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开始摆弄咖啡杯,杯里的咖啡已经剩了底,但只要她坐在这里,店没有打烊,就没人会赶她走。恶心,想吐。胃里的咖啡似烈酒,把她的心情又醉了一遍。
再次想起野湖里的残骨,到底是不是虎子呢?如果是,警察会不会凭着线索找到她。
可已经过去了三年,就算当时她无意间留下了什么线索,应该也能被污浊的湖水冲洗掉吧。
王丽又开始刷野湖残骨的新闻。迫不及待地希望能等到一个警方的通告,说那具残骨之所以成为残骨的原因,是因为不管劝阻的下河游泳,与谋杀无关。
但并没有。她登录了 QQ,本想在群里说两句话,却看到了“一朵云”在线。
缓解自己痛苦的方式,有时是撕开别人的伤疤。
于是,她打下几行字:对了,忘记问了,你眼睛那个病好了吗?还有,你男人还那么恶心吗?你现在,还想死吗?
第9章 【YU】08 光圈
这个冬天,下雪的日子比往年更多。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江枫渔想起了故乡,鞍宁。
一到冬天,鞍宁会变成白茫茫的一座城,如超大的冰窖,将人、时间、生活,都冰冻在其间。空气味道独特,四季都飘着铁锈味。太多废弃的工厂,成为小城萧条的元素,当地人爱泡澡,满大街都是澡堂子,比出租车的数量还多。
离开家乡之后,江枫渔很少回去,以为时间会将过去重重做个切割,彻底遗忘或是封存。空气里淡淡的铁锈味、从澡堂子里渗出的热气,于她而言,是寂静却坚固的存在。
以为会遗忘,却一再潜入梦里,让梦变得疼痛。才明白,刻意地遗忘只能说明你还在回想。不如将过往的种种,当做无形的披风,坠在影子后面。
江枫渔想,此刻的鞍宁,应该已经再次变成冰窖了吧。
昨天拍摄,她的一把小茶壶被摔了,但类似的她有好几把,此刻端着一把新的茶壶,从壶嘴嘬了口茶,扭身回头,曹柠和小闫在她的卧室忙忙叨叨。
左膀右臂拖着两个大箱子来家里找她。箱子里装着衣服、首饰、护肤品、鞋子……各种大牌,全新的,乱七八糟地堆在床上,又一个一个被排列整齐。
“小渔姐,这次一共九个产品,七个植入,两个翻包,都是很好的牌子。”小闫说。
“先拍衣服和鞋子吧,一共三套,腕表、戒指、搭一搭,窗边拍就行,有雪,景也看不清楚,相机光圈调大一些,不会暴露位置。一套家居服,你就坐贵妃椅上,动作随意一些。”曹柠看了看江枫渔,“今天的妆还行,对了,回头图客户确认了,你自己发微博,文案我提前发你。”
小闫说:“护肤品得录个视频回头发小红书,在化妆镜前录就行,包装我拆了,瓶子放在护肤柜里,小渔姐一会从里面拿出来,简单说下它补水的功效就行,不用太生硬。需要在手上试涂。”
“行,听你们的。”江枫渔说。
小闫吐了吐舌头:“我们先拍衣服。”她拿了件宽松tຊ的民族风针织毛衣,上面手工勾出的花朵,立体精致,大片地簇拥在前胸的位置。搭配的裤子是一条咖色的休闲裤,“这身的鞋子就配小渔姐你自己的,我从鞋柜里挑了双毛毛鞋。”
小闫把衣服递给江枫渔,她翻出毛衣衣领里的标签看了一眼,神色微微一沉。小闫毫无察觉,还在叽叽喳喳,曹柠看出不对劲,拿过毛衣,看了看牌子,D 家的,她表情僵了一下,把毛衣往床上一扔。
曹柠说:“这件不拍了,怎么选进来的。”
小闫不明所以,问:“为什么,多好的牌子,跟渔姐气质也搭。”
“这家的人太势利了。”
都说娱乐圈踩高贬低,但时尚圈的鄙视链最严重。江枫渔曾是喜剧演员,以演小品为主,上过大台,有些知名度。为了参加某颁奖典礼的红毯,她当时的公司为了给她借一件合适的礼服,遭尽了白眼。
