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井盖滚回到窨井口,对准边缘缓缓放下,最后一撒手,听见一声闷闷的撞击,井盖重回原位,算不上严丝合缝,毕竟边缝里的陈年老土已经被起出来了。
王健抬脚往井盖上踩了踩,转身奔向枯草里的皮包,他捡出皮包揣进衣服里,紧紧搂着,跑出纸箱厂后街。
第43章 阿健43.
皮包里总共五沓百元大钞,不多不少五万块钱。
王健坐在他的床上,抱着皮包,心脏跳得快极了。从纸箱厂后街跑回家的这一路上,王健的心跳都是这个频率,他担心再这么跳下去,心脏要受不住。
偏偏这时候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王健只觉胸口一涨,慌忙把皮包塞进被子里。好在他进屋时上了锁。
王健打开房门,看见王喜冰凉木讷的眼睛。
王喜问,“锁着门干啥呢?”
“准备睡呢。”王健揉揉眼,假装打了个哈欠。
“火钩子见了吗?”
“不在煤球上吗?”
“没有。”
“诶?我刚回来的时候还看见呢。”
“找一天了,没有。”王喜盯着王健,眼皮耷拉着,常年站在煤炉前面煮砂锅,王喜的眼睛被熏得黄里透红,他问,“是不是你拿走了?”
“我拿它干啥呀?又不值钱。”
“睡觉吧。”王喜转身要走,忽然回头问道,“你学校跳楼那事儿,啥说法啊?”
“没啥说法,学校不让提。”王健抓着门板,着急锁门。
“我听他们说,跟那小妮儿班主任有关系,听说她班主任一出事儿就跑了。”
“你听谁说的?我都不知道。”
“化肥厂那帮人吃饭的时候聊的,我都听见了。”
“假的。”
王健心说,连东郊化肥厂这么偏远的地方都在聊这件事,估计这事已经在开市传遍了。
王喜忽然问,“你们班主任对你咋样?”
“差不多,就那样。”
“姓秦是吧?”
“是。”
王喜忽然认真看了王健一眼,眼睛里泛出少见的柔软,王喜说,“有事儿跟家里说。”
“嗯。”
王健本来想提借读费,但没张开口。
王喜一走,王健立刻把门上了锁,不一会儿听见王喜在院子里说,“邪门儿,白天咋没看见。”
王健刚才一回到家,就把火钩子扔在了煤堆上,他知道王喜肯定来找他问。
王健一屁股坐在床上,伸手摸进被子里,紧紧捂着皮包。冷静下来以后,内心的理智终于踹开贪念的房门,理智与贪念开始斗争起来。
刚才的兴奋劲儿过去了,现在只剩下恐惧,焦虑,以及后悔。王健希望井下那个人醒过来,然后呼救,然后得救。至于警察会不会找上王健,王健想不了那么多,错误已经犯下,就算反悔也解释不清了。
皮包被王健塞进衣柜和墙之间的夹缝里,他承受着良心的不安,一夜辗转反侧,没合上眼。
第二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王健昏昏沉沉地在课桌上趴了一上午。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他就像老鼠一样警觉地抬起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珠,时刻做好了被警察闯进教室带走的心理准备。
王健难以抗拒地想回后街看一眼,他突然明白了电影里警察常说的那句话,犯罪分子总是忍不住回犯罪现场去。当初王健不理解,觉得电影不真实,如今他成了那个想回犯罪现场的人。
中午一放学,王健第一个冲出校门,他马不停蹄地往纸箱厂后街跑。王健从看过的警匪片里提取出反侦查技巧,带着充足的反侦查意识,来到后街街口。
他假装路过街口,没往后街上走。远远地朝街上瞄了一眼,发现并无异常,依旧冷冷清清,一眼就望到了后街另一头。
最重要的是,后街上没有警察。
说没有警察,王健是不信的,他估摸着警察此刻已经在各个角落埋伏下暗哨,单等着他过去察看井盖,那时,就会有警察从街边那排被大便占领的破店铺里冲出来,将他拿下。
王健没上钩,他在街口徘徊了两趟就撤了,担心再多徘徊一趟,就会被警察盯上。
临走时,王健再次被负罪感压得浑身发软,他始终惦记着井下那个人的生死,心说这么冷的天,就算没摔死,也冻死了。
晚上王健在砂锅店里帮忙,心神不宁,客人要的什么菜什么锅,他听完就忘。要放在平常,哪桌点了什么菜,要了什么锅,忌ʟᴇxɪ什么口,喝什么酒,王健都用不着拿笔写,清清楚楚全在脑子里。
但今晚的砂锅店被王健搅成一锅糊涂粥,酥肉砂锅送到了点鸡肉砂锅的桌上,素砂锅端给了要砂锅面条的客人,不要海带丝的记成了不要芫荽。一整个晚上,王健被客人和王喜骂得晕头转向。
好容易熬到关门打烊,王健再次把王喜的火钩子偷了出来,他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今晚必须去后街做个了断。
深夜十二点,王健从床上爬起来,拿上手电筒和火钩子,静悄悄地离开了家。
距离昨夜坠井,已经过去 24 小时,准确来说,是 27 个小时,王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看一眼,好像他余生的所有答案都在那个井盖下面。
他很清楚白天是自己吓唬自己,关于警察设暗哨埋伏的想象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尽量说服自己不抱任何期待,无论井盖下面那个人是生,是死,王健都打算做一个了断——报警。
反正那五万块钱一分没花,王健还有机会争取宽大处理。
再次站在井盖旁边时,王健似乎参透了一些关于宿命的道理。
他认为昨晚偷井盖时的紧张和窃喜,其实是他后半生命运的引子,当时他并不知道打开这块井盖的后果是什么,但他打开了,命运发生了转折,也许算不上转折,也许宿命本来如此。
想通这一点,王健忽然平静下来,刚才的忐忑不安得到些许安慰。他豁然明白,当他再次打开井盖,无论窨井下面给他怎样的答案,都是宿命使然,没得选的。
他回忆起小时候见到奶奶向基督耶稣祷告,一日三次,雷打不动,闭着眼睛与上帝交谈,仿佛真有个神灵在她头顶听着一样。除此以外,一日三餐前要先请主吃饭,无论吃的什么菜,就算只有一碗咸菜挂面,也要恭恭敬敬地先请主吃。当时王健还偷笑,心说耶稣也喝得惯胡辣汤吗?
