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民还思考着,过了一会儿才瘪着嘴,狠点了点头,接着又思考了一下,轻笑着摇了摇头,像咂嗼着一支小曲儿。面馆的食客早已走空,只余下他们一桌。雨水敲击着头顶的瓦片,发出空空的声响。
强子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服,可嘴上依旧打岔:“老齐,你这又点头又摇头,什么意思嘛?”
齐大民没理他,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叹了口气,对着庄昀说:“小庄啊,我老齐服了你这个小姑娘了。哎,这么复杂的过程,是你早上看完资料就能猜想出来的?”
庄昀还在捧着面汤呷,面目被蒸汽熏得模糊。听到这话,她放下碗,摇了摇头,表情严肃地说了句。
“不,这不是猜想。是推理。”
第14章 新线索
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烟是刘贺发的。强子嘴里叼着烟屁股,感觉到胃里的食物在缓缓融化,热量被送往全身,冲开了一直裹在身上的湿气。江城雨多,每到这个季节,湿得难熬。
他此刻心里想着:如果是熟人作案,抓人就容易多了。他方才已经下令,派人将李亚茹熟人的照片送往各个交通关口,通知汽车站、火车站、高速收费站和机场,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马通知警队。两百万江城市民不好堵,李亚茹的熟人,作数的就七八个,还不好堵么?他觉得自己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了,就都多亏了庄昀。
车窗外的雨还是点点滴滴,世界湿淋淋的,行人在街上来去匆匆。
四人在面包车里休息。方才刚刚上车时,三位男士都有点食困,窗外又下着雨。刘贺率先发了一轮烟,大家静静地抽了,困好了些。如果不是这桩案子,中午还能回家睡一会儿。想起家,强子翻开手机,给万瑶瑶发了条信息,说他晚上回家吃饭。他还想着要不要加点别的。齐大民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西瓜这条线,咱们怎么办?”
“查。”强子把烟头小心地塞进车载烟缸,里面满满当当,稍不注意就要把烟灰带洒,因此需要些技术,他很小心。
“这西瓜一定是凶手买的,这是他杀人的重要道具,必须是他自己买。找到是谁买了瓜,二话不说,先把这人铐起来。另外,装西瓜的盘子、袋子都再查一查。之前没想到这西瓜有问题,跟它有关的都查查看,说不定哪儿就留有凶手的指纹。”
“盘子、袋子都好办,可是西瓜就……”
强子问:“现在关于西瓜,咱们有什么线索?”
“老实说,没什么线索。”齐大民瘪瘪嘴,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一盒白沙,还剩两根。他一耸烟盒,支出一根递给强子。反被强子按住了,递过一根芙蓉王。齐大民咧嘴一笑,接过来点上,说:“咱们只找到了装西瓜的塑料袋,就是一个普通的半透明袋子,白底上面有一张黄色的娃娃笑脸。垃圾桶里就这么个袋子,垃圾袋也是新换的,证明这瓜应该也是新买的。可是这种装瓜的袋子全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拿上照片去问。”强子说,“凶手既然是李亚茹的熟人,就给它配齐了,每人一张照片,到水果店去一个个问。看他们见没见过。”
“哎哟,我的廖队长哎,这大夏天的,水果店的老板每天卖出去的西瓜海了去了,哪儿能记得买家啊?再说了,都过去这些天了。要靠他们找凶手,只能求祖坟上冒青烟了。”齐大民说。
“你有什么办法?”
