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呼哧呼哧猛喘,石头悬在当空,颤颤巍巍,半天了,就是落不下去。
“我——”他垂下手来,“我不行。”
大金放下石头,骂骂咧咧,重新躺了回去。
阿仁一直侧耳聆听,直听到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终于起身,凝视着熟睡中的二人。他端着枪,从这个,移到另一个,来来回回,没有扣下扳机。
不是今天。
想到这里,他莫名舒了口气,翻了个身,很快便阖眼睡去。
第20章 20洞
他踏进一间屋,光线昏暗,门窗都以黑纸糊得严严实实。似是寻常人家,桌椅齐全,只是不见人影,空气中泛着一股子潮湿的霉气。
大金朝前几步,木桌上摆着几碟盘子,饭菜已冷,上面各横着几炷香。桌面落了层薄薄的尘,轻轻一触,留下清晰的指痕。
他回头,这才看见屋中一角置着张简易的木板床。一个老人直挺挺地躺在那,身穿寿衣,两手搭在身前,脸上盖着层黄表纸,面目不清。
他知道是他,又来了。
大金咽了口唾沫,旋身想逃,却被谁一把扽住了胳膊。
“儿,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老人忽地坐起身来,掀开遮在脸上的黄表纸,冲他阴笑。脸庞凹陷,失去血气的皮肤晦暗透青,一双眼没了眼白,黑漆漆的两颗洞,眨也不眨,死死盯住他。
“我不是你爸吗?你要丢下父亲自己逃吗?”
骨节突出的大手遒劲有力,猛地攥紧大金胳膊,朝后拖拽。
“别挣扎了,一家人就该在一起,跟我走——”
“我不走!不走!我哪都不去!”
大金奋力后撤,挥拳乱打,顿然惊醒。他按住心口,大口喘息,一颗心咚咚乱蹦,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去。过了两三秒,才听见海浪拍岸的喧嚣,偶有一两声海鸟鸣叫。
天已大亮,他还在岛上。
缓过神来,这才看见阿仁就立在眼前,脸色铁青。手里攥着半只空杯,地上还有一小滩水渍。
“你要是不想走,尽管留在这,”他卡住大金脖子,“再踢翻我的淡水,我就放你的血,做猪血糕。”
说完狠狠一甩,提着塑料瓶重新去打海水。大金捂住脖子咳嗽,却忽然想到什么,爬起身来,快步跟了上去。
“仁哥,跟你打听个事呗。”他堆出笑来,字斟句酌,“既然金子是你们的,那怎么跑到棺材里了?你知道吗?”
阿仁不理他,灌满海水,径自往岸上走。大金不甘心,仍追在后面问。
“里面的尸体呢?你知道尸体去哪了吗?”
阿仁抬头,勾勾望着他,不说话。大金被他盯得心慌,讪讪笑了两声,转身朝海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望,发现阿仁依然站在原地,盯着他看。
这男人肯定知道些什么。大金掬起一捧水洗脸,面皮被盐水一激,火辣辣的疼。
可是,他到底知道多少呢?他思来想去,决定不要打草惊蛇,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找寻果腹的吃食ʟᴇxɪ。
其实他是藏有私心的,趁着找食物的空档,想借机找找沉入海底的金条。可惜,几圈游下来,眼睛都瞪红了,金条还是全无踪迹。海洋无边无垠,大概是沉在了更深处。
不过,六根也够,毕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白吃白喝苦也甜。大金是擅长自我开解的。他计划着只要一离开岛,就想法甩掉两人,这六根金条换成钱,也能给受伤的工人凑出笔补偿费了。
他又转悠了几个来回,鱼没抓到,倒是摸了不少鲍鱼和海螺。湿漉漉上了岸,阿仁在远处捡拾冲刷上来的垃圾,而宝进不知从哪摘了几只青色的杏子,酸得龇牙咧嘴,见他来了,手一伸。
“吃吗?”
大金挑了一只啃起来,梆硬,嚼在嘴里酸涩无比,可吃着吃着,倒是激出了不少口水,缓了干渴。宝进吃完,两手一抹,昂头要喊阿仁来生火,被大金一把拦住。
“这点小事我也能干,很简单。”
寻来茅草,又在上面垫好木板,大金信心满满。
“看好了,恁哥给你表演个钻木取火。”
他两手箍住枯枝,抵在木板上飞速转动,搓搓搓,手掌搓红,也不见任何起色。宝进欲言又止,大金面上挂不住,抢先辩白。
“这是个技术活,急不得,就得慢慢来。”
“可是仁哥——”
“看,冒烟了冒烟了,再吹下就着了。”大金得意洋洋,噘嘴一吹,吹大了,刚升起的白烟,灭了个彻底。
“要不,我还是喊仁哥来——”
“仁哥仁哥,这才几天你就叫得这么亲。不是我说,王宝进你这个人就是太——”大金偏头,瞥见地上多了道影子,“就是太不懂事了,整天使唤仁哥,难道他不会累吗?你知道仁哥为咱俩操了多少心?生火不易,就是他来了也得——”
一条胳膊越过他头顶探过来,啪,打火机一点,枯枝瞬间点燃。
大金傻了。
阿仁扫他一眼,将打火机重新塞回裤兜,矮下身来,处理鲍鱼。
“我早想说的,”宝进拍拍他肩膀,“没插上嘴。”
大金尴尬地清清嗓子,拾起地上的果核,递给阿仁。
“仁哥,吃杏仁吗?”
