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工作后践行晚睡晚起的当代社畜作息,象征健康生活的厨房小家电买了不少,但大多没时间真的用,购物如同许愿。只要周止安在,做早饭磨咖啡的活儿总是周止安做。
她现在闭上眼能想起周止安刚洗漱过,穿一件干净的棉白 T 恤在厨房磨咖啡的样子。周止安看起来高而瘦,保持了良好的运动习惯,衣服之下的身体结实、线条优雅,闻又微喜欢从后面抱住他,手不老实地伸进他棉白 T 恤的下摆,在他劲瘦的腰际摸个一把两把。
这边咖啡出完,她的消息也回好,按掉手机,看到周止安一手握住手柄转过身来,语气轻缓:“要敲吗?”
骤然袭来的回忆叫她身形一顿,仿佛那是什么有形的东西迎头一击。闻又微买回咖啡机最快乐的事是敲粉饼。周止安每次把前面的事做完,敲粉饼的环节留给她。那时闻又微会扑过去,一手揽住周止安的脖子,一手拿住手柄,往敲粉桶上一磕。磕出来的形状是否完美会决定她是说自己厉害还是甩锅给周止安——怪他没把粉碗擦干或者份量没放准。
周止安怎么都会说好。在那漫长而短暂的七年里,他总这样任闻又微予取予求。
此刻他握着手柄,以一个看起来相当松弛的姿势询问闻又微。无人听见他胸腔里心脏的巨大跳动。
他在紧张。
若她拒绝呢?
三年了。
分开的过程对他而言惨烈如同剜去半颗心。他所见的闻又微对他从来热烈明朗,分手决定从她口中说出,他恍然意识到如果她想,她也可以变得很残酷。周止安很少回忆那一段,更怕重温一遍来自闻又微的拒绝。
此时他静静朝她看过去,呼吸都放缓,像拿好玩具等待一只难以取悦的猫。另一只手在身后,撑在大理石台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闻又微若有所思。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眸静如止水,但她动了。款款走过去,接过周止安手里的手柄,那一刻周止安几乎心跳骤停。
她伸手轻轻一敲。很好。咖啡粉压成的粉饼,圆,且完整。
那一刻还是有小小欣喜,她下意识扭头对上周止安的目光。周止安半晌回过神来,极力克制使自己的声音:“很不错。”言毕,他转身去端咖啡。幸而咖啡杯的容量足够,手指的微微颤动不致使咖啡泼洒出来。
闻又微垂眸盯住自己手指半晌,心说好险,早恋对象选得挺好,快三十了还有一张让人色令智昏的脸。她总在周止安身上体会到令人错乱的时间。咖啡粉饼敲出来的那一刻,她恍若看见二十二三岁的闻又微扭头笑问他“我厉不厉害?”,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会在满屋咖啡的香气里接吻。
此刻她看向杯中一层薄薄的奶沫,闻又微抿了一口,咖啡液丝滑馥郁。她心想真是糟糕,把人带回来就是错的。说什么故地重游怕重温旧梦,周止安是旧梦本身。
两人端着杯子,各自说了一些有的没的,闻又微假装社交,周止安假装配合社交,平和地交换现状。默契地,谁也不去碰那些陈年往事。毕竟这间屋子里的陈年往事用潮流前线的说法来讲,过去像糖,甜到忧伤。
那时ᴶˢᴳ她刚工作不久,周止安在读研。两人年纪轻轻,尚未遭受生活毒打,对一切都新鲜,喜欢对方喜欢得要死。好不容易凑到周末能黏在一起,无人知晓处,怎么疯怎么作怎么来。这里全都是甜蜜的过去所留下的残影,每一处都是极好的回忆触发器。
咖啡喝完,闻又微的杯子放回茶几。杯底碰到大理石的装饰面发出“叮”一声轻响,恍如结束的讯号。
周止安自觉主动,他站起来,拿起杯子去水池冲洗。这不是客人该做的事,但他再自然不过地做了。
闻又微坐在原处,听着厨房传来的水流声,远远看周止安细细洗杯子的背影,终于禁不住低低开口:“周止安,你想要什么呢?”