“我?”齐大民笑了,“我没有。”
强子思索了好一阵,摇摇头:“没办法,只能硬碰硬了。老齐,咱们队里数你资历老,能镇得住。你组织,也叫上派出所的弟兄,尽快查吧。”
齐大民说了句“得”,拍了下大腿,扔了烟头,转身下车,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哎,你那好烟再给我一根。”强子一笑,把一盒拍给他:“抓到凶手,兄弟给你一条。”齐大民笑着说:“党风廉政,别来那一套。”说罢,他跟庄昀告别。
庄昀此刻正闭着眼睛,双腿蜷在座位上,环抱着自己。她压根没理大民,在脑子里梳理着线索。一旦进入了自己的世界,谁叫她也听不见。小时候她就有这毛病,长大了也没改。
庄昀从小就聪明,家人老师都说这是清华北大的料。可报考志愿的时候,庄昀根本没问爸妈的意见,直接写了公安大学。这事让她爸妈气了好久。但庄昀不在意,她早就立下了志向,要当刑警。
她爸就是刑警,八九十年代的配枪管制不太严,不少刑警都是腰里别着枪满世界逛。他也不用刻意亮,反正谁见到都要马上矮三分。庄昀很小就见过枪,她觉得威风,想要去摸。可她爸一把就收了回来,说,这不是女孩的玩具。她爸的那个眼神,她永远记得,那是一种轻视。
其实她爸一直对她不错,可总有那么些个时刻,他会让庄昀感到那种轻视。
“哎呀,你怎么疯成这样,有没有点女孩的样子?”
“没事的,女孩嘛,数学差一点很正常。”
“你是个女孩子,怎么能当刑警呢?”
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当刑警?庄昀跟她爸拧上了。
他爸说,当刑警太危险,刑事罪犯都穷凶极恶。他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才敢来触犯刑法。而且这工作还特别辛苦,蹲守天天连轴转,追凶好几天不洗澡,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受得了?
其实庄昀也知道,那都是他爸的说辞。她爸真实的想法是,刑警就是个女孩配不上的活儿。
这也是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听她爸的同事当笑话说的。
当年她爸一心想要个男孩,然后从小训练他当警察,说这叫子承父业。他还专门去医院走了门路。做 B 超的医生说准是男的。她爸特得意,跟局里人打赌,他的种,指定是个带把儿的。红鸡蛋都煮好了,结果生出来的是庄昀。
她爸当时在产房门口呆了好久,最后才笑说:“女孩也挺好。”这个“也”字,太伤人心。所以,在她爸心里,这个刑警的位置一直是留给他那个未出生的儿子的。
庄昀心里一直堵了一口气,偏要让她爸看看,她干刑警能比谁都强。
毕业后,省厅要她留机关。那年头有个博士就不易,何况还是个女博士。出于关心,领导上下都是这个意思。但庄昀不,在她眼里,关心和小看是一个意思,她非要去一线。
来了一线她发现,自己天生就是干刑警的料。除了逻辑强之外,她还有另一大优点,冷静。冷静到近乎冷血。别人看来多惨烈的事,放在她这都是案子。她就像一台冰冷的推理机器,一出手,连破了几起大案子。
专案组会议一开始她都是列席,坐在大会议室最后边。到后来,一开案情会,领导都看她。潘万年就是会上认识的她,这才请她来了江城。
可这起案子的复杂程度,超乎了她的想象。特别是这个凶手,故布疑阵,大不简单。到目前为止,她心里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调查方向。她稍感焦躁,案发的那天下午,润泽小区的那栋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庄昀睁开了眼:“廖队,我要的婴儿的病例报告拿到了么?”
强子反应了一下:“我给你问问。”说着,拿起电话,片刻后,他说:“可能要晚点,牵扯一个签字手续,让我们先回局里,过一会儿就给你送来。”
“好。”庄昀又不说话了。她好像从不会和人闲聊。
强子摇了摇头,给刘贺使个眼色。刘贺把烟往窗外一扔,发动了车。
到了警局,刚进大厅,庄昀就看见一个女人全身裹在黑色里,背对着门,立在警容镜前。她胳膊上带着孝,头发瀑布似的垂下来。女人听见动静一转身,正和庄昀撞见。两人都愣了一下。
女人的面色极苍白,刚刚哭过,眼睛鼻头都是红肿的,却不难看,反而增强了她的破碎感。庄昀立刻想起了她上学时候流行的一位日本女歌星,两人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那女人的肚子——她是个孕妇。
“廖队长!”