喜剧演员在时尚圈混不开,不仅仅是江枫渔,几位在电影圈票房排前列的男女演员,依旧排不上号,有时借服装跟打游击战一样。究其原因就是气质土。时尚品牌更愿意和有流量,脸好看的艺人合作,哪怕作品拉胯。
得知江枫渔借衣服,大多品牌婉拒了,觉得她不自量力,冷言冷语的有几家,但 D 家的话尤为过分。她什么身份,什么档次,穿我家衣服,会让我家的 Level 降好几个档次。别说她了,她前辈来,也是要被我们骂回去的,没点逼数。
品牌好,不代表从业人员的素质一定高。那句话,江枫渔记了很久,红毯上,她最终穿了一件自己买的小洋装,被营销号嘲了很久。转型成功后,她的时尚资源立刻好了起来,红毯再不会缺漂亮的礼服,甚至还有高定,日常穿搭也被很多时尚博主推崇。
以前不愿意合作的品牌,也主动表达了合作意愿。
江枫渔嘬了口茶,盯着床上被曹柠扭做一团的毛衣,问:“这一次,多少钱。”
“六位数。”曹柠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税后,就发一次微博,三张图。”
“行吧,我穿,何必跟钱过不去。”
哪个圈子都一样,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努力爬到这一步,就是为了让别人看得起,若跟他们一样势力,才是自降身份,虽然江枫渔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身价。
一份工作而已,难的时候,日子真难,吃了上顿没下顿,最苦的那段时间,她和陈楚妮一个礼拜分着吃了三包方便面。日子好了,怎么都顺,穿几件漂亮的衣服,拍拍照片,银行卡上的数字跟潮水似得往上涨。
没想到,江枫渔这么容易就妥协了,曹柠松了一口气,他们当然可以不拍,但白纸黑字签了合同,若毁约,会很麻烦。
她以前带过特别把自己当回事的艺人,工作室求爷爷告奶奶撕来的商务,艺人稍不满意,就跟甲方客户对着干,还暗戳戳让粉丝一起骂。艺人以为自己是香饽饽,粉丝以为自家偶像无可替代,对着甲方指手画脚。但曹柠知道,不管多大的腕,除非甲方高层特别偏爱,否则都是 N 个备选人起,选你或者选别人差不了多少。换人,分分钟的事。
曹柠特别欣赏江枫渔在这方面的懂事。她说:“这次的新电影内部评价很高,上映之后,你的咖位还能升一升,已经有大品牌的代言在接触了,回头这些碎活,尽量少给你安排。”
“大活,小活,整活,碎活,能挣钱的都是好活。行了,开整吧。”
这次的几个牌子,要求都是日常生活的氛围照,不用过度精修。曹柠和小闫两个人就能全部搞定,中途,詹泽进来了一次,给她们送了水果和茶。
拍完了,小闫说:“小渔姐,产品给你留着,我帮你挂好,摆好。”
“D 家的毛衣给你吧。”江枫渔说。
小闫得了件近五位数的毛衣,心里美滋滋的。她把其余的东西归好位,拖着空箱子离开了,曹柠留了下来。
两个女人坐在窗边,看着雪,聊着天。曹柠带来了一个消息,据合作的公关公司检测,百度、微博这两天搜索“江枫渔黑料”的人多了起来,而所谓的黑料,大多是黄色的谣言。
江枫渔的“黄谣”,自她第一部 电影上映后,就如影随形,数量逐年增长,她从未在意过。
她能出演那部戏,是因为陈楚妮的放弃。
小品演员,赶上逢年过节,行情能好一些,平时闲得能长毛。她和陈楚妮就在片场飘着,导演连敬宇来探朋友的班,无意中发现了当时还是群演的陈楚妮。
约她试过一场戏,当即就敲定她出演自己下部电影的女主。江枫渔知道了,心情复杂,她为朋友得到这个机会开心,但又忍不住嫉妒,心想,如果这个机会是她的,该多好。她自认比陈楚妮漂亮、有天赋,陈楚妮连拍戏都是为了陪她。