背对着她,周止安眼睛没有抬,杯子洗干净还要擦掉水渍,他近乎温柔地用洁净的鱼鳞布摩挲过咖啡杯的外壁,用低而缓慢的语气说道:“送你回家,做一杯咖啡,杯子洗净放回原处。”
生活说到底,还有什么呢?无非是这样琐屑又真实的构成。
闻又微捂住眼睛,曾感受过的无力和悲哀涌上她心头,而与此同时,那种因周止安而生的巨大的无法拒绝的甜美也浮上来,二者混合成一种美丽又令人绝望的东西,使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周止安无可指摘,周止安始终最好,可如果是重蹈覆辙呢?
他或许觉察了闻又微矛盾的心理活动,周止安的喉结动了动,杯子放好,他转身回来:“微微…”
闻又微已经恢复平静,等着他的下文。周止安擦干净手,刚刚洗杯子时袖子挽起,露出肌肉线条优雅的半截小臂。他整理自己的袖口,闻又微神情微妙地注视,而后听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先走了。”
他放过了追问。闻又微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若问为什么会分手,从最开始就有迹可循。
闻又微高三时他去外地读大学,两人见不着面,她有过很想念周止安的时候,想看到他的脸,想听到他的声音,想触碰那一双温暖干燥的手。她曾想过进入大学他们会花很多时间在一起。而当真的身处其中,闻又微发现,其实她不会那么选。
高中时每天挤出来的那一点课后散步相处时间或许才是常态,因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就算进入恋爱关系,也没有办法完全以对方为中心,更不会有大把大把时间能泡在一起。
大学一年级的闻又微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新生原本就有很多可做的事,熟悉新地图,认识新朋友。如果说人生是一场大型 RPG 游戏,她不想错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任务支线。只在最开始时有空跟周止安一起吃过两天午饭,而后都是跟室友、课友一起。
两周后室友之一开始恋爱,脱离出成形不久的饭搭子团队,每天午饭跟男朋友一起吃。直接结果是忽然间好像跟宿舍的人不熟了,再在班会遇到都有些陌生跟不上大家的节奏。
闻又微不想这样。
新环境她还是挺喜欢的,高中气氛严肃压抑,一切以升学为先,她这样跳脱的个性在其中像半个异类。到了这里难得感受到一切兴趣和爱好都全然被接纳,她有一种舒展的快乐。她甚至想这或许就是大学的意义,你可以在这里成为任何一种人,有很多副本等着你去开启,有很多可能性等着你去探索,只要你愿意付出相应的精力和时间。
她还是一个骄傲的“我最行”主义者,到哪里都要在环境中最快确立属于自己的优势地位。社团、学生会、小组活动,她的时间几乎填满。闻又微买了一辆高大的二手赛车,每天在校园不同区域穿行忙碌。多半时间都在紧赶慢赶,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敲得键盘起火。
但她享受这样的状态,丰盛,多彩,体验着使人应接不暇的新鲜。
