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茹看着这个陌生女人的眼睛,她眼里噙着泪水,似乎对李亚茹的痛苦感同身受。只是短短的三秒钟的对视,她们俩好像被一种流淌在血脉里的东西所牵连,扭转,甚至捆绑在了一起。
片刻后,李亚茹明白了,那是一种信任。同病相怜的信任。
“阿姨,”她一把抓住了孙小云妈妈,“阿姨,你帮帮我。”
“哎,你这孩子……”孙小云妈妈将她推开。
“阿姨,我是为了我妹妹。”李亚茹拉扯着她说,“我妹妹……我妹妹差点儿让他给害死了!”
霎时间,孙小云妈妈定住了:“她是被……”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瞳孔轻颤。
李亚茹犹豫了一下,头微微一点。两人都沉默了。
半晌,孙小云妈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推开李亚茹的手,转身走出数步,却又停住。街边面馆开了灯,暖黄的光打出来,她的身影被拉得好长。李亚茹能看出来,她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孙小云妈妈站了很久,终于转回身子,目光灼灼看着李亚茹。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孙小云妈妈是单亲,她不能牵扯太深。可她给出了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吴老汉每个月 25 号,会去市供销社拉一趟货,补充一些不经放的副食。
那时候物资相对匮乏,放货就在那一天,还得早去,晚了就让别人抢光了。所以,25 号,他必去城里。要去城里,必然要经过河滩。经过河滩,人就难保不出意外。
那天傍晚,李亚茹一个人往回家走。四周低矮的平房里亮起一盏盏灯火,微弱而渺茫。天幽幽的,耳旁传来呼喊吃饭的叫声,空气里飘着各家炒菜的香气,炊烟冒了出来。这个世界让人心安,她变得空前冷静,计划一遍遍在心里过。
在进家门之前,她在心里说:25 号,就是他的死期。
枯树湾的水面宽了不少,斜倒的枯树已经大半没入水中,留下一截突兀的弯折。
李亚茹估的没错,每到汛期,雾江就暴烈起来。25 号一早,她匆匆出门,嘴里重复着一会儿要用的对白,全然没注意到,母亲在她身后一直念叨着,出门带伞。来到枯树湾,她隐隐听到雷声,这才抬头看见,乌云遮了天,暴雨将至。
雨是个变数,吴老汉还会去拉货么?希望雨不大。
她开始着手布置,心里却一直像揣了只兔子。不多时,四野竟昏暗下来,天如同傍晚。李亚茹闻到了土腥味儿,雨要来了。
她心里正祈祷吴老汉赶紧来。忽然一道霹雳炸裂,天仿佛漏了,银河倒灌下来。溅起的水花跳得老高,立刻打湿了李亚茹的裙摆。她看着方才如墨玉般的江面,顷刻间被打得破损不堪。雨滴砸落的地方,立起一个个锥型,凝住了,久久不散。
这样的大雨,谁也不会再出门。李亚茹望着天,心彻底凉了。下个月就要开学,她只有这一个 25 号,却让一场暴雨打得粉碎。
李亚茹呆呆在雨里站了半天,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天总帮坏人?
雨势少歇,她就冒雨往回走。走到半路,雨又大了起来。她的裙子已经被浇得湿透,左右一看,朦胧中见前方不远有间小茅屋,可能是渔民临时歇脚的。她快步朝着茅屋跑去。
等她躲到檐下,才发现这里已经站着个人,也在躲雨。
那人扭头见她,吃了一惊:“亚茹,你怎么在这儿?”
居然是江白舟。
“你呢,你怎么在这儿?”李亚茹也吓了一跳。
“哦,我跟我外爷去进货,没想到雨下大了。”他说话总是很沉静,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你外爷?进货?”李亚茹看见屋外停着一辆老旧的三ᴊsɢ轮车,笑了起来,“你还会骑三轮呢。跟你外爷去进啥货?”
“去城里的供销社,批些零食回来,主要是雪糕。”江白舟说,“你呢,干啥去了?”
雪糕?李亚茹心里咯噔一下,她不答反问:“你外爷是卖雪糕的?”
“不是。”江白舟笑了一下,“他是开代销点的,就在城东,你去过么?”
李亚茹呆在那里,心仿佛停了下来,周遭的一切声音都静默了。
“你……你外爷……姓什么?”
“姓吴,怎么了?”
轰隆,天上一声巨响。李亚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江白舟卷进这件事里,李亚茹一点防备也没有。她处心积虑要杀的人原来是心上人的外爷。那……还能杀么?杀了之后,他们俩还能在一起么?
那时候她们的恋爱观不像现在,喜欢一个人,想的就是一辈子的事。杀了一个人的亲人,还能不能跟他过一辈子?李亚茹不知道。
江白舟和贝雯好像突然站上了天平的两端,该怎么选?
