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窗外的暴雨滂沱,仿佛要冲垮这个世界。忽然,李亚茹生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这个念头是如此微茫,一闪即逝,她拼命想把它抓住。
心药,心药……一道闪电晃白了天际,李亚茹心头霎那间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想法,接着,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女娲庙在紫竹山的一个山坳里,据说是座古庙。
紫竹山在葛县境内,在江城最西边。因为地近巴蜀,当地有不少女娲显圣的遗迹。早些年破四旧,那庙被砸过,但里面的庙祝机警,趁夜把主殿里的女娲像藏在了后山的山洞里。传说那尊神像是唐代遗留,时间久远,能通灵。藏进山洞的时候,洞口低矮,木雕像根本塞不进去。道士们就跪成一圈,求女娲娘娘把头低一低。话音刚落,女娲娘娘真显了灵,俯下头来,一双妙目正冲着道士。道士们再抬,洞口竟然分毫不差。所以那山洞里的女娲像到现在都是一尊低头女娲像,这在全国都少见。这几年放开了,香客络绎不绝,有人为了抢大年初一的头香,甚至一掷千金。
姨妈专门选了个周末带着贝雯来庙里烧香。这些天躺在病床上,她精神一直不太好,眼睛上蒙了一层灰,像木雕的眼珠子。再加上梦游的病症,只是短短一周,贝雯的脸几乎瘦到脱相。
李亚茹也跟着一起,来的一路上,她就在心里纠结:计划到底要不要开始?她也只有十八岁,她也怕。计划一旦开始,谁都回不了头了。
竹叶被风拂过,发出沙沙声ᴊsɢ响,仿佛诵经低语。
三人来到了后山,走进了一大片竹林。路是土路,很窄,先是向上攀,又折向下,越走越深。走了一刻,隐隐能听见远处的溪水流淌。山里空气湿重,三人似乎被什么压迫着,不再说话。
走了不多时,来到了一处开阔河滩,却被一道浅浅的溪流阻隔。踩着溪石,淌过对岸,是一溜石阶,两侧树立着造型各异的泥塑。有牛头马面,也有龙精虎怪,张牙舞爪,模样可怖。今天这里人出奇的少,幽静得很。山野之中,忽然冒出这一群精怪,也挺吓人。三人互相看看,心里发虚。穿过石阶时,李亚茹觉得泥塑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瞪着自己。
石阶尽头是一洞,洞壁上有些许字迹,辨认不得。洞内昏黑,看不清虚实。洞口低矮,比李亚茹高不了多少。洞腹内却大,她们钻了进去,四周都黑沉下来,洞内阴,湿气朝人身上裹。
“来,雯雯,跪下。”姨妈走到女娲像前,拉扯着贝雯,“今天带你来拜女娲娘娘,她是很灵的神仙,你的苦,你的难,她都知道。雯雯,只要你肯求她,她一定能把你治好。亚茹,你也跪下。”
李亚茹在那个弊旧的黄蒲团上跪下去,抬头看,真人大小的一座女娲神像立在面前的大青石上。石上铺了红布和黄色的经幡,洞壁因为潮湿结着青苔。女娲木像半人半蛇,披散着头发,俯视众人,好像真是低了头。因为年深日久,色泽暗沉,在石洞的光线下,她宛然如生。
李亚茹有点怕,偷瞄一旁的贝雯。贝雯木头似的跪着,眼神似乎被神像慑住了,微微发抖。
“雯雯。”姨妈叫了一声,“拜啊。”
贝雯这才反应过来,低下头郑重地拜了三拜,闭上了眼,诚心祷祝。姨妈叹了一口气,眼睛湿润了,说:“好,好。我们雯雯这么诚心,女娲娘娘一定保佑你,过去的都会过去。”说着,她站了起来,“你俩呆一下,我去找下庙里的道士,给雯雯捐些供养。”姨妈笑了起来,好像了却一桩心事,走出洞去。
机会来了,李亚茹的心狂跳起来,要开始计划,现在就非说不可。说不说呢?她还在犹豫,可贝雯已经睁开眼,站了起来,向洞外走去。李亚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激荡的血液在血管里冲刷,在耳旁轰隆作响。
“姐,走啊。”贝雯转过头来叫了一声。李亚茹脑子里的声音顿时消失了,只有贝雯脖颈上的伤疤在她眼前晃,内疚悄然滋生。
“哎,来了。”她站了起来。眼看贝雯就要走出洞去,李亚茹知道,如果她出了洞,自己就再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去开始这个计划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女娲像,猛然生出一种豁出去的勇气。
“雯雯。”她张嘴了,心脏跳漏了一拍。
贝雯闻言转身:“怎么?”
“你……你许了什么愿望?”
贝雯沉默了一下,说:“我希望能把这一切都忘掉。”洞里微微泛着回声。
李亚茹站了起来,她一步步走到贝雯身前,说:“雯雯,我知道,你还在责怪自己。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过错。是你给了他机会,是你太过轻信别人,是不是?”
贝雯低下头:“表姐,我……我不想聊这个。”
“你知道自己在梦游么?”
