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走眼了,庄昀正是刚刚碰见的女人,此时她已经换上一身警服,一杠三花,警衔只比自己低一级。她脸上没有什么笑容,伸出手:“廖队,你好。”语调坚硬清脆,像是敲了块石头。
强子又想起自己刚刚没洗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才握了上去:“你好,庄警官。”她手是凉的,可握的那一下短促有力。很少有女人握手这么有力。强子愣了一下。
握手据说是为了表明自己没带武器而演化成的礼仪。强子干了半辈子刑警,握过的手遍布三教九流。他敢说,任何人的手只要跟他握过,这人的性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比如有的人握手随便摇两下,人就轻浮;有的连拉带扯,这人爱控制;有的是双手,人容易被拿捏;有的只握三指,人一定骄傲。根据强子的经验,像庄昀这样握手的,不是善茬。
他把刘贺拉出来,说:“这是刘贺,我徒弟,你给庄警官四处介绍一下。”庄昀的眼光在强子脸上停了一下,又冲刘贺点点头:“你好。”刘贺急忙和她握手,强子一瞥,刘贺是双手,强弱立判。
刘贺带着庄昀刚走,强子一把拉过崔局:“老崔,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省里的意思。”崔局扒掉强子的手。
“省里?”强子愣了一下,“省里临时给我塞个人?还是个姑娘。”
“姑娘怎么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你怎么还瞧不起姑娘。”
强子笑了笑:“不是瞧不起,我这是……关心爱护。这是刑警队,又不是户籍科,天天连轴转,手底下要见血,姑娘……吃得消么?”
“你屁股一抬要放什么屁,我还能不知道?”崔局取下警帽,夹在腋下,“人家拖累不了你。你别看人家是个年轻姑娘。告诉你,警校本硕博连读,省厅让她坐机关的,人家自己申请来的一线,我看着,很是块材料。我跟她介绍了市县里的几个案子,她专门要跟你这一起。你昨天不是还跟我说,专案组人不够么,这人不就来了?”
“合着还是个雏,下来镀金的。”强子叹气摇头。
“警告你啊,态度端正点。”老崔黑了脸,“实话告诉你,来之前省厅老孙特别交代,这姑娘很不简单,让她来是真心给我们帮忙的。”
省厅老孙这几个字一出口,强子知道这事已经没了转圜余地,只能点头。他又想了想,说:“哎,全省那么多地方,孙厅为啥要把她派到我们这儿?”
“那你就要问老潘了,老孙说是看他的面子。别人要,他还不一定给呢。”崔局一笑,拍了拍强子,他知道强子就服老潘。“行了,别废话了,好好合作,你的脾气给我收着点,相互学习,注意团结,听到没有。”
强子没辙,点了点头。一回身,庄昀已经在办公室里坐下了,一群警员都围着她聊天,她的表情平静如水,就差写着四个字——生人勿近。
“芸是草字头的芸么?”
“日字边。”
“日字边,有这字儿?”
“哦哦,日字边,一个均匀的匀。还是个生字呢,这什么意思啊?”
“日出。”
“一帮子没文化,那是纪昀的昀嘛。”
“纪昀谁啊?咱们队上的?”
“嘿,纪晓岚什么时候也成咱公检法口子上的人了。”
那阵子纪晓岚的电视剧正火,大家爆出一阵笑声。庄昀不笑,整理着自己的桌子,手很利索。
“不干活了都。”强子走了进来,大伙一静,赶紧溜回自己座位。强子走到庄昀身前:“小庄,我们一会儿要执行任务,去抓一个贼,你刚来,要不然先休……调整两天。”
庄昀站了起来:“孕妇的案子么?”
“是,案情你清楚么?”
庄昀摇了摇头:“崔局只提了两句,具体情况,我不了解。”
强子心里骂了一句老崔:“简单说,就是我们怀疑孕妇案的凶手和当天的入室盗窃案有直接关联,可能是闯空门的小偷被撞破之后杀人。”他靠近庄昀,装作老气横秋,“这个案子影响很差,搞得人心惶惶的,时间紧任务重,我暂时也没时间跟你细聊。你今天先在队里熟悉一下案情,等我们回来再说ᴊsɢ。”
“行,我也想先看案卷。”庄昀意外的配合,这让强子松了口气。他让刘贺把资料汇总一下,给庄昀拿来。等他带人走到楼下,刘贺已经赶了上来。强子正猫腰往车里钻,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廖队,等一下!”
强子把头从车门里退了出来,还四下找,看见满院人都抬头看。强子也抬起头,庄昀站在三楼窗户里,雨后的太阳恰好照在她脸上,微微发着清光。
强子有种不妙的预感。
第6章 侦探
“廖队,这张楼层图对么?”庄昀递过一张图,上面是润泽小区 B 栋的示意图,被偷的楼层都被标红,像一张艺术海报。
“小庄,你把我们叫回来就为了问这事?”强子瞪大了眼,感觉莫名其妙。
“你先告诉我,对还是不对?”
