹嫣引到了讲台边,自己就跑到家山身边坐好,雀跃着说:“上课吧。”
  虹嫣试着捻起一支粉笔,心里还有点发虚,又觉得好笑,仿佛回到小时候玩过家家,放眼一看,家山面孔上带着笑,嘉宁一动不动坐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提前和她说好的,平日里一刻不肯消停的小姑娘此刻像个真正小学生一样,双手摆在大腿上坐得笔直。
  她忍了半天,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虹嫣记得很清楚,她正式踏上教师岗位的这一天是 1997 年 9 月 1 日,这天也是嘉宁第一天上幼儿园,一大清早,还是三个人一辆脚踏车,先到幼儿园,嘉宁在门口哭了半天才勉强跟他们告别,被老师拉着,一步一回头地进学校,等他们再赶到虹嫣代课的小学,只差两分钟就要迟到,她一路性急慌忙地进教室,第一天教课的紧张反倒是被抛到了脑后。
  到了下班的时候,又发生一件事,那幅旧手套塞在衣服口袋里,回到家里才发现只剩了一只。ͿŚĠ
  家山说:“回去寻寻看。”
  虹嫣说:“不用了,丢了就丢了。”说完一门心思地陪着嘉宁看图画书。
  夜里熄了灯,她维持着一个姿势躺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台灯亮了,家山坐了起来,边披衣服边说:“走吧。”
  弄堂里黑成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们都不说话,只有脚踏车的链条吱吱作响,偶尔碾过枯叶,就发出声声脆响。
  到了那条上班必经路上,家山把脚踏车靠边停,打了个手电筒,弯腰沿着马路牙子仔仔细细地找。
  虹嫣在他的身后有些盲目地找,走过一段路,又是一段路,寻来寻去,始终一无所获。
  天光微微有些亮了,家山背脊的轮廓清晰起来,一段埋在深处的记忆复苏过来,八几年的时候,好像有那么一个台风天,爸妈出去了,她一个人在家里,到门口拿个东西的功夫,家门就被风吹着反锁住,她没办法,只好跑到爸爸厂里去寻家山。
  十六七岁的家山穿着身蓝布工作衣骑车带着她穿过几条街去寻开锁师傅,卯足劲跟台风赛跑,留给她的就是这么一个沉默的背影。
  秋天凌晨干燥凛冽的风迎面吹过来,掠过耳边,好像带走了什么,她有一瞬恍惚,忘记了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再没几个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她突然说:“不找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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