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流畅地传达过来。大骏登时起身,眼前一黑,赶忙扶住了墙。
“什么?淹死了?”
第18章 18岛子
他挣扎着上了岸,筋疲力尽。
翻过身来,呕出肚腹中的腥咸海水,连带着一尾小鱼。身下并非沙滩,而是赤红色的宽广石台,坚硬潮湿。银白色小鱼,大张着眼,迸跃,鱼尾啪啪抽打地面。
他盯了一会儿,终是不忍心,踉跄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挥手扔进海浪。
这是哪儿?
李大金瘫在地上,以手遮眼,耳畔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头顶上烈日高悬,可他还是冷得发抖,牙齿疾叩,咯咯作响。
身侧是一面高耸的变质岩石壁,险峨逼天,红黑灰青白,石层五色相间,斑斓若锈。四周错布着大小石墩,海涛湍急,二者相击,一时间银沫飞溅。
他在岛上,海上的石岛。
依稀记得,王宝进掏出渔网之前,他曾经四下打望过。当时在海面尽头,远远有座绿盈盈的馒头岛。自己应该是游到了这里。
落水的最后一刻,他还是选择了保命。
手一松,身子便轻盈地上升,成千上万根金条代他葬身海底。这一日将成为他毕生的执念,亿万富翁的美梦只持续了一天的时间,他连一根金条都没享受到,转眼间便浮华梦碎,又一次一贫如洗。
李大金趴在石滩上,心痛得生不如死。
日头蒸干了身上的水,白色盐渍凝在后脊梁上,皮肤绷得巴巴紧,又疼又痒。他磨磨唧唧地在身下划拉,将硌着自己的小石子一颗颗甩走,等摸到裤兜的时候,停住了。
四四方方的小长条,硬邦邦,冰冰凉。
金条。
他腾地一下弹起来,左右裤兜翻了个底朝天,拢共寻出六根来。
最后的六根。
对,他想起来了,船沉之前他曾拼命往裤兜里塞了几根。大金将仅剩的金条贴在脸上,又亲又啃,嘿嘿傻笑。
“喂——”
有人。他慌忙将金条塞进裤腰里,这才抬头去看。恍恍惚惚,一个黑色的人影打远处朝他走来,愈来愈近。
卷毛,傻笑,大高个。
王宝进。李大金认了出来,宝进这王八犊子也没死。
他挣扎着起身,左右环顾寻找能打架的玩意,结果眼前一黑,噗通就给人跪下了。
自打昨晚从布噶庄出门,他就没捞着吃口热乎东西,这连打带游一路折腾下来,大概是低血糖了。心跳飙升,冷汗直淌,脸色瞬间变了白,眼前却是一片黑。
出师未捷,先死为敬。
“你给我停下,”他强撑着叫嚣,“再过来,我不客气了!”
没成想,话音刚落,宝进居然真的停了。紧接着,撒腿就跑。
“诶?”
大金疑惑着回头,却与杀气腾腾的阿仁四目相对。
“你——”
还没你完,头上重重挨了一记,当即昏死过去。
宝进和阿仁相对而立,双双挂了彩。不远处是昏迷的李大金。
他的网和渔叉,他的枪和匕首,通通落入海去,赤手空拳的打了一下午。宝进虽不会打架,但是耐揍,就这么折腾到了日落时分。
此时二人体力和精神双双逼近极限,一个气喘如牛,一个脚步虚浮,再纠缠下去都没有好处,决一死战,迫在眉睫。
夕阳入海。
宝进大吼一声,一拳挥向阿仁的脑袋,而阿仁身子灵活一闪,伸手握住宝进拳头,向腰间用力一扯。左转身,上右步,另一手勾住后颈,一记利落的夹脖拧摔,转眼将宝进摔在地上。
宝进跌得眼冒金星,再没了挣扎的气力,干脆闭上眼等死。
谁知勒他喉颈的手一松,对方突然停了手。再睁眼,阿仁已经自顾自走远,只留给他一个蹒跚的背影。
王宝进坐起身来,有些诧异,冲着他大吼。
“不杀我了?”
阿仁头都没回,“明早九点。”
“啥?”宝进几步追过去,“怎么还定点的?”
“天一黑我就收工。”阿仁一瘸一拐地向前,“滚远些,下班后我不想看到工作在眼前晃悠。”
“你不怕我跑了?”