食过饭后,三人沿着垭口,向高处攀爬。一路山高林密,荒草蔓延,碎石路崎岖难行。走了大半天,才爬到山腰位置。
阿仁独自走在前面,用树枝抽打着及腰野草,不知名的虫一闪而过。大金和宝进跟在后面,相互埋怨。
“就赖你,要不是你见财起意,咱能掉海里去?”
“还是你小气,分我几根怎么了?”
“我小气?我跟你说,吾每天三省吾身,”大金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吾没有错。”
“不要再鬼扯了,”阿仁忍无可忍,扭过头来,“你俩郊游吗?能不能省点力气探路,我赶着回去,我还有弟兄——”
他住了口,加快脚步,也更加大力地抽打着道边野草。
大金跟了上去,“你们不在橡岛呆着,大老远跑沙东来干嘛?”
“做生意。”
“什么生意?”
“关你屁事。”
大金碰碰宝进胳膊,小声嘀咕,“不会是间谍吧?”
宝进也冲他使眼色,“不会把咱俩卖了吧?”
“你们乱哈拉什么?我们喜福会盗亦有道,早有规矩,不搬石头拐卖儿童,不开条子贩卖女性,不控海涉毒—— ”
“没听懂。”
“道上黑话,意思是说——”阿仁抬腿要踹宝进,“我用得着跟你解释吗?快走。”
大金腆着脸凑过去。“诶,我之前也认识了两个橡岛朋友,里面有个中年大哥,都叫他贤哥。我记得在船上时候,你提过这个名字。不会他也是你们帮派的吧?”
阿仁停住脚,“你认识廖伯贤?”
大金头一仰,“朋友,铁哥们。”
阿仁抽出枪来。
“其实也没那么熟,”大金连连摆手,躲在宝进身后,“一起拼过车,就一面之缘。”
“他,歹仔。”阿仁冷哼,“要不是恩哥下落不明,喜福会的大佬哪里轮得到他做。”
说话间,他们登上了高处,风景一览无余。但见四面环海,不见陆地,不见人迹。
“夭寿,真的是座孤岛。”
“妈了个巴子,”大金叉腰附和,“还真是。”
而宝进再三回头,抻长脖子,不知在瞧些什么。
“我是不是眼花了?”他指向对面山头,“那边,是不是有个洞?”
日暮时分,三人站在洞前,抬头仰望。
宝进摩挲着下巴,“据我分析,这不是天然洞穴。”
“废话,谁家溶洞装防盗门,”大金啧啧称赞,“这么大一扇门,卖废品也能值不少钱了。”
面前山壁上,一个圆拱形石洞,三四层楼高,边缘以青石修葺齐整,于荒山野岭间,略显突兀。洞口是两扇巨大的铁门,虚掩着,只留条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阴风阵阵,声似呜咽,绵延不绝。
打缝隙朝里窥探,深不见底,渺远的长路尽头,隐隐约约,浮着个硬币大小的光晕。
宝进大大咧咧地上前,啪啪砸了几下门。
“嚯,真结实。咱一会儿是不是得从这钢门进去?”
大金一听,脸色更加难看。
“回去吧,天快黑了,”他往后撤步,“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妖魔鬼怪。”
阿仁拦住他去路。
“没时间浪费了,进去。”
“那我就不拦二位了,”大金一拱手,“早去早回,有缘再会。”
阿仁掏枪,抵住他后脑。
“你先进。”
第21章 21屋舍
滴答。岩顶的水滴在额头,凉冰冰。
洞穴比想象中更长。行了一段,转过身来,入口早已不见,身后一片昏黑。空气浑浊,呼吸不畅,走得久了,视线与感知也变得模糊不清。
吧嗒,吧嗒,三人的脚步声在岩壁间回响,无限放大。
“撒手。”
“不好意思昂。”大金立马松开阿仁的胳膊,来回擦拭自己留下的手汗,“黑咕隆咚的,我有点心虚,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
“俗辣胆小鬼,你该不会是怕阿飘——”阿仁蹦起来,“靠北,谁搭我肩?”