“什么!”贝雯惊讶地说。
“你果然不知道。那天你在我家住,我就发现你半夜会起来梦游,好像被噩梦魇住,而且越来越严重。听我爸说,你甚至会在梦里自寻短见。”
贝雯脸色煞白,颤抖着说:“真……真的么?”
“如果不是因为自责,你怎么会在梦里还想着寻短见呢?你记得我说的么,你没错,这件事全是那个人的责任,你从头至尾都没有错!你为什么要用那个恶人的错,来惩罚你自己。”
贝雯完全被震惊淹没,她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李亚茹。好半天,她却低头落下泪来。
“我爸说的没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自己……”
“不,不是的!”
“如果不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报警?”贝雯抬起头来,几乎是在逼问,“如果是他的错,法律会制裁他的,不是么?”她的眼睛瞪得好大,微微喘着气,等着李亚茹的回答。
李亚茹迎着她的目光,走上前来,扶住她的双肩:“是的,本来是的。”李亚茹说,“但你知道的,大人的世界并不总和他们嘴里的道理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还有别的一些规则。”
李亚茹深深地望向贝雯,望进她的眼眸深处,洞见了她一直被压抑着,正在颤抖的灵魂。李亚茹扭头看向女娲像:“我们现在还小,什么都改变不了,但这并不能证明没人会制裁他。雯雯,你知道么,这里的女娲娘娘很灵验的。”
贝雯的瞳孔微微一缩,眼神慢慢移向那尊半人半蛇的木雕。女娲娘娘还是那样俯视着贝雯,仿佛在呼吸似的。
“你如果不信我说的,不妨在这里问问她。”李亚茹说。
“问她?”
“对,女娲什么都知道的。你就问她,究竟是不是你的错。”李亚茹目光灼灼,好像将一点星火投进了贝雯的眼中。她的眼睛里微微发亮。
“如果是的话,就让她罚你。”
“如果……如果不是呢?”贝雯的瞳仁在晃动。
“如果不是,”李亚茹挺了挺身子,转脸看向洞外的天光,面庞铁一样黑,“如果不是,那老头子必遭天谴。”
第25章 天谴
,自然不能靠天,得靠人。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天杀人,警察没辙;可人杀了人,能跑得了么?她只能尽量做得不留痕迹,看起来像一个意外。可杀一个人,一点痕迹不留,可能么?李亚茹心里没谱,但她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没有退路。如果她退,死得就是表妹了。
学生最令人羡慕的就是暑假,有暑假,代表你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浪费。可暑假一完,青春也就跟着结束了。可李亚茹高二的暑假,全都耗在了那个代销点上,耗在了那个吴老汉身上。
她花了不少时间,躲在暗处监视着代销点的一切。要想布置一场天谴,必须掌握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可八十年代末不像现在,县里外来户不多,城也不大。李亚茹这一张生面孔,总在一个地方出现会太扎眼。她只能躲在隐蔽处,要么是附近的杂乱草丛里,要么平房遍布的巷弄里。夏天的蚊子和高温常常让她苦不堪言,但一想到躺在床上的贝雯,她还是咬牙坚持。
在她眼里,或者说在大家眼里,吴老汉是个十分热情的老头儿。尤其是对孩子,他格外亲切,不光送给孩子们吃的喝的,还陪他们玩各类玩具。如果李亚茹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只会觉得他实在是个慈祥可爱的老人。可知道他的底细,她只觉得恶心。
不得不承认,他的伪装很好,人也谨慎——他很少出门,只在附近转悠。李亚茹想让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意外,显然是不太容易。毕竟一个不怎么出门的人,很难遇到什么意外。总不能真让他遭雷劈吧。
一连蹲了七天,李亚茹没有任何收获。
她开始焦躁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根本就没有一个万全的法子,就算有,也不是一个十八岁的高中女生能想到的。
干脆直接冲进去,拿刀捅死他,然后去自首。她想,警察问起来,我就打死不说,把表妹的事烂在肚子里。
不行,她叹了口气,她还有爸妈,自己被抓进去,父母那边怎么交代?爸妈一定痛不欲生。思来想去,她把目标放在了那间仓库里。
从贝雯的口中,她知道那间仓库也是吴老汉的卧室。实在不行,就后半夜潜进去,杀了他再跑,也算神不知鬼不觉。
揣着这个不叫计划的计划,李亚茹开始执行了。她决定先进去代销点,看看仓库的摆设,方便下手。她还不能让人留意到自己,便偷穿父亲的衬衫,把头发都盖在一顶红色的鸭舌帽下。照照镜子,像个假小子。
下午五点,日头偏西,代销点门口人来人往。这时候正赶上单位下班,很多人都到这儿来接孩子。李亚茹躲在对街的阴影里,心跳不止。
她明明已经装扮过了,但真要进去,还是说不出的紧张。那家衰朽的门脸,在夕阳的炙烤下显得焦黑,仿若地狱。
地狱就地狱吧,李亚茹深吸一口气,憋住了,快步走了出去。来到门口,两三个家长站在那里,正和吴老汉寒暄。他们的孩子鱼似的在周围游。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欢快。李亚茹顾不上别人,只瞄向吴老汉。吴老汉也是满脸堆笑和家长聊天,甚至没有朝李亚茹这边看。
好机会!