听到这句,阿仁总算是住了脚,回头睨他一眼。
“有本事就逃逃看。”
宝进转身就跑。
可是入夜之后四野漆黑,唯有海浪咆哮。精疲力尽地转了一大圈,根本找不到上山的路,再远的地方林密水深,他也不敢摸着黑贸然行进。相比之下,之前所在的石滩是唯一平坦开阔的安全地带。
兜兜转转,无意间又绕了回来,此时阿仁已经生起一团篝火,赤着膀子,用撕碎的布条擦拭身上的血。他远远望了眼宝进,重低下头去包扎伤口。
宝进在火光边缘停住,二人隔着一段距离。他手握石头,偷眼打量,只等半夜这人一合眼,一砖头给他控制起来。
阿仁后背受了伤,斜插入半截碎木刺,伸长胳膊,龇牙咧嘴,依然够不到。宝进蹲在一旁瞅了半天,犹豫再三,上前帮他一把拔了出来,又闷不吭声地坐了回去。
阿仁一怔,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伤口处理完,一时间也没了事情可干,对着火光发呆,肚子咕噜作响。
“你杀过不少人吧?”
阿仁沉默,用木枝拨动篝火。
“你不杀我行不行?”
阿仁依旧不说话,只往里添了几根柴。
“干脆你也别回去了,反正金条没了,你回去也没法交差。”
“我下班了,不要老提工作的事。”
木柴爆裂,橙红色火星,打着漩升上天空。岛上没有灯光,反衬得头顶星河璀璨。
“都是死人,密密麻麻的死人。”阿仁喃喃。
“哪儿?”宝进惊恐,四下张望,阿仁却没搭腔,自顾自另开了一支话茬。
“你知道为什么我今晚不动手吗?”
“你是不是夜盲症?”
阿仁没理他,而是抬头望天。
“星星在看。”
宝进点头。他完全没听懂,也不敢胡乱接话,只心中暗自叫苦,不仅碰上个黑社会,还是个神经病,这可怎么脱身。
阿仁拨动木柴,火舌跃动,又亮堂了几分。
“按你们当地的说法,死去的人会去哪里?”
“我们,呃,信马克思,”宝进字斟句酌,不想激怒他,“一般死了都去火葬场。”
“嘁,一点都不美。”阿仁身子朝后一仰,“在我们那边,传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他低了声音,也垂下脸来,一闪而过的羞愧。
“我不想她看到我杀人。”
“她是谁?”
没有回答。在这沉默之中,宝进却觅出一条生路。
“你要是杀我,我就上去告状。”他以手指天,信心满满。
“你敢!”阿仁声似威胁,却怕得变了脸色。
“你杀我,我就敢,”宝进梗着脖子后撤,“我都死了,还有什么不敢的?横竖拉你一起垫背!”
“那我就去那边再杀你一次!”
阿仁冲过去作势要打,宝进双手护头,连声大喊,“星星看着呢。”
果然停了手。阿仁揪住他背心,一把提溜了起来。
“笑。”
“什么?”
“我让你笑,”阿仁咬着牙,勾住他肩膀,在他耳边念叨,“她不喜欢我跟人打架。”
“我们是兄弟,刚才是说笑的。” 他抬头望向夜空,转脸又瞪住宝进,“你也说。”
“我们——”宝进被他卡住了脖子,“我们是兄弟。”
“好一对海尔兄弟。”
第三个人的声音。李大金自暗处走出来,手里握着柄枪。
“既然你俩兄弟情深,那我一颗子弹,送你们一块儿上路。”
第19章 19长夜
“诶,咱仨是兄弟,有话好好说。”
鼻青脸肿的李大金试图拨开枪口,而阿仁一声不吭,又瞄了回去。
“别怕,”宝进在他耳边低语,“这人有夜盲症,晚上瞄不准的。”
“这——”枪就怼在大金脑门儿上,“这很难瞄不准吧!”他试图语重心长,“这位朋友,杀了我俩,你也活不成。你觉得单凭自己,能走出这个海岛吗?”
“就是,咱仨都不一定能走出去。”
“你闭嘴,”大金啐了宝进一口,“ʟᴇxɪ合着枪没戳你脑门儿上。”
他重新看向阿仁,同时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枪口掰向宝进的方向。
“恕我直言,现在岛上情况不明,没吃的,没喝的,也许还有野兽,总之是危机四伏,你确定自己能完全应付得了?退一万步讲,你总有个闭眼睡觉的时候吧,到时候你的安全怎么保证?”
李大金强演出一派镇定自若。
“事到如今,不合作,咱仨都得死。”
阿仁想了想,终于开了口。
“你想怎样合作?”