“我。”身后传来宝进的声音,“我看不见你俩在哪儿,只能摸索着走。”
“不要乱拍肩膀,没听人讲过嘛,人的肩头有两盏灯,行夜路若是拍灭了,会招惹脏东西的。”
阿仁左右张望,可四下只剩浓黑,什么都看不清。暗处盯久了,反而有些奇怪的影子晃动,他连忙收回目光。
“现在是农历七月半,不得不信邪。按理说,夜间不该去海边,不该去山顶,不该四处瞎逛。”
“咱现在就在海边的山上瞎逛——”大金突然疯狂跺脚,“操,谁抓我脚脖子?”
“还是我。”宝进的声音,“刚才绊倒了。我说,你俩走慢点啊。”
“不行。”阿仁望向远处愈来愈微弱的光线。“快走,天黑之后会更难熬。”
三人不再言语。视线被剥夺,只能靠耳朵去捕捉细微声响,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
时间失去意义,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发不真实,无论如何追赶,出口永远悬浮在视线尽头,遥不可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光晕一点点黯淡,缩小,像濒死旅人,翻滚挣扎,爬向最后的海市蜃楼。
“出口怎么没了?”大金愣住,“咱是不是走岔路了?”
太阳落山了,唯一的亮光与希望也消失无踪。没有光线,没有指引,他们失去方向,完全被黑暗吞噬。
嗒,阿仁按下打火机,短暂的光明。微弱火光照不亮无尽深洞,只能顾及面前的几步,石壁上的水珠,映着火光,像是橙红色的繁星。
火机很快烫到握不住,阿仁手一松,他们重新跌回黑暗之中,比之前更深,更浓,更加惶惑。
越往深处走,气温越低,裸露在外的皮肤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你们觉不觉的,越走越冷。”大金牙齿打颤,不住地搓着胳膊,“这他妈不会是黄泉路吧?”
“不要停,”阿仁催促道,“总感觉停下来会有危险,不可以在里面过夜。”
“要不,咱聊会天吧,随便说什么都行。”宝进的声音忽远忽近,“说着话,就知道大家都还在,现在眼睛啥也看不见,我心里不踏实。”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反倒沉默起来。
毕竟关系复杂,上岛后除了相互威胁,基本没怎么交流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界限在哪,全不知晓,只怕说多了被对方握住什么把柄。一时间谁也不知话题从何开启,思来想去,只能聊些无关痛痒的琐碎。
宝进率先开了口。“我看电视里面,搞帮派的都穿着黑皮衣,你怎么不穿?”
“现在是夏天,鬼才穿皮衣,”阿仁嫌弃,“其实穿皮衣是有讲头的,以前打架都乱甩电棍,皮衣绝缘,不会被电到,还耐脏。如今没人穿啦,又不是扮骇客帝国。”
“那金链子呢?”
“戴金链子是因为比较好携带,又能换钱,方ʟᴇxɪ便随时跑路。”
“你们都有纹身,那如果被砍了,缝合的时候,医生会给对齐吗?”
“纹身的功能,是横死的时候,比较好认尸。”
“你纹了什么?”
“我没有。”
“那我们怎么认你?”
沉默,紧接着,砰地一声闷响。
过了一会儿,宝进又开了腔。“橡岛人说话是不是都很嗲?我听你们就算骂人也软绵绵的,像你是一颗大头呆,你很机车诶,大白痴——”
阿仁突然停下,宝进整个人撞了上去。
“我胡咧咧的,仁哥你别生气啊,咱不是瞎唠嘛——”
“从刚才开始,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讲话,”阿仁顿了顿,“另一个呢?”
宝进这才反应过来,李大金许久没了声息。
“大金哥,你说句话。”他四处摸索,却什么都触不到。“别吓唬人,你说话啊。”
没有回应,耳畔只剩下他与阿仁的呼吸声。
李大金消失了。
“他什么时候没的?”宝进有些抖。
“刚才,你有没有听到,砰的一声?”
“仁哥,咱得去找他,”宝进攥着他胳膊不肯撒手,“事到如今,咱仨得相依为命才能活着回去啊。”
阿仁没说话。他满脑子只有金子,确实不能扔下他,毕竟金条还下落不明。
啪嗒,啪嗒,他试图再次按下打火机,可是怎么都点不亮,好像没了气。
“你有没有带智慧型便捷无线电话机?”
“啥?”
“就是那种随身携带的,可以拨打的。”
“手机?有有有,”宝进赶忙递过去,“可是没电了。”
“屁用没有。”
“别扔啊!”
“这样,你扯住我衣服,”阿仁说,“跟在我身后,我们不能再走散了。”
他掉过头来,一手扶住石壁,漆黑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探。宝进紧攥住他 T 恤不撒手,勒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二人缓慢地踅了回去,走了十来米,被什么绊了一下,奄奄一息的大金,正倚着岩壁倒气。
“金哥,你怎么了?”
“头晕,”大金气若游丝,“浑身没劲。”
“你也夜盲症?”
“他是慢性缺氧,”阿仁一把给大金提溜起来,“这里空气不流通,二氧化碳又比氧气沉,个子矮的会先中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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