第27章 天谴
“你怎么了,着凉了?脸这么白?”江白舟关切地看着李亚茹。
“哦,没事,没事。”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能露出马脚,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吴老汉的去向。
“这么大雨,你外爷没来吧?”李亚茹问道。
“你不知道,我外爷这个人。”江白舟说,“供销社补货就这一天。我说,让我去就行了。他偏不,硬要自己跟着来,都六十三的人了,还是个牛犟筋。”
“那他人呢?”李亚茹立刻意识到自己语气太急,缓了缓说,“这么大雨,他那么大年纪,不来躲一躲?”
“哦,”江白舟脸红了一下,“他脾胃不太好,一到夏天就不好过。遇到刮风下雨的,肚子总不太舒服。他刚刚看雨小了,找个地方去方便了。”
是个机会。
李亚茹心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她早就做出了决定。
可她看着江白舟,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你还有个外爷……你们……很亲么?”
江白舟的脸色变了,他叹了口气,说:“我们家的事还挺复杂的。”
“有什么复杂?”李亚茹追问。
江白舟转过脸来,看着李亚茹:“我跟你说,你不能告诉别人。”他顿了顿,“我外爷其实早就和我姥姥分开过了,他们闹了矛盾,一辈子不见面。至于是为啥,我也不知道。那是我妈十二三岁时候的事了。反正我就知道,有他这么个人。然后,我家里其实比较困难,今年太旱,家里收成也不好,我爸妈本来都不想让我再读了。但我自己想读,不读书哪来的出路呢。”江白舟叹了口气,转脸看着李亚茹。
他的眼睛黑得忧郁,李亚茹能感觉到,那双忧郁的眼睛背后,闪烁着一种深沉的激情,好像湖底的一丛野火。
“亚茹,我觉得以后,肯定是知识的世界。一个人没知识,没文化,注定要被这个国家淘汰掉。我能感觉到,读书越来越重要……所以,我必须读高中,读大学。”他叹了口气,突兀的喉结耸了一耸,“可我又没钱。我知道,我外爷可能有点积蓄,就腆着脸跑过来找他,算是借他的钱吧。现在我能读书,都是靠他呢。”
李亚茹刚刚硬起的心肠,又动摇了。她俩听着屋檐下的雨声,静了好一阵。
忽然,李亚茹问:“你姥姥不见你外爷,你妈呢,她咋也不来帮你?”
江白舟没想到有这么一问,说:“我妈也讨厌他,死活不见,不知道为啥。我反正觉得我外爷是个挺好的人。”
“等等,”李亚茹心中一动,一把抓住江白舟,“你刚刚说,你外爷跟你姥姥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我妈十二三岁的时候,”江白舟纳闷,“怎么了?”
李亚茹深吸了一口气,从头凉到了脚。她怔了怔,心想:吴老汉今天必须死!
李亚茹猛然间发现,杀吴老汉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贝雯,也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孙小云和她妈妈。为了江白舟和她自己的妈妈,也为了这世道。
这番心思突如其来,她难以一时消化,但无所谓了,她已经决定了。
她在心里又快速过了一遍计划,没大问题,只是必须把江白舟支开。老头子蹲不了多久,时间紧急。她皱眉想了想,笑说:“江白舟,你也是不懂事得很。”
“我,怎么?”江白舟愣了。
“这雨我看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外爷那么大年纪了,一会儿去城里,淋一路感冒了咋办?这回去又不远,我替你跑一趟,去拿两把伞,你们路上用。”说着,她就要往外跑。
江白舟一把拉住她:“咋能让你淋雨去呢?”
“哎呀,我……我替你跑一趟咋了?”她笑起来,眉眼都弯弯的,“你还不乐意?”
江白舟呆了一下,脸上也腾起一阵红:“没……你对我……哎呀,我不会说,我、我咋还能不乐意。我是怕你淋雨,感冒了。”江白舟话没说完就把头低下了,李亚茹也低下头。雨从茅屋檐上滴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空气在砰砰地跳。
江白舟看了看雨,说:“这样,亚茹,我外爷一会儿出来,你帮我给他说一声。我现在就回去拿伞,也给你拿一把,你回家别淋了。”
李亚茹羞怯地点点头,江白舟冲她一笑,冲进了雨里,朝着县城跑去。他宽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漫天的大雨里,李亚茹羞怯的笑脸也瞬间消失了。
一抹寒意在她眼里散开。
吴老汉回到小茅屋,没见外孙,正转着圈找人,只见一个姑娘顶着大雨跑了过来。
“哎哟,这么大雨,你个姑娘家咋跑出来了?”吴老汉说。
和他见面的这一幕,李亚茹曾想过无数次,可当她真正看见吴老汉的时候,她竟然晃了神。计划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倒计时。她仿佛看见从前的日子匆匆由她指尖划过,如江水般一去不返。
“孩子,孩子?”