女人抬手招呼强子。强子一见就想避开,没想到女人叫出了声,只能走上前来。
“哎哟,弟妹你怎么来ᴊsɢ这了?”
女人叫贝雯,是李亚茹的表妹。小时候常住在李亚茹家里,两人感情很深。乍听噩耗的贝雯几次哭晕过去,差点儿动了胎气。她老公邱少陵在江城算是一号人物,和强子有些交情。贝雯借着这层关系,天天询问案情进展。地方小,方方面面都不好得罪,强子实在苦于应付。没想到,不接电话,她竟然找到警局来了。
“廖队长,我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贝雯显然在生气。
“嗨,你看看我这忙的,饭都顾不上吃,几天都没回家了,你看,手机没电了。”强子拿出手机晃了一下。
贝雯抿了抿嘴:“廖队长辛苦,我姐的案子,怎么样了?”
“进展很大,但恐怕还需要时间。你这还大着肚子呢,先别为这事操心了。有情况我会立马通知你的。”刘贺刚停好车进来,强子叫起来,“贺儿,刚好,你送她回去。”
贝雯看着强子,叹了口气说:“不必了,廖队,我开车了。麻烦你,一有信儿一定通知我。”
“一定。”强子松了口气。
她正要走,庄昀走了上来:“你是……李亚茹的妹妹?”强子在一旁猛使眼色,庄昀不理。
“我是,这位警官是?”
“哦,这是庄昀庄警官,为你姐姐的案子,我们专程请的省上的专家。”强子说。
贝雯拿出自己的手机,说:“庄警官,我能要一个电话么?”庄昀眼睛一扫,那是一款簇新的索爱手机,价格不菲。她不答反问:“你和你表姐李亚茹很熟悉么?”
贝雯一愣,想了想说:“没人比我更了解我表姐。”
庄昀往前走了一步,几乎和她脸对脸。她看着贝雯的眼睛,贝雯也看着她。片刻,庄昀点头说:“上来吧,我有话要问你。”
众人跟着走进办公室,庄昀坐下第一句话便问:“案发当天,7 月 1 日,下午两点之后,你人在哪里?”
众皆愕然。
第15章 咒
女娲重重摔在地上,背脊生疼。补天耗光了她的力气,她无法动弹。幸好,她的孩子很快在山野间找到了她。他们拿着木棍和石刀,将她团团围住,转着圈蹦跳起来。女娲感到欣慰,她知道孩子们这是在为了她而庆祝。她感受到了孩子们的爱,心想,自己的牺牲,值了。
——《女娲》
1976 年
贝雯怕医院,很大程度上是怕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酸里带着点儿咸,像往人的鼻子根儿里捅了两杆子生铁。医院的墙颜色也不好,半人齐腰的位置往下净是绿色,惨碧碧的。它还不是草、树叶或者湖水的绿色,是那种鸡肉霉烂后的绿,看着恶心。柱子也太粗,刷了乌黑的漆,像竖着两排棺材板。
贝雯怕医院,因为里面的一切都和死亡有关,连她的母亲也是。
她的母亲是两天前住进来的,比预产期足足早了快两个月。送进来时,她羊水已经破了,可孩子到现在仍没生下来。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贝雯就被姨妈从床上拉起来。姨妈是从医院赶回来的,她眼睛通红,给贝雯穿衣服时有些粗暴。贝雯的鞋比脚小,这对那时候的孩子来说是常事。姨妈使了大劲儿往里塞,贝雯挤疼了脚,哼唧着问姨妈这是要干嘛?姨妈抬起头,愣了下神说:“去看你妈。”说完她就哭了,那句话好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初秋,天亮的早。姨妈带着小贝雯,奋力蹬车子,两人掠过晨光中的田地和屋舍。一路进到周源县医院。到了病房门口,一个女大夫正跟贝雯她父亲争犟。
她爸贝军,一点儿军人样儿没有,三十出头的人,此刻蹲在地上,手抱着头,一脸痛苦。
“你说话啊,你是病人家属,你不说话我们怎么办?出了事,这责任谁付?”女大夫声调很高,吼得全走廊都能听见,“快点决定,保大还是保小?病人等不了了!”
