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民呆住了,望着窗外的强子,话音有点抖:“差……还差五千多。”
“妈的,这么贵。”强子嘟囔了一句,掏出钱包,一把将钱全拿了出来,数出两张红纸,想了想,又放回去一张。他把那一张红纸塞进钱包,剩下的全塞在付亮手里。
“给他闺女吧。”说完,强子转身上了面包车。
第12章 内鬼
强子回到车上,看了表,下午两点半,就招呼庄昀去吃饭。雨明明不大,空气里却腾起了雾,四下朦胧。
庄昀想起今天早上下了火车,打车往队里赶,顺路看见了雾江。那会儿是早上七点多,阴天,江面上雾霭氤氲,什么都看不真切。盛夏天起雾,别处没见过。庄昀看不清江面,也想不明白起雾的道理,心想,这倒是座让人看不透的城市。
三个人驱车来到街边一家面馆,已经过了饭点儿,又下着雨,店里食客寥寥,连老板也不见。
庄昀还在奇怪,刘贺在她身后大声一吼:“三碗浆水面,大碗。”她正不解,只听后厨里也是一吼:“三碗浆水面,大碗。”算作答应。庄昀看着稀奇,小城市里吃饭点菜,人都不用照面,吼就完了。
三人在小桌旁坐下,刘贺跟庄昀说起这浆水面,简直眉飞色舞。这个浆水就是之前做菜豆腐的浆水,加上辣椒炒过,酸汤下面,味道很窜。
不一时,三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强子刚刚要下筷子,电话响了,是早上去医院的同事。汇报的这人叫齐大民,也是老刑警,跟法医那边熟络,动作就快。强子说了句江上香面馆,就把电话撂了。庄昀听出那语气,是这帮刑警的老窝子。
强子正要吃面,低头一看,庄昀将筷子在碗里一卷,夹起好大一筷子面,塞进嘴里。嚼了两下,无声无息,细瘦的喉咙一耸,就把面吞了。强子和刘贺吓得傻了,盯着庄昀,手里的面夹在半空,忘了吃。庄昀一抬头,碰上两对呆滞的目光。
“怎么不吃?”庄昀问。
强子赶紧低头吃面,刘贺悄声问:“师父,她那么小的嘴,面怎么塞进去的?”
“别废话,快吃快吃。”强子也奋力吃面。不知怎么,庄昀狼吞虎咽的劲儿让他俩有点害怕。庄昀三筷子吃完了一碗,又叫了一碗。
“加一碗浆水面,大碗。”
但她吼的是普通话,不是江城话,老板反应明显慢了半拍。憋了半天,最后用夹生的普通话答了句:“好的。”
恰好这时,齐大民挑了塑料门帘进来,见了他们,递过一只文件袋。强子刚要伸手,却发现是递给庄昀的。场面一时尴尬,齐大民捏着文件袋,僵在空中。庄昀面无表情,一把接过,很快地翻看了一下资料,嘴里念了一句:“果然是熟人。”
“什么熟人?”强子和刘贺吓了一跳,扔下筷子来看报告。
齐大民也点了一碗面,坐下说:“廖队,这次可真让咱们庄警官说着了,死者死前中了迷药。毒理检测初步判定,死者胃里有氯氮平的成分。”
“氯氮平是什么?”刘贺抬头问。
“一种精神类药物,有强烈的镇静作用,本来是用来治疗精神分裂,双向情感障碍之类的病症,但也可以当迷药。”庄昀说,“现场的食物查了么?”
“查了,我们查了留在现场的所有食物,包括冰箱里的剩饭菜,面包等等都没有发现。只有在厨房水池边的那盘西瓜里发现了氯氮平,而且只是其中一牙,计量极其微小。技术科说,这个计量连一只猫都迷不到。我推测,凶手下毒的西瓜已经被死者吃掉了,剩下的这一牙,只是和其他西瓜摆在一起,无意中沾染了。所以凶手不知道,也就没清理掉。”
“冰箱里的西瓜呢?”
“冰箱里剩的半个西瓜并没有检查出氯氮平,”
“那就对了,只可能是熟人作案。”庄昀说。
“熟人?”刘贺说,“这西瓜和熟人有什么关系?”
“在西瓜里下毒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整个西瓜下毒;二是只针对死者要吃的那几牙西瓜下毒。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么任何可能接触这只西瓜的人都有下毒的机会。可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么就只有死者吃瓜时在场的人才能下毒。我们遇到的情况,显然是后者。这是空间条件。
“时间条件更加苛刻,”庄昀说,“凶手下毒要给部分西瓜下毒,只可能在切开西瓜之后,到李亚茹吃下西瓜之前,这短短的一个空档之内。很大概率是这个人就是给李亚茹切瓜的人。据此推测,凶手肯定是熟人。”
强子点了根烟:“熟人……迷药……那既然都已经将死者迷晕了,现场怎么可能还如此混乱呢?好像经过一番挣扎……难道是凶手布置出来的?”