站在井盖前,王健手里提着奶奶留下的精钢火钩子,忽然明白了奶奶信主的缘由,就是图一个答案。
王健发现人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井盖下面的人是生是死;不知道那个人的家人是否已经报警;不知道警察找到自己之后怎么判,怎么罚;不知道自己从今往后还有没有脸面抬头做人。
但只要心里有个神明,有个无所不知的神仙,管他是上帝,是佛祖,是菩萨,还是玉帝老儿,一番祈祷之后,总有答案。
答案说,你被宽恕了,阿门。
答案说,阿弥陀佛,冥冥之中自有答案。
王健像昨晚那样勾住井盖,用力掀开,他握着手电筒照下去,他看到的答案有点出乎意料,井下没人。
王健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惶恐。
井下没人说明那人没死,自己醒过来之后,重见天日了。不管怎样,王健心里放下了人命的包袱。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谁丢五万块钱都不会善罢甘休。那一年的开市,五万块钱能买套小两居,要是去周边县城看看,够挑个带小院子的两层独栋。
王健把井盖盖好,他打定主意不碰那五万块钱,但也绝不自首,他想跟命运赌一把。
翌日是星期天,早上王喜喊王健起来干活,王健磨磨蹭蹭不起床,说自己头疼。王喜知道王健体格壮得跟驴似的,几乎没得过病,头疼只是逃避干活的借口。王喜闯进王健卧室,随手往王健脑门儿上一摸,还真发烧了。
中午,王健爬起来,找王喜要了十块钱,自己去诊所包了六小包药,每一包里十颗大大小小的药片,花里胡哨,红的绿的白的黑的,王健只认识又大又白的那一片,主攻退烧,最苦。
在诊所吃完一包药片,王健又绕路去纸箱厂后街上看了眼,一切如常。随后他依然没回家,强忍着头疼脑热,走到一公里之外的报刊亭,把本地仅有的两份报纸翻了一遍,并未发现坠井的相关新闻。反而看到不少关于南琴的报道。
其中有一篇文章写,南琴疑似遭遇校园欺凌,根据记者采访南琴同班同学得到的消息称,南琴曾遭到某位林姓同学带头孤立,文章怀疑南琴自杀与此有关。
二班的林姓同学,王健只知道一个,但他没听南琴说过林白露带头欺负她。
王健想起前几天尚娜娜向他打听林白露,还说了林白露的局长爸爸在洗浴中心里的事,再加上那天尚娜娜莫名其妙地跑过去跟林白露互扇巴掌,王健彻底糊涂了,冷风一吹,他只觉得脑仁儿疼得快要裂开。
第44章 阿健44.
王健从小就皮实,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在适者生存的法则之下修炼出来的。
他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从小饥一顿饱一顿,不管凉的热的,有饭就吃,没饭饿着。无非五谷杂粮,以碳水化合物为主,蛋白质的摄取量相对匮乏,更别提钙铁锌硒之类的营养品。
但就是皮实,像路边贴着地皮生长的牛筋草,碾不死,拔不断,灰头土脸却生机勃勃。
生病的这个周日,王健在家躺了一天,服下三包药片。从早到晚一口饭没吃,几十粒药片在胃里分解,刺激着胃黏膜。
当晚临睡前终于有胃口,喊饿,王喜给他煮了一大份油炸豆腐砂锅,豆腐底下垫着炸丸子、炸面筋、绿豆芽、红薯细粉,都是王健爱吃的,临起锅撒上半勺白胡椒面,热腾腾的冒着泡。
王健坐在后厨小板凳上,稀里糊涂吃完,浑身燥汗,胃里热乎且舒坦。随后钻进被子里一觉睡到天亮,早上一睁眼,痊愈,跟没事儿人一样。这天是周一,王健睡醒时,早自习已经结束了,他穿好衣服往学校走,不慌不忙,虽然知道旷早自习会被老秦问,但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生病了。
上午第二节 课课间有五分钟眼保健操,王健老老实实在教室里揉四白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后背,是老秦。老秦拿下巴轻轻一勾,王健就知道又要谈话了。
两人在教室门外站定,还没等老秦开口,王健先说,“老师,我发烧了。”
老秦一愣,“发烧?去医务室了吗?”