“当然是对的。”
“楼里没有电梯?”
“我们是小地方,不像省上。”
“有没有电梯?”
“没有,”强子稍有点火,这姑娘语气硬的像在找茬,“你到底想说什么?”强子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周围的警察顿时安静了下来。
庄昀平静地说:“廖队,你们的调查方向有问题。”
廖永强愣了一下,他一时间没能捕捉到庄昀的意思。
“庄警官,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孕妇案凶手绝不可能是那个贼。”
她这话说得不留余地。强子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周围的警察面面相觑。强子侧头看见桌子上的资料,案卷都还没翻开,问她:“庄警官,你孕妇案的案卷都看完了?”
“没有,还没看。”
“盗窃案的,你都看了?”
“也没有。”
强子挠了挠头,笑着说:“都没看,行。”找茬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是我廖永强得罪你了?”
庄昀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强子:“廖队,我没别的意思,你别把事儿搞复杂了。我只是说,你调查的方向有问题。”
她话里的语气冰冷,听不出生没生气。强子一时恍惚,这姑娘到底想干什么。两人互看着都不说话,大家都感觉到气氛的异样,也不敢再出声。
好一阵,庄昀说:“廖队,咱们都是为了工作。我是在帮你,是你的调查方向错了,你怀疑的人绝不是凶手。”她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强子纳闷了,她明明什么资料也没看,哪儿来的自信说这话!
“好啊,庄警官,你说我的方向错了。那你告诉我,你什么都没看,凭什么这么说?”
“我看了这张楼层分布图。”庄昀平静地说。她指着贴在白板上的一张楼层分析图,样子笃定非常。
强子瞅了瞅那张图,又瞅了瞅庄昀:“就……就凭这张图?”
“嗯。”她回答得简单明了。
四周的民警都笑了起来。强子却抿着嘴站着,不笑不说话,盯着这个小姑娘看。他个子有一米八五,庄昀撑死一米六七,鞋还带跟。可身体上压迫性的优势竟然毫无作用,这个年轻的小姑娘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笃定。
强子见过很多人,但这样的笃定好像只在他师父的脸上见过。那是属于上个时代老刑警的眼神,信仰是那种笃定的来源。
她呢?强子摸不准。
半晌,强子先犹豫了,低了眼睛,又瞅那张图,四周的警察也都瞅,看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
强子把图摘下来,往庄昀面前一推:“你说说,都看出什么来了?”
庄昀见他问,就说:“第一,楼里没电梯。第二,门窗都没有明显破坏痕迹。第三,外墙没有痕迹。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贼就是直接透开了门,然后入室盗窃呗。”刘贺笑着说。
“还有呢?”庄昀看向刘贺,刘贺不明所以,又去看图。
“还有?”大家都没谱。
“他上楼只能走楼梯。”庄昀说。
大家都笑,强子也轻笑:“不走楼梯,他还能飞?”
庄昀说:“问题就在这里,走楼梯必须要按顺序,对吧?要么从一楼直接偷到六楼,要么先上到六楼,观察了每一层的情况,然后从六楼偷到一楼。一般情况下,他不可能先偷一楼,然后跳两层去偷三楼,再返回去偷二楼,这不合常理,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强子问。
庄昀说:“我们假设他是从一楼开始偷,到了四楼,他杀了人,之后呢?他的本意是盗取财物,可现在已经面临着杀人重罪,难道他还会按照原计划,去五楼继续盗窃么?反之,从六楼开始,也是一样。
“可是你们看看这张图,四楼的上层和下层,也就是五楼和三楼,都被偷了。对于一个已经杀了人的罪犯来说,继续若无其事的去偷盗不是太奇怪了么?所以,只可能有一种解释,这个贼根本不是凶手。他甚至不知道,这栋楼上有人死了。”
咔,她的话脆生的就像掰开了一把水芹菜。
一屋子警察面面相觑,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上,大家都沉默了。所有人忙活了三天了,偏偏这样简单的证据摆在眼前,就是看不见。强子抿着嘴唇,看着面前的姑娘,心里忽然浮现出老崔的话——这姑娘很不简单。
如果说刚刚的分析只是牛刀小试,那么接下来庄昀的分析完全可称之为表演。
“不止如此,各位,这张楼层图还告诉我以下五点信息。”
“五点?”大家都发出了惊叹。庄昀并没有理会,只是平静地叙述。
“第一,小偷有某种方法能够判断这层是否留有住户。证据是,202 和 401 是 B 栋唯一留有住户的两家。巧合的是,二层和四层整层都没有被盗。我刚刚说了,凶手会逐层偷盗,那么将二层和四层空下来,未免不合理。除非他知道这层有人。”
“七层也没有被偷啊?”