她甚至冒出过一个念头,如果陈楚妮突然病了,或是临时出了点意外,失去这个机会,也挺好。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太恶毒了,陈楚妮救过她的命,她却以怨报德。她试图控制自己,却徒劳无功。
厌恶混在黑色的情绪里,将她的心绪淹没,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无法在黑夜里入睡,会觉得自己与周围的黑色浑然一体。陈楚妮给导演推荐了她,她也有机会出演一个角色,依旧高兴不起来。
江枫渔一度觉得自己得了病,整个人曲折纠结,照镜子,都能照出一团弯曲生锈的影子。她一再说服自己要为好友高兴,怨怼的诅咒却毫无征兆地窜出来,使得她像个阴阳两面的烂人。
但没想到陈楚妮主动找导演,放弃了这次机会,她说家里人和男友都不同意她干这一行,与男友异地恋谈了很多年,要回老家结婚。她再一次向导演推荐了江枫渔,说她多么多么优秀。
陈楚妮回到了鞍宁,江枫渔成了电影的女主,她把握住了机会。照在她身上的光束越来越大,到如今,她会想,是不是自己当初“恶毒”得太显眼,被看了出来,所以好友才选择了放弃,成全了她。
从小,她就是善良且快乐的女孩。
江枫渔红了,流言蜚语接踵而至,有些胡编乱造到邪门,她从未在意,觉得是自己应该得到的惩罚。与得到的相比,那些惩罚根本不值一提。
“别的都好说,但他——”曹柠指了指门外,指代詹泽,“陈小姐自杀,你们曾是好友,她的丈夫成了你的丈夫,虽然是在人死了好几个月之后发生的事。他的身份,你们的关系,都藏得很好,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被人恶意翻出来炒作,局面会很难看。”
“小林曾问过我,为什么会嫁给他。”江枫渔将一条腿盘在小沙发上,拿出指甲剪和锉刀,修剪自己的指甲,“连他知道了都好奇,但你好像从未问过我,当时没有阻止我这么做,甚至没有问过缘由。”
江枫渔自认和曹柠不算朋友,但作为经纪人,她异常出色,除了工作还会帮她处理一些生活中的事,事无巨细,从未抱怨,也从未出过错。很多事情办得都超过了她的预期。
比如,安排曹柠去了一趟鞍宁,原本只希望她帮着祭拜好友,没承想,她不仅带回了更多的消息,还带回了陈楚妮的电脑硬盘。
江枫渔曾试图让她们成为朋友,曹柠看出了她笨拙的努力和不自在,主动劝她。你是个好演员,我是个好经纪人,我们虽然不能成为好朋友,但一定是特别合拍的搭档。我为你做事,让你少一些后顾之忧,好好拍戏,多接商务。你赚得多了,我也赚得多,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那次交谈之后,江枫渔轻松了许多,她欣赏曹柠的专业与通透。
之前的拍摄,是某大刊的封面加内页。江枫渔有自知之明,她虽在文艺片的圈子里混得开,但大刊的封面是轮不到她的。是曹柠以出色的工作能力,帮她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对于曹柠,感激两个字都太轻飘了。
如果,当时的她没有滋生出龌龊的想法,曹柠会是陈楚妮的经纪人,她们一样会合拍。
“我跟陈小姐接触不多,但对她印象不错。这个圈子看着光鲜,也藏污纳垢,不过每个圈子都一样,有好人、有坏人。你觉得陈小姐的死她丈夫嫌疑很大,不得已,想了个昏招把他绑在自己身边。这年月,很难有人为朋友做到这一步。”曹柠在江枫渔腿上轻轻拍了一下,“但这么久了,如果没有答案,会不会她的死因就是那样呢,是你自己不愿意相信,陷在假象里。我提醒一下,他是你身边的一个大雷。公司不是公安局,不能专门派个人盯着他,你和他,还是别绑太久了tຊ。”