周止安也忙,他修习心理,大二开始细分方向,专业课数量陡增。跟闻又微不同,他天生适合学术,到哪儿都会被导师第一眼看中,因而除去繁重的学习任务,还多了些课题要参与。闻又微意识到在这种节奏之下,跟周止安相处的时间被挤压。不过这并不使她烦恼,周止安在她心里自有一个安全区,即便不能日日相见,她也不会觉得两人就因此疏离。
稍微得空就会在手机上聊个只言片语,他们都习惯了对方可能突然去忙别的而无法及时回复,也习惯了随时接上之前的话题又兴高采烈开始。
一切就像本该如此那样平顺前进。
但,当一个人过得过于自由自在时,很快就不免要感受到约束她的力量了。
第15章 这是好理由
徐明章每天会给女儿打一个电话,内容总是一致,相互问候,报报平安。他能想象的女儿的大学生活是跟周止安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一切都被周止安照应得很好。眼下听多了她的校内外活动忍不住要嘱咐,觉得她总单独行动听上去不安全,能跟周止安一起还是跟周止安一起为好。
这自然招来闻又微不满,解释说他俩不是一个系,又非同年级,都是大好青年,各有自己的要紧事,怎么能和跟团游似的,还天天保持行动一致。
徐明章絮絮地叮嘱,她也就左耳进右耳出。
那天徐明章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跟社团的朋友聚会,一起在外吃烧烤,说会玩得晚一点回去。徐明章十点多问她在哪儿,她回复说外面聚会,有很多朋友一起,叫他不必担心。可徐明章哪能真不担心,熬到十二点多还没睡,又问一次,闻又微说在学校旁边小酒吧,聊会儿天就要回去了。
她没打算骗他说已经回去了事,一来觉得这没什么好瞒,二来长久的信任建立在不欺骗的基础上。徐明章一直过于紧张她的安全问题,若是随口敷衍他几句将来被发现,只怕徐明章更要慌神。
社团刚刚组织过一次成功的大型活动,大家都高兴,闻又微又遇到几个颇聊得来的朋友,知道时间是有点晚,但也没觉得是大事。心知亲爹放心不下,出去给他打了个电话,详说情形——同行皆熟人,听起来是酒吧,其实来玩的只有附近校友,跟最近的一个校门相距不过三百米,安全系数颇高。再有半小时就准备聊完回去,住一栋宿舍的女生除她之外还有三个,不会落单,要他宽心早点睡。
徐明章在那头倒不像容易被安抚,沉声开口,问她怎么到了大学如此胡闹,简直,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闻又微微微皱眉,不过根据她对这位爹的了解,他的言辞常常不能精确地跟本意匹配,可以想象他今日着急上火,于是在自己的语料库里搜索了足以表达愤怒的话语扔过来,真正想说的或许仅仅是你该早点回宿舍。闻又微道:“爸,就是正常社交,玩高兴了晚了一点,很多人一起,不会不安全的。你放心睡吧,别跟着我熬大夜。”
徐明章在对她的教育上时有挫败,知道自己未能说服闻又微,卡了半天终于灵光一现,找到新的突破口,问:“你在外面玩这么疯,给你小周哥哥说了没?”
闻又微一顿,就不怎么高兴了,原先那点带笑的语气也压下去:“我们不搞报备那一套。”
对于闻又微突然的严肃,徐明章哼笑一声,好似终于发现一招制敌的切入点:“怕我跟他告状了吧?”
闻又微耐心逐渐告罄。她学不会像闻小小那样,碰上徐明章犯轴的时候能慢条斯理讲道理,或者圆滑地避开矛盾另寻出路,她在父亲面前不高兴了就是直白的不高兴,语气生硬道:“没懂你的道理。他又不是我导员儿,还管我正常社交么?”