“七层是个例外,那是第四点,我一会儿会说。”庄昀接着说,“第二,楼内隔音效果可能不太好。”
“隔音效果?”刘贺觉得这事已经开始离谱了,楼里的隔音效果和楼层图有什么关系?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承接第一条的推理,二楼和四楼明明只是一户有人,可小偷却放弃了整层。为什么?”
“因为怕脚步声被听到么?”
“不,他并不担心脚步声。”庄昀说,“我之前分析了,他必须逐层偷盗,所以,只要他去过三层和五层,那么在二层和四层,他无法避免脚步声被人听到。”
“所以,他担心的是开锁的声音被隔壁听到。”
“没错,我们之前分析了,他是直接开门进入屋内。既然不是暴力破坏,开锁能有多大动静呢?但哪怕是这样微小的动静,他都不愿意冒险,除了他自身很小心之外,很可能是楼内的隔音本身就有一定的问题。”
刘贺呆了下,接着狠点了点头,不自觉地问:“然后呢?”强子瞅了他一眼。
“第三,能知道楼内隔音问题的,一定是极为熟悉小区的人。”
这一点大家毫无疑义。
“第四,小偷到第六层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证据是,它是所有楼层里最特殊的,只有 601 一户被盗。”庄昀说,“我们知道,小偷的习惯是,要么偷一层两户,但只要有一户在,他会放弃整层楼。那么六层的情况就很奇怪。他已经偷了 601,却在偷 602 之前停了下来。所以,我推测,在这个时间段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他放弃了继续偷盗。由此,我判断这个贼的偷盗顺序是从一层到六层,七层他压根儿没去过。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七层是个例外。”
“有没有可能是,他实在拿不下东西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他拿了两台笔记本电脑和三台照相机。”
“他拿现金了么?”
“拿了。”刘贺说。
庄昀摇了摇头:“那就不应该。只要他进屋,大概率都会搜到一定量的现金。照相机和电脑远远比不上现金,携带和出手都是麻烦事。从他拿这两样大件看,我觉得他应该很缺钱,而且整栋楼都偷了,也不在乎再多偷这一两家。所以,他不可能主动罢手。这更加说明,当时可能发生了一个意外,打断了他的计划。”
刘贺有些激动了,忙问:“那第五点呢?”
庄昀望向强子,说:“廖队,你们抓贼的思路虽然不对,但谋杀案的调查方向却是对的。我们必须要先抓到这个贼,因为我怀疑,关于这起谋杀案,他很可能看到或是听到了什么。这就是他提前收手的原因。”
庄昀的话音缓缓落在地上,像一只羽毛般悄无声息。办公室里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静谧。
一张楼层图,五点信息,一听庄昀说,谁都觉得简单,就像泄了密的魔术,一点不神秘。可这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东西,一开始就摆放在大家眼前,谁都看不见。在往后的日子里,刘贺ᴊsɢ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老刑警。警队只要来了新人,他都会跟他们说道这事。他一直记得当时办公室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忽然之间绵密潮湿的雾气被太阳驱散了,大家的眼前亮了起来。
五点信息,层层推进,调查方向就这样自然的显现了出来。等大家从那种氛围里脱出来时,强子已经坐在窗边抽烟了。这是他第一次主抓大案要案,就栽了个大跟头。他心里有气,但不是对庄昀,是对他自己。对自己生气,就叫苦闷。像他这样的中年男人,常常是苦闷的。
大家都扭头朝他看过去,他认真地抽完了指间的烟,在烟灰缸里捻灭,站了起来,张嘴前的一刻又犹豫了。问老潘容易,问庄昀难,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但他还是张了嘴,苦闷不苦闷,案子都要办。谁让自己技不如人呢?
“说说吧,庄警官,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第7章 第一个人
派出所民警都从专案组撤了,只留了辖区内的两人。刑警大队的人都坐在办公室里。他们都在等着庄昀看资料。庄昀看得很仔细,一页一页地翻,完全没有被一屋子男人围观的异样,好像他们都不存在。
刘贺还在举着楼层示意图钻研:“师父,你说,这事儿也不难想,怎么咱们一帮大老爷们儿都没想到呢?倒是让个姑娘抢了先。”
“姑娘怎么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强子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要是老潘在恐怕也能想得到。他没再理刘贺,反而走上前去问庄昀:“庄警官,你……早上吃过了么?”
庄昀眼睛盯着案卷,摇了摇头。
“贺儿,给庄警官安排一下。”刘贺点头去了,强子说:“你刚到,也尝尝我们这儿的特色。”他想说两句道歉的话,可一看见庄昀清冷的面容,就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有事?”庄昀抬起头来。
“哦,没,那个,早上的事,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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