“好了,早上刚好。”
“哦,好了就行,多穿点儿衣服。”
老秦早上根本就没来学校,不知道王健旷早自习,所以没明白王健什么意思,他顿了一下,问道,“上次你说你跟南琴认识?”
王健没料到老秦问他这个,回说,“认识。”
“你俩啥关系?”
“同学。”
“你不是说是朋友吗?”
“是朋友。”
老秦盯着王健问,“没谈恋爱吧?”
王健心中一慌,脱口而出道,“老秦你胡说啥呢?”
他说完就后悔了,低头等老秦骂他。
老秦瞪着王健说,“你说啥?”
“老师我错了。”
王健低头认错,眼保健操也应声结束,学生陆陆续续从教室里跑出来,老秦拉了王健一下说,“你过来。”
王健跟老秦走到僻静处,老秦背着手,问,“没有记者找你吧?”
“没有。”
“唔,没有就行。”老秦左右看看,低声说,“要是报社的人找你问话,别乱说,这帮人孬得很,净胡说八道,你可别让他们利用了。”
王健想起昨天读到的报纸文章,知道老秦什么意思,但他依然故意装傻说,“记者找我干啥?”
“有报社的人找二班学生问南琴的事,老想把事情闹大,造谣是非,毁坏咱们学校名誉。”
“他们都说啥了?”王健明知故问。
“胡编乱造,你不用知道,你就听老师的话,有人找你问东问西,你别理他。”
“那他要是给我钱呢?”
老秦眼睛一瞪,说,“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已经有人找过你了?”
“真没有。”
老秦伸出食指点着王健胸口,语重心长道,“你要是拿了他的钱,这事儿就严重了,知道吗?说错话是要负责任的,到时候老师也帮不了你。”
“那我就实话实说呗。”
“你有啥实话?你先跟我说说。”
“我啥也不知道,这就是实话。”
“你咋这么费劲呢?”老秦点着王健胸口,“记住了,沉默是金,不知道就别说话。”
老秦长叹一声,走了,背影沉重,似有千斤担子压在身上。王健上一次看见这种背影,还是电视剧里北伐失利的诸葛亮。
王健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南琴自杀的真相,用不着老秦交代,要是真有记者罔顾事实,颠倒黑白,王健第一个站出来撕他嘴。
第二节是大课间,时间长,王健趁老秦走远后,跑上二楼。他在二班门口晃了一会儿,隔着玻璃看见林白露趴在桌子上,身子一起一伏的,身边围着三个小姐妹,不知道在嘀咕啥,只看见她们三人手里都握着卫生纸。
王健心说,这是哭呢,估计报纸上的事儿已经传开了。
以王健对南琴的了解,他觉得南琴不ʟᴇxɪ至于因为遭到孤立排挤就想不开跳楼。但他冥冥之中总觉得这事儿跟林白露脱不开关系。
自从上次尚娜娜被门卫赶出学校,王健已经好几天没她消息,狗熊是死是活也不清楚,他本打算这两天抽时间去趟杂技团,可一想到窨井底下消失的那个男人,王健便又跟病了一样,实在腾不出心情去找尚娜娜。
这天本该是狗熊补贴到账的日子,银行一开门,吕向东就带着存折过去了。可他一查帐,发现补贴没发下来。
上个月的狗熊补贴,吕向东一分钱没落着,全拿来买了那两瓶剑南春和毛尖,自己还往里贴了点钱。
好酒好茶本来是打算孝敬林文斌的,可是礼没送出去,连林文斌的面儿都没见着。吕向东提着白酒和茶叶去商店退钱,人家根本不搭理他。
这个档次的酒和茶,吕向东自己舍不得喝,原封不动藏在了衣柜里,想着以后早晚用得上。
果然被他料到了,狗熊补贴没按时发,八成跟林文斌有关系。吕向东紧赶慢赶跑回杂技团,提上那两瓶酒和两罐茶叶,搭公交车奔赴文化局请罪。
吕向东很识趣,没有直接找林文斌,他到了文化局先去林文斌的秘书那儿请个安,往桌子上放了两包软中华。
秘书也没跟吕向东兜圈子,明说了狗熊补贴就是林文斌让停的,而且都已经是上周的事了。吕向东求爷爷告奶奶想见林文斌一面,秘书跟他说林文斌不在局里,吕向东不相信,死缠烂打。最后把秘书惹急了,抓起桌上那两包软中华往门外一撂,说,“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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