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炸药被点燃,巨响,轰鸣。
他紧闭着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是,想象中的爆炸并没有出现,悬在村庄上头的山石也没有滚落,他上下摩挲,周身上下也没有缺失任何部分。
再睁眼,只见夜空灿如白昼,大朵大朵的焰火在头顶绽放,象征着祥和的烟花在春山上空闪耀。红的,绿的,黄的,人造的神迹,俯瞰庇护着群山之中,千百年的古村庄。
“靠北!奸商!把滞销烟花当成炸药卖我!”廖伯贤绝望嚎叫,朝着天空扔石头,“不讲诚信,干!一个个的都是骗子!骗我!干!”
“哈哈哈哈哈,”大金放肆狂笑,笑出了眼泪,不住地拍打地面,“李大金啊李大金,你小子奸诈了一辈子,临了他妈的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奸商,奸商骗我!”廖伯贤还在挣扎着怒骂,山路间的警笛自远而近,应该是宝进报了警,而升空的焰火更是为他们的抓捕指明了方向。大金抓起块石头,用尽最后气力敲晕了廖伯贤,将他捆在原地等着警察,而他必须离开。
他筋疲力竭,扶着山腰上的松树,半跑半滑,跑去与阿仁他们汇合。
一切终于结束,这荒诞诡异的夏天终于画上了句点。
大金又哭又笑,突然间,有什么落在脸上。一滴,又一滴,空气中翻腾着泥土的腥气,微凉的潮湿。
是雨。
“下雨了?”他仰着头,诧异地抚摸脸上的湿润,“下雨了?”
焰火腾空,苍天悲悯,久旱的春山终于落了雨。
干涸的大地汩汩吞着水,萎靡的茶苗在细雨中舒展振奋,院子里的老狗甩动尾巴,转着圈,对着天空狂吠。而老迈的茶农坐在门槛上,抽了口旱烟,吧嗒吧嗒嘴,泪困在皱纹里。
他知道,挨过了恶时节,又将是一年的好收成。
雨越下越大,宝进,阿仁和大金在恩哥的坟前碰了面。
阿仁虽然做了简单包扎,暂时止住了血,可仍脸色蜡黄。他一言不发地抱住胳膊,看大金和宝进将剩余的金条尽数埋进地底,不再祸害世人。
等两人回填好泥土,他这才拿出藏在暗处的一只小箱。
“这些钱是廖伯贤的小金库,宝进你拿去,买下茶园,就当是赔你的茶树。”他抖着胳膊,抓起另一部分,塞到大金怀里。“这些给你,拿去补偿你的员工。”
宝进不解,“都分给我俩,那你呢?”
“我?我未必有机会用了。”阿仁捂着伤处苦笑,“廖伯贤生性狡诈,就算被捕,有些事也不会坦白,而大只狗对他忠心,可能也不会讲。他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部分,我打算去找条子自首,就算是搭进自己,我也必须把他送进去,替恩哥报仇。”
见其余二人担忧的目光,他故作轻松地笑笑。
“安啦,我没有杀过人,应该出得来。”
大金挠挠头,将手里的钱一股脑也推给宝进,“这个钱,你帮我拿着吧。”
宝进见状刚要推辞,紧听着就听大金说道:“这样,我给你写几个地址,回头你给我送过去。”说完,径自去寻能写字的东西。
阿仁拉住宝进,“后面警察应该会找我们录口供,你一定要记得,万要按照我教给你的讲。”
他忍着痛,拉住宝进一遍遍地对词,而大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冥思苦想,列了一长串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阿仁不耐烦地招呼,“喂,你好了没?”
“等等,还没写完。”
“夭寿,再等我要休克了,我可是中了几刀诶,你搞搞清楚状况!”
“好了好了,白吆喝了,省点劲去医院里嚎吧。对了,”大金兜住宝进脖子,指着其中一处,点了点,“这个小店,钱不多,拢共就一百来块钱,但也辛苦你帮我跑一趟吧。”
宝进抱着钱箱,立在雨中,眼见着另两人蹒跚着向前,在长路尽头即将消失。一个夏日的结束,一段故事的终止,胸口的某种情绪愈发奔涌,脱口而出。
“金哥,仁哥,以后咱还会见面吗?”
阿仁皱眉,将涌到嘴边的“谁知道呢”咽了回去,挥挥手。
“如若有缘,定会再见。”
“一定会再见!”宝进拼命地挥动胳膊,“要是有空,回来看我,我一直在这片茶园等你们!”
阿仁笑着抬手,“那回见。”
大金则垫着脚,双手拢在嘴边大喊:
“千万白忘了,那是一家小饭店!”
第50章 50大金与大骏
五年之后,春山茶园。
烈日当头,宝进在田埂边弯腰查看着茶树,他捻了捻叶片,咂咂嘴。起身朝身后斜躺在太阳椅上的人喊话。
“再不下雨,茶都晒蔫了。”
“快了,”太阳椅上的人抖抖手中的杂志,“天气预报讲今晚有雨。”
宝进抹了把脸上的汗,捶打后腰。“实在不行,咱多雇几个人吧,蹲了一上午,我这个老腰都快断了。”
“小孩子家家哪有什么腰,”那人悠然地翻了一页,“再说,你不是有下属吗?”