徐明章“哼”一声,心情倒比开始好:“你是小孩儿,我不跟你讲,我找他接你回去。”
闻又微心中大喊救命,知道再僵持争吵下去徐明章只怕更急,真要搬周止安出来。于是万千叮嘱,劝他别这样,保证马上就回。徐明章在那边语气都透着好笑,满意道:“还得是有人能管住你。”
闻又微这次没回嘴,闷闷挂了电话。
这不是第一次父亲提起类似的话,虽然提及的场合也都没有什么大矛盾,但依然让她有微小的介意。这种介意存在感微妙,有时候小到你觉得不该去认真感受,多一分体察都像是不知好歹的多心。可它带来不适感又难以忽略,像卡在喉间的异物,总叫人想要细细探察,解决了才好。
她打小被养成这种不愿受多余约束的性格,只要言行不过分,父母也都听之任之。徐明章喜欢嘴上说说,更多时候也就是说说而已,最后还会向着她。就像他不满她的假睫毛和打成七星连珠的耳洞,但闻又微第一支贵价睫毛膏是父亲ᴶˢᴳ买的,第一副真金白银的耳钉也是父亲送的。
他去金店的时候还很犯了愁,不知道七个该怎么买,店员说都只能成对卖,于是他最后他买了四对耳钉回来。
对于她被养成这样的性格,闻小小觉得理所应当,人就要这样活;徐明章却总有害怕犹疑,一边忍不住放任,一边忍不住要修剪,始终别扭挣扎。随着闻又微越长越大,已然是个过于活泛完全不怕管的样子了,徐明章禁不住总想叫她“规矩”一点。遇到有龃龉他又不能“赢”过闻又微时,更暗自着急。
现在好了,有了周止安,徐明章像找到一伙的。一个能管着她的人,总要被搬出来压一压她的跳脱。徐明章偶尔得意之时掩饰不住那种轻快,似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终于有人交接。
闻又微心知这其中任何一个人对她都绝对算不上有恶意,但每每听到总不免烦闷。可惜稍有辩驳便陷入另一种家长里短的氛围,好似她只是因为被说中心事而害羞,能做出的最得体的应对是红着脸照单全收,承认自己因这份情意被吃得死死的。
被管束,被禁止,以爱为名的占有,她见过听过很多,从前未曾细想。当自己被放进这个框架,她觉出不适。
今晚这茬尽管闻又微再三叮嘱,徐明章大约还是跟周止安通了话。
不多会儿她接到周止安的信息,问她在哪里。闻又微怕他真折腾过来:我爸找你了?再有半小时我就回去了。同栋的有三四个,很安全,放心。
周止安“正在输入”了一会儿,最后发来几个字:我去接你,好吗?
闻又微只怕他行动快,拒绝起来干脆:不要。
她咬住下唇,心中烦躁开始上涌,心知如果徐明章给他打了电话,周止安属实不好交差,怎么做也难选。闻又微自己说“人很多很安全所以不用接”可以,周止安如果说这话就显得没心。
可她不想周止安这样过来,除开“没必要”,还有她认为的犯不着。
周止安明显斟酌了一番:我到宿舍门口等,好吗?看你一眼,我更放心。
闻又微想也没想:不行。
她打起字来手指翻飞:别听他的,不然我会跟你吵架。
闻又微手速提起来,给他发了一个定位:在这里,已经准备回去,到了给你报平安。
周止安过了半晌回复:好。
她放下手机,却没办法松一口气,好像成功争取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此刻彻底没了跟人聊天交游的心。好在夜色渐深,朋友们也都意兴阑珊,各自收拾好往宿舍区走。
闻又微心知自己对周止安的拒绝显得冷硬,只要她点头,让周止安来接她,在周止安的见证下安全回到宿舍,这件事就算皆大欢喜地过去了。可她觉得不该是这么回事儿。她不想妥协。
她想跟徐明章表述清楚,为什么她对周止安不是“怕”,为什么不该说周止安能管着她。她想跟父亲掰开揉碎她介意的部分,不在于晚归该不该叫男朋友来接,而在于徐明章是否该觉得跟周止安讨论她的事比直接跟她沟通更算数。
可惜这个道理重复一万次的结果都差不多,她唯有生硬拒绝来表达“我不喜欢这样”。
闻又微做这番拒绝并非一时脑热,心中无悔,可此刻走在新朋友当中,心不在焉看着路灯下的条条人影,难免浮上对周止安的歉疚,像因为这份拒绝而一同否定了他对她的关切。
路边有小贩推着三轮卖花,一簇一簇包装精致的鲜切花,开在路灯下,旺盛蓬勃。闻又微目光落在其中一把,她停下来,先跟朋友们告别,自己选了一把粉色的小雏菊,付完钱拿上花,信步朝周止安的宿舍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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