大金冲宝进一昂头,“他会造船,还认识路。”
“我——”宝进的质疑被大金一脚跺了回去,“对,这块我熟。”
“我能捕海鲜,食物方面可以完全交给我,”大金抢白,“至于你,你武艺高强,就负责保护我们的安全。”
因为你就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这句话到了嘴边,大金生生吞了回去。他偷眼观察阿仁的反应,可对方并不表态,似是没听见一般。
大金吞了口唾沫,使出了杀手锏。
“金子,我还有金子。”
果然,此话一出,二人齐刷刷望向他。
“但是我不会拿出来,除非我平安离开。”
阿仁上下打量。
“不用找,不在我身上,我藏在了一个非常隐秘的位置,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如果你想要金子回去交差,那就放我条生路。”
阿仁想了一会儿,枪口垂低了几分,“你先去找点吃的。”
“好咧!”大金如蒙大赦,高举双手,转眼消失在礁石后头。十来分钟后,他兴高采烈地回来,两手掬着一小捧贝类,邀功似的冲两人展示。
“海蛎子,初中语文,我的叔叔于勒那一篇都学过吧?里面那个贵族吃的生蚝就是这么个玩意。可以直接吃,一口出溜一个,新鲜的,高蛋白。”
阿仁皱眉,“太小了,哪里吃得饱。”
“你去,”大金恼了,也忘记怕死了,“有本事你弄个大的回来。”
阿仁嘁了一声,扭身朝海里走去。四下漆黑,只听得水声喧哗,他扑腾了大半天,终于浑身湿透地回来,气喘吁吁,声音却是高昂的。
“看,我抓到了好东西。”
啪,往地上一丢,长条状生物迅速扭动逃窜。
“喏,大鳗鱼。”
“大哥,这他妈是海蛇!”
海蛇剔除了毒囊和内脏,一切三段,架在火上炙烤。没有盐巴调味,外焦里嫩,也算是美味,三人狼吞虎咽,气力也跟着恢复了几分。
阿仁在海边转悠了一圈,寻了几只塑料瓶回来,用锋利的海蛎子皮做刀,切割开来。个大的瓶子做成只倒扣的漏斗,边缘向里折叠,罩住半杯海水,如此一来,只待明早日出,气温一升,蒸馏出的淡水便能沿着漏斗的壁,一滴滴收集到夹层里,暂时解决饮水问题。
另一头大金手机泡了水,怎么也开不了机,正一边烤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宝进聊天。
“渔民有落在荒岛上的时候吗?”
“有啊,有时遇见极端天气,有时跑错了航线,会有这种情况。”
“那你们怎么办?”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渔民,”宝进呲牙一笑,“你忘啦?我装渔民就是为了骗你上船,抢你金子的。”
大金听完恨不得蹦起来扇他,可念及眼下局面,又不敢随便树敌,于是忍了下来。扭头瞥了眼阿仁,见他正专注地摆瓶子,没往这边看。
“宝进兄弟,你跟哥撂句实话,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太黑了,实在不好辨方位,等明天咱爬去个高点的地方,我定定方向。”
“要是附近有渔船就好了。”
“难,还没开海呢,要是等渔船搭救,那至少得等到九月。”
“九月?黄花菜都凉了。”
“要不然,咱想办法报警吧?”
“不能报警——”大金下意识喊出来,一愣,又自己往回找补,“连手机都没有,拿什么报警。”
宝进点点头,看着他,突然笑了。
“怎么了?你笑的我发毛。”
“我以为你死了呢,”他拍拍大金膀子,“真好,你还活着,咱仨都活着。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金扫了眼阿仁,“有福就不会跟他落到一起——”
宝进摆摆手,“别这么说,他很可怜,有毛病的。”他指指头,“这里,他这里不太清醒。”
你俩到底谁不清醒啊,大金欲言又止,最终只拍了拍宝进肩膀。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他无比怀念正常人的世界。
当天晚上,三人围着篝火入眠,宝进凑到大金旁边,阿仁自己在另一端。
夜间有些湿寒,好在是盛夏,除了蚊虫骚扰,倒也没有其他大问题。
“大金哥,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厂里的人,估计都等着我回去,联系不上我,肯定急死了。”他手枕在头下,“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个情况,唉。”
宝进不知如何安慰,跟着附赠了几声叹息。
大金扭头看向宝进,“你呢?睡不着想什么呢?”
“我在想,要是有个枕头就好了。”
“什么玩意?”
“你不觉得吗?后脑勺硌得疼。”宝进坐起身来,搓着脑袋。“我还在想,如果人趴在荞麦枕头上哭,枕头会发芽吗?”
“王宝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你在乎的人了,是吗?”
“你说会不会?”
“睡吧,明天还有一堆事呢。”
“会不会?”
“闭嘴。”
宝进很快响起鼾声,而大金无眠,想金子,想逃跑,想要不要先下手为强。他偷偷起身,看向阿仁。他躺在远处,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
大金搬了块石头回来,蹑手蹑脚,悄步挪到阿仁身后,高高举起,对准他脑袋。
而阿仁侧身而卧,大睁着眼,手指扣在扳机上,看着地上的影子。他在等,只要他敢砸,他就开枪,一击毙命。
双方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一刻。
“可以的,我可以的,今天不是我杀了他,明天就是他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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