江枫渔瘫在沙发上,其实,她知道自己这一步,是多大的昏招。但陈楚妮的死把她整个人的精神压出一个凹的形状。她梦见过鞍宁,真实到能闻到铁锈味,看见浓浓的雾气,但一次都没梦见过她。
于是,固执地认为她放弃了她们的友谊,怨她,恨她,但陈楚妮怨恨的结果,却是宁愿豁出一条命,也不愿伤到她。所以,江枫渔觉得自己如果只单纯地悲伤,不去做点什么,会显得滑稽。
她去寺庙拜过佛,还被引荐给“高人”,不求姻缘财富,求友人入梦。她专注地听“高人”念着咒语,烧着符纸,在她白皙的脸上,映出火光。
黄纸燃成灰融成一碗神水,她虔诚地喝光。
为了红,为了往上爬,圈里人会做些匪夷所思的邪事,比如养小鬼。她也试过,求小鬼去阴间,帮她们之间传个话。
但,都没有用。
和詹泽成为如今这样的关系,是江枫渔试图将自己的运,搓成一根绳,挂在刀刃上,詹泽是坠在绳两侧的重物。下坠、摩擦,绳子会越来越细,若在断掉之前,能发现她死亡的秘密最好。
况且,她走了陈楚妮的路,占了陈楚妮的人生。而詹泽,是陈楚妮人生里最为溃烂的一部分,把这部分嫁接进自己的人生,是她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曹柠看江枫渔神色不太好,觉得自己可能说得太多,告辞离开。
江枫渔端着小茶壶去到书房,打开电脑,再次登录 QQ。
“小花”在线,对话框的话出现得很突然,没有前因,没有语境。
——对了,忘记问了,你眼睛那个病好了吗?还有,你男人还那么恶心吗?你现在,还想死吗?
每一个字,都是谜,震撼了江枫渔,来不及多想,对方又发过来一句
——我忘了,你的病是娘胎里带的病,治不好吧。
几分钟后,她用“一朵云”的号回:是,治不好的。他还是那个样,这会家里来人了,晚点跟你聊好吗?
小花:行,我也有事,那就晚上八点。
一朵云:好的。
关于好友的一些事,她决定再找詹泽问问。
第10章 【YU】09 乌云
窗外的雪开始转大,玻璃窗上的雾气重成一堵墙。
江枫渔盯着电脑屏幕,思绪颠颠晃晃,她想,该怎么问詹泽关于陈楚妮的问题。其实,过去种种,她问过很多遍,事无巨细。她和他的生活、情感,相处的细节,同样的问题,至少问过两遍以上。詹泽的回答,手拿把掐般的稳妥,滴水不漏。
演了这么多年戏,见过行色的人,江枫渔大概能判断出,一个人是真实的,还是在演绎真实。詹泽真实得很拙劣,但言语毫无漏洞,她对他的判断,大多是第六感,没有真凭实据。直到他搬进这间屋子。
尽管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他的生活习惯,言谈举止,甚至被她暴力对待后的谄媚,都似变质的臭水,一点一点扩散在空间里。陈楚妮不会因为爱成为詹泽的妻子,那她怎么会因为一个注定夭折的孩子,选择轻生。
谜团似镜面的湖水,江枫渔游在其间,身体划开水波,但水波又很快愈合。如今,连镜面都浑浊了起来。若按“小花”的说法,陈楚妮眼睛有病,且是从娘胎里带的病,那在她们相识时,病就在了。
她们是最好的朋友,但江枫渔对此毫不知情。或者,她没有病,只随便一说,诓骗陌生的网友,又或者,当时不太严重,不值一提。
江枫渔的头有些发昏,她拿出手机,打算刷会新闻,让思绪空一空再想。纤细的手指在手机屏上拨动,再次看到“野湖残骨”的新闻,嗓子被噎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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