她迈步就往里走,一进门,三五个孩子趴在地ᴊsɢ上玩着小车。柜台后,仓库的门洞开着,满是幽暗。李亚茹定了定神,向后瞄了一眼,吴老汉还在谈笑。她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柜台隔板,走进了仓库里。
眼睛需要适应黑暗,心也一样。
仓库的采光很差,屋里弥漫着朽木的气味。房梁和别的一些木头裸露出来,墙上贴着泛黄的报纸。中间是两排简陋的货架,摆着各种玩具。米面一类的货物,靠墙码放在西侧窗户下方。窗户不大,是木质的,因为临街,被两截木条封死了。东边的窗户是铁制的,玻璃外面是一间杂院,此时上了栓。
要是能开这扇窗,就有办法动手。想着,李亚茹瞄了一眼门外,快步走到窗边,捏着窗栓往上拔。她刚刚伸出手,只听身后一个人声响起。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李亚茹魂飞天外,一回头,正是吴老汉。他穿了一件汗背心,枯瘦的手抓了上来。李亚茹看着他的手在眼中无限放大,一身的血都冷下来。就在吴老汉要抓住她的一刻,李亚茹突然活了,往后一退,避了过去。她往货柜后面跑,吴老汉在她身后追。绕开货柜,门口就在面前。
跑,跑回家,他追不上我。
李亚茹朝着门外的光亮跑去,忽然感觉到背上一股大力传来,回头,吴老汉一只手已经搭在她的肩膀上。急中生智,李亚茹一脚踢在他腿上。吴老汉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李亚茹不管不顾,全力冲出门去。可刚一出门,拦在身前的是半人高的柜台。要转向来不及,李亚茹只能一撑柜台,奋力跃了起来。就在她想要跨过柜台的时候,那趴在地上的三五个小孩突然站了起来。李亚茹吓了一跳,身子一偏,脚背拦在柜沿上。她整个人直接从柜台上拍了下来,通的一声,摔在地上。
疼痛顺着腰,直窜上太阳穴,疼得她直龇牙。可她还是奋力向门口挪过去,心想,爬也要爬出这个门。只要赶在吴老汉出来之前跑掉,就还有机会给表妹报仇,必须出去!
可吴老汉的人缘此刻发挥了作用。
“她……她进了吴爷爷的柜台了。”一个清脆的童声喊道。四周的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人是不是贼。
李亚茹压低了帽檐,咬着牙爬了起来。几个男人站出来,挡在她身前。她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拨,那几个人纹丝不动。李亚茹的一双弱手,死命地推,可男人的身体沉得像山,她如何推得动。
吴老汉的脚步声已经传了出来。李亚茹的双眼模糊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她知道等待自己的只能是被警察带走问话,那样一切就全完了。她还在用力推着身前的人,可心底已经彻底绝望。
“哎哟,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忽然,一个女人叫了起来。人群顿时静了下来。李亚茹抬起头,只见一个少妇站在她面前,笑着说:“叫你去供销社给我买面,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少妇眉眼好看,她却完全不认识,一时懵了。
“孙小云妈妈,你认识她?”
“这叫什么话,我表姨家的孩子我能不认识?”孙小云妈妈一把扯着李亚茹的手,就往门外走,“走,跟我买面去。”
大伙一看是街坊的亲戚,就没再拦着。吴老汉此时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哎,大家拦住她!”李亚茹刚刚走到门口,听到这一声,呼吸都停了一下。可孙小云妈妈一回头,狠狠地说:“叫那么大声干嘛!我外甥女怎么你了?”
一见孙小云妈妈,吴老汉缩了一下,抿了抿嘴,半天才吐出一句:“没事,你们走吧。”
李亚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孙小云妈妈感觉到她才发抖,手里狠用了力,把她拽出了代销点,朝着城中心走去。
第26章 天谴
“阿姨……”李亚茹的手挣了挣。
她们两人已经走出好远一段路,快到县城的西半拉。太阳正从天边渐渐隐去,云发着亮。孙小云妈妈松了手,斜眼看向李亚茹:“你快回家去吧。”说完,她转身就走,留下李亚茹一个站在道旁。李亚茹一脸疑惑,可孙小云妈妈走了两步,又倒了回来:“我在吴老汉附近看见你不止一次,你在监视他。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你还年轻,有些事……有些事不该你去做,明白么?”
孙小云妈妈的脸色在暮色里黑沉沉的,像烧得正旺的碳。她像在忍耐着什么,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李亚茹吃了一惊,后背一片冰凉:原来我早就被人发现了。道旁人来人往,声响煊赫,可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愣了很久,她说:“阿姨,你既然已经发现我了,为什么要帮我呢?”
“发现,我什么都没发现。”孙小云妈妈左右看了看,“但我猜,你一定在吴老汉那里吃过亏,对么?你叫了我一声阿姨,这话我就必须要说。你还年轻,虽然吃了亏,但以后仍然有的是幸福,你千万不要……不要去做傻事!不要把自己葬送在那个老头子手上,你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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