李亚茹猛然回过神来。看眼神她就知道,吴老汉没认出她。不出所料,那天的装扮奏了效。吴老汉只见了她的背影,正脸躲在鸭舌帽下,他根本没看清楚。他的目光落在李亚茹被打湿的衣服上,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李亚茹说起了已经练过无数次的台词。
“爷爷!快救救我妹妹吧,我妹妹快死了,爷爷!”说着,李亚茹一把抓住吴老汉的双手。
吴老汉也吓了一跳:“孩子,怎么了?你慢慢说。”
李亚茹拉开自己的领口,露出里面红艳的泳装肩带:“爷爷,我和妹妹来江边游泳,结果……下大雨,水涨了起来,我妹妹慌神呛了水,差点儿……差点儿就……我把她推到岸边,怎么摇晃都不醒,我拖不动她,求求您了,爷爷,帮帮我吧!救救她!”
这些词句、动作都是根据贝雯的讲述,一次又一次设计过的。可此刻李亚茹的心依然在狂跳,好像要蹦出胸膛。吴老汉愣了一会儿,没说话。他究竟会不会上当?
“你们怎么一大清早就来游泳?你家大人呢?”
“我妹妹不太会游泳,大人都不让她来江里游。可同学们都来,所以我们约了个大早,我教她,等游完了晒干了再回去。谁想到,突然她腿……下了大雨。”
原版故事里是妹妹突然腿抽筋,为了更真实,她便说突然涨了水。吴老汉皱着眉头,点了点头,问:“你妹妹多大年纪?”
上钩了,李亚茹心里一动:“13 岁。”
吴老汉没答话,只是上上下下扫视着李亚茹,他的眼神好像一只动物在打量动物,又像一条黏腻的蛇在她身上爬过,留下些湿滑的印子。李亚茹的身上泛起了鸡皮疙瘩,胃里也恶心。她却一直忍耐着。小茅屋外,雨哗哗作响。
“走吧,她在哪里?”吴老汉说。
“谢谢爷爷,谢谢爷爷!”
李亚茹背过身去,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冷笑,好像蝎子高举的尾。
第28章 天谴
“就在下面了。”李亚茹指着雨中的江畔。
两人冒着雨走了十来分钟,身上早已冷透,终于看见了那截枯树露出水面的弯折。江石打着滑,李亚茹弯着身子,三两步走到江边。
“哎,人呢?我妹妹呢?”她惊叫起来。
李亚茹站在江边,看着江水涛涛。大雨让原本沉静的河湾奔流起来,江中激湍卷出大大小小的涡流,好像一个迷阵。天地灰暗。
“爷爷,快来啊,快来啊!我妹妹不见了。”
吴老汉毕竟年老,要不是觊觎这两姐妹,他决不可能跟着一路到这儿。吴老汉颤巍巍走到江边,左右一看,喊道:“是不是她自己醒来,走了?”
“不可能,她当时晃都晃不醒……哎呀!她该不会是……”说着,李亚茹不管不顾地奔向那截枯树。今早,她已经在枯树上绑了一ᴊsɢ根结实的麻绳,只要把麻绳拴在手上,她就不怕落入江中。
把吴老汉引到这里,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只差最后一步——合身一撞,将吴老汉撞入江中。
枯树附近的水面又升高了,李亚茹一个大跳踩上枯树,就觉得脚下一沉。她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自己踩断了什么。但她已经无暇细想,只能把绳头栓在手上。吴老汉再年老,也是个男人,还是庄稼汉,论力气李亚茹不是对手。她只能等他自己靠近江边,然后扑下去。她站起身来,听见身后吴老汉的脚步,胸腔里又开始打鼓,只要两步,再走近两步……
“姑娘,快下来,小心点!”吴老汉从她身后赶来,刚想要拉她,突然间,他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
“你是……”吴老汉顿住了身子,又猛然往后退了两步,“你是那天仓库里那个人!”
还是认出来了!
李亚茹心头发冷,回过身来。吴老汉看见她的神色,不禁又退了两步:“你要干什么!”他离江边更远,已经没了撞他的机会。李亚茹抬头看天,雨水滂沱,穿越上千公里坠下来,砸在她的脸上,打得生疼。
事已至此,决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李亚茹把心一横,松开了绳结,纵身一跳,从枯树上跃下。她大喊着朝吴老汉冲去,合身一扑。吴老汉惊呆了,竟然忘了躲,正被撞上,滚倒在冰冷的江石上。江边本就是个缓坡,下了雨又湿滑,李亚茹抱住了吴老汉,用力两个翻滚,两人径直落入水中。
江水冰冷刺骨,两人带着翻滚下坡的力道入水,被浊流激荡,李亚茹立时失去了方向。她不会游泳,入水本能地乱踢乱蹬,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她的头朝水里按去。
是吴老汉。他虽然已经年过六十,但有些力量,男人始终强过女人。
李亚茹头被按住,呛了两口水,觉得肺要炸了。她拼命挣扎,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扼在她脖颈处的那双大手。
或许这双手,早就扼在这里了,她想。紧接着,另一个念头升了起来:完了,我要死在这儿了。
濒死的她眼前闪过众人的身影,有父母,有表妹,还有江白舟。
江白舟!对,他教过我闭气!
“别紧张,要学闭气,你要克服对水的恐惧。”江白舟插着腰,笑着。他的眼被江水和太阳晃得光芒璀璨。
别紧张,别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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