“是,布置出来的。”庄昀下了判断。
这话锤子似的,咚的一声砸在地上,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案件的情况复杂到超乎想象。屋外有三两家小商铺一直开着广播喊清仓,此刻显得有些闹嚷。
强子点上根烟,心里五味杂陈。闯空门的不是凶手,他没看出来;死者被下了迷药,他也没有;现场是布置的,他连想都没想过;将近一周,他带领着专案组直接落入了凶手布置的迷阵里,晕头转向。一阵无力感袭来,这都是他的责任。
刘贺突然皱了眉,脸色白了白。他看向庄昀说:“如果……如果这个现场是布置的话……那是不是说明,这是一场……”话他没说尽,但意思清楚。
庄昀点了头:“没错,这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
谋杀,这个词让大家不再说话,刚刚吃进去的面仿佛突然没了温度,沉甸甸的搁在胃里。小面馆外雨还是不停,和广播一起,扰得人心乱。
齐大民看见了强子的表情,人上了年岁,总是在这些地方多一点经验。他笑了起来,问:“小庄,我老齐倚老卖老啦。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思考这个案子的?早上分配任务那会儿,你只看了一遍案卷,就算你发现了闯空门的贼不是凶手,可现场一片混乱,死者是被勒死,又被剖腹,这再怎么想也和中毒无关。所ᴊsɢ以我们一开始根本没往熟人啊,药检啊,这种事上想。你是怎么想到,要去进行毒理检测呢?又是怎么猜到是熟人作案呢?”
正问着,两碗面又端了上来。
庄昀夹起一筷子面,想了想,说:“想起来不难,解释起来却不太容易。”口舌上的事,她好像总要费些劲儿,典型的脑子比嘴快。
“你们要不然先说说,当时的调查方向是怎样的?我再想想怎么说。”
齐大民拌着面,闻言一笑,说:“方向还不都是廖队定的。”
强子本来沮丧,此时老脸一红,骂了句脏话。大家都笑出来。
“妈的,老齐,就你敢拿我开涮。”
“聊聊嘛,自家兄弟,错了对了,怕什么的。”齐大民笑着说,“我们又不是美国大片,个人英雄单打独斗。咱们社会主义讲究的就是人多力量大,集思广益。一个人再聪明也有料不到的时候。我不是跟你吹,早些年有好几个案子,潘队都是按我的思路办的。”
强子又骂了一句,心里舒服了些,于是咂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捻灭,又喝了口面汤:“行,那我就献献丑。”
“我是这样想的。张晓彬说最近一段时间李亚茹精神不济,下午总是睡着,一睡就是两三个小时,叫都叫不醒。结合现场看,她的死亡位置距离沙发很近,这是其一。其二,李亚茹脖颈上勒痕,并不完全是左右对称,一侧多了些细微的擦伤。我就判断,这些痕迹应该是她在剧烈挣扎时候留下的。最后,客厅里的落地灯、茶几、遥控器还有零食,距离李亚茹睡觉的位置很近。唯独鱼缸是在客厅的另一边,所以我很自然的想到这样一幅情景。
“凶手敲门时,李亚茹还处在睡梦中。等他进了门才发现李亚茹躺在客厅,惊慌之下,他想要退出门去。可他不小心碰倒了鱼缸。李亚茹被凶手的动静惊醒了,很可能看到了他的脸。凶手只能趁着李亚茹行动不便,动手勒死她。在勒死她的过程里,李亚茹奋力挣扎,踢翻了茶几等物。综合以上所有信息,我推测,凶手应该是一个闯空门的陌生人。”
“听着没错。”趁着几句话的功夫,庄昀吃掉了最后一口面,小口小口呷着面汤。喝了几口,她忽然抬起头来。
“可你刚刚的设想里,漏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什么?”
“声音。”庄昀笃定地说。
第13章 内鬼
“声音?”强子瞪大了眼。
“对,声音是你漏掉的最关键的信息。202 的老太太,她的证词你还记得么?她说,那天她没听到任何古怪的声音。”
“这能说明什么?”刘贺抢先问了强子的问题。
“楼里的隔音问题,我已经阐述过了。老太太的耳朵也算灵便,如果四楼打翻了鱼缸、茶几、落地灯,这么多东西,她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听不到呢?就算隔了两层楼,鱼缸、落地灯这些东西,她听不真切,但茶几如此巨大的东西翻倒,怎么都该听到一些响动吧。可她没有,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个疑点。
“顺着这个疑点往下想。结合客厅的方位,我们可以看见,李亚茹躺的沙发,在门的远端。如果是因为凶手打碎了鱼缸而吵醒了李亚茹,那么当时他俩至少隔着一个客厅对角线的距离。
“就算是李亚茹行动不便,而凶手身手敏捷。就算凶手能在她起身之前,就将绳子勒在她的脖子上。可看到凶手的那一刻,李亚茹难道连尖叫呼救都不能么?眼见着凶手拿着绳子,越过客厅朝她奔来,一个人难道连尖叫的本能都丧失了么?这不太应该。可如果她尖叫呼救了,为什么楼下的老太太没听到任何声响。这是第二个疑点。”
“小庄,我说两句,你批评指正。”齐大民打断了庄昀,“我觉得你把这两个疑点都赌在老太太的耳朵上,不太保险。当时那位老太太是我去走访的,确实,她耳朵没任何问题,交谈中能觉出来。但年龄大了,保不齐她睡着了,或者电视声音开大了,没听到,这都说不准。”
“李亚茹的尖叫也不一定,”强子也说,“没错,一般情况下,女性面对危险的时候,尖叫呼救是第一选择,概率比男性大得多。可她万一被吓傻了呢,万一处在刚刚苏醒的迷糊中,没能反应过来呢?这都是可能性,不能算作实打实的疑点。”
“你们说得一点不错。这些都只是我思路脉络,真正切实的疑点,还在后面。”庄昀说,“顺着我刚刚的思路,我有了第三个疑点。我们假设凶手是陌生人闯空门,他在行凶之前,已经被李亚茹发现,这是确定的,对吧?如果他没被发现,他就没必要杀人。”
“当然。”大家都点点头。
“好,我们现在站在凶手的角度上想。凶手打碎了鱼缸,然后李亚茹看见了他的脸,在一片慌乱中,凶手最直接的想法是什么?”