姨妈抢了两步上前,叫了声“姐夫”,眼泪顿时流了下来。贝军抬头一看,一把拉住姨妈,说:“小丽,你可回来了。你姐她……”
“大夫,救我姐。”姨妈说。
“你说了不算,”大夫说,“法律规定,你姐昏迷,只能你姐夫说。”
“救我姐,救我姐吧,姐夫。我们已经没有父母了,你不想让雯雯也没有妈妈吧。”姨妈拉着他,“我姐还年轻,你们还有机会……”
“保大就要摘除子宫,这我可给你们说清楚了。”女大夫推了推眼镜,声色俱厉。这时,病房门砰的被拉开,一名护士脸色灰白,声音发颤:“严主任,你快来,快来看看产妇。”
严主任撂下一句“你们快点决定!”转身进去了。
病房门口,姨妈和父亲好像在僵持着,四周的空气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贝雯抿着嘴,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俩。
姨妈双膝一软,就往地下一滑,手却死拉着姐夫,指节硬得发白:“姐夫,求你了,救我姐吧,雯雯还要人照顾。救我姐吧。”
贝军被抵在门框里,脸憋得通红,眉毛鼻子攒在一起,肩头脖子缩着,像一座山正朝他压下来,又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要从山底下钻出去。
“来,雯雯。”姨妈见他不答,一把扯过贝雯,拽疼了她。“跪下,跪下求你爸,求他救妈妈!”贝雯被拉扯着,双膝嗵的一声磕在地上,哇的哭了出来。她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人在争执什么,只是哭。姨妈连连催促,可她越催,贝雯就越害怕,说不出话。
“说啊,你这孩子,快说,救救妈妈。”姨妈的表情近乎恶狠。
贝军一抹脸上的眼泪鼻涕,抱起贝雯,说:“孩子,你跟爸爸说,救妈妈,还是……救弟弟。”贝军在医院找了人,他们都知道妈妈肚子里是个弟弟。
贝雯止了哭,不知所措地望着两个大人,顿了片刻说:“我要妈妈,爸爸,我想要妈妈。”
贝军的腮膀子鼓了鼓,又陷下去。他脸上升起一股铁色,站了起来,冲姨妈点点头,挑开布门帘,进了病房。门被关上了,姨妈还跪在地上,伸手环住贝雯,勒得她有点疼,但贝雯不敢争犟。四周安静下来,门里传来贝军最后的答复。
“大夫,保大人,拜托了。”
闻言,姨妈整个人一软,晃了一晃,又哭起来。她又搂紧了贝雯,拿脸狠狠贴她,一口一个“好雯雯”的叫着。两人的眼泪混在一起。就在这时,门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声嘶力竭。
“不!救我的孩子!孩子!”
贝雯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姨妈。姨妈僵在当场,一动不能动,像一尊雕塑。话是产妇说的,她已经度让了自己生的机会。她用一个母亲的目光看向大夫,也看向她的丈夫。她喊出了这句话,这就是最后的决定。那个年代的人对这种选择是无法拒绝的,病房里传来了贝军无助的哭声。
半小时后,护士出来了,抱着那孩子去了恒温箱。接着姨妈和贝雯被允许踏入这间房内。妈妈和姨妈、爸爸说了些什么贝雯全不记得,她只记得,病房里的窗帘在微微飘荡,初秋的太阳照在窗帘上,白的发光。母亲的脸仿佛薄薄的一张纸,也在发光。可她身下,满是血污,洇透了床单,往地上淌。人的血能有多少?贝雯想,妈的血怕是流干了。她当时就哭起来,她怕妈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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