“是杀了她么?”齐大民问。
“是……逃跑?”刘贺说。
“都对,又都不对。”庄昀说,“凶手已经被李亚茹发现了,他的第一目的是防止自己被更多人发现。杀人是手段,逃跑也是手段,都是为了防止自己闯空门的事实被更多人知道。这才是他最直接的目的。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凶手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见大家依旧茫然,庄昀说:“我不是说了么,声音。”
强子忽然抬起头,双眼盯着庄昀,缓缓地说:“是……阻止她叫出声来。”
“没错,不论别人听不听得到,也不论李亚茹叫不叫得出,站在凶手的角度,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阻止被害人出声。不论是从经验、理智还是本能出发,这都是第一反应。那么至此,一个天大的矛盾就出现了。”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皱着眉头,紧紧盯着庄昀的脸。
庄昀看了三人一眼,说:“怎么,还没发现么?你们好好想想,当时凶手的手里是有刀的。”
刀!
“哎呀!”齐大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对啊,他明明有刀,为什么要用绳子呢?用刀直接刺喉,比绳子快太多,也保险太多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呢!”
强子和刘贺也流露出恍然的神色。既然要快速封口,为什么舍刀而用绳子呢?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这就是反证法!”强子说,“先假设凶手是闯空门的陌生人,却推出了这个巨大的矛盾,证明我们的假设是错的。老崔也跟我说过,我怎么忘了?”他猛拍自己额头。
庄昀点点头:“逆向倒推,去寻找线索的联系和逻辑的漏洞,本身就是困难的事情。可反过来,先假设,再顺着去套,一切矛盾都会变得清楚明白。
“为什么 202 的老太太没听到任何声响?因为一片狼藉的现场根本就是凶手自己布置的。他本人还在案发现场,又怎么敢弄出巨大的动静来呢?所以,他一定极小心地将那些摆设放倒,甚至用布料垫着砸碎。
“那凶手为什么要伪造闯空门的现场呢?因为他恰恰不是一个闯空门的陌生人。他要让警察误以为凶手是外人,而他,其实是一个‘内鬼’。推理到这儿,熟人作案这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可就算是熟人,依然存在一个问题,声响的问题。凶手既然是熟人,很可能知道这栋楼的隔音问题。所以,不论凶手是谁,都必须解决李亚茹在面临生死威胁时,可能发出的巨大声响。不论是尖叫或者打翻东西,都可能让他的计划功亏一篑。那么迷药自然就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其余三人听到这里都呼出一口气,频频点头。这样一来,一切看似奇怪的线索都变得顺理成章,清楚明白。
庄昀接着说:“至于细节,我们可以分情况来讨论。
“其一,如果凶手是李亚茹最亲近的人,比如她的父母、老公。她是可以无所顾忌,独自在沙发上睡觉的。凶手趁她睡着时将她勒死,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她难以发出声音。如果凶手力气足够,甚至可以让死者直接从熟睡进入昏迷,最后死亡。
“但风险依然存在。万一李亚茹恰好今天不睡午觉呢?或者,她睡得没往常那么死呢?凶手是在谋杀,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如果你是凶手,你买不买迷药?
“其二,如果凶手是一般亲戚或朋友,那迷药就更是必然。根据各人的证词看,李亚茹不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她怎么也不会放着客人不管,而自己独自在沙发上睡觉。那好了,试想,凶手要勒死一个醒着的人,并且要保证她在过程中,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未免太困难了些,不将她迷晕,整个行凶过程都面临着巨大的风险和变数。所以,基于这一种情况,ᴊsɢ凶手必然给李亚茹下了迷药。
“既然两种情况都可能与迷药相关,我自然让你们去查。”庄昀擦了擦嘴,“现在果然查出了迷药,我能肯定,这起谋杀一定是熟人作案。”
说完这一切,庄昀又端起面汤,一口一口地呷了起来。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这些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
三人听完,却都没有说话,屋里安静地有些吓人。强子感觉到庄昀就像是个魔术师,随意挥了挥手,线索、物证、证词就都分毫不差地回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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