“哼,有他没他都一样,”宝进手搭凉棚,眯起眼来四下寻找,“从今早上起就不见人影,谁知道跑哪去了。”他扭头,冲着男人笑,语带讨好,“要不你下来,我教你怎么采摘,怎么炒茶——”
“你想教我做事?”阿仁抬了下墨镜,“搞搞清楚,我可是你老板诶。”
他抓起折叠椅上的茶杯,嘶嘶哈哈地抿了一口。
“快些干,莫要闲扯,小心扣你钱。”
“仁哥,我从早上干到现在,一口气没敢喘,你这未免也太黑心了。”
“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跟你讲过,我不想做好人,你们也不要擅自对我抱有什么期待,我只想做个不那么坏的坏人,黑心老板的身份刚好适合我。”他笑着指向远处,“喏,你亲徒弟回来了。”
小路尽头,花衬衫的男子停下电动车,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
“阿苟,你上哪去了?”
退出组织后,大只狗弃用了江湖上的诨号,重新回归了本名,如今长居春山,跟着宝进学种茶,在园子里打打下手。
“宝哥,我带来一个重要消息,”阿苟揩去下巴上的汗,“刚才我骑车去山脚看热闹,不是,去山脚买菜,然后咧,看到好多好多人围在一起,外面摆摊的阿嬷说有家饭店新开张,好像前十位免单。我一想这种好事怎么能错过,赶忙扒开人群,结果呢,我听见有人叫——”
“啰里啰嗦的,”阿仁翻过一页杂志,“讲ʟᴇxɪ重点。”
“他出来了。”
阿仁僵住。
“哈?”
三人鬼鬼祟祟,挤在农家宴最靠里的一桌,菜单挡脸,偷着四下打量。
阿仁压低声音,“没错吗?”
“我发誓,千真万确,”阿苟不住点头,“我真的听见有人叫大金。”
“不会错,”宝进点了点不远处正一瘸一拐笑着招揽客人的男子,“这个人叫姜川,以前大金哥让我给他送过钱。”他一努嘴,指向在厨房里忙活的高挑女子,“那个是老板娘,名叫曼丽,听说她跟金哥从小一块长大,他男人以前就在金哥厂里打工。”
阿仁一声不吭翻着面前的菜单,眼却瞥向背对着他们擦桌子的中年男子。矮了,胖了,头发稀疏了,这背影怎么看也难跟记忆里的面孔对上号。
“我打听了下,说是出来后改过自新了,”阿苟手挡住嘴,碎碎念,“跟我一样,都开始重新来过。他眼下在朋友开的小饭店里端盘子。”
“怪不得一连几年杳无音信,”宝进遗憾地摇摇头,“原来金哥是进去了。”
“谁让他厂子爆炸后逃避责任直接跑路的,吃点苦头也好,”阿仁盯住男人,“不过这大金也真不地道,回来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明明这么近——”
说话间,宝进早已按捺不住,径直走上前去,一只手搭在男人的肩上。
“金——”
男人一扭头,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宝进一把推远,“你谁啊?”
“我?”国字脸的男人也愣了,“我李大金啊。”
“不对,”宝进摇头,“你不是李大金,你是假的。”
“我是啊,真是。”男人上下摸索,像是要找什么证明自己的身份,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只得拉住宝进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喏,这个李,这个大,这个金。”
宝进眨眨眼,依然摇头,“那你不是烟花厂,那个厂长李大金——”
“他就是啊,”曼丽恰好端着菜出来,“我能作证,他确实干过厂长。”
“嘿,白提以前的事了,什么厂长不厂长的,”陌生的大金臊红了脸,冲他们几人一睐眼,“现在我就是个小服务员。几位小哥,今天想吃点什么?”
宝进后退一步,左看右看,不住地嘬牙花子。
“不对劲,不对劲。”
他挠挠脸,不解地望向阿仁。
“如果你是厂长李大金,那我们认识的那个,又是谁呢?”
五年之前,初夏。
狭小逼仄的暗室里,大骏怀抱老人,听着外间猛烈的踹门声。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像是鼓点,像是他生命的倒计时。
锁舌即将被冲破的瞬间,却被另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门外瞬间鸦雀无声。
隔着几道门,走廊上一个遥远的声音响起。
“开门,警察。”
警察?警察来这里干嘛?不明就里的混混和大骏同时提起一颗心。
“开门,我知道里面有人,再不开门,我们直接进去了。”
隔了二十来秒,卧室里的脚步声渐渐撤去,紧接着咔嗒一声,有人锁住了卧室的门。与此同时,外间的大门敞开一道缝,混混头子探出脑袋。
“警官,什么事?”声音有些含混。
“你们干什么呢?”
“朋友,一起聚聚而已。”
“有人报警称你们深夜扰民,”对话中断,大概是民警正打量对方,几秒之后,另一个警察的声音响起,“有身份证吗?身份证给我们看下。”
“警官,我们没干什么——”
“身份证,身份证没有吗?”警察提高了音量,声音里添了几分警惕,“不是本地人吧?大半夜的聚在这里干嘛?”
趁外面拉扯的机会,大骏悄悄走出暗室,眼前一片漆黑。他轻轻去拉卧室的门,拉不动。也许喜福会的人也怕自己的事情被发现,所以锁上了卧室门,将他困在里面。
大骏心底焦急,不敢在此地久留,带着死因不明的黑帮老大,无论是警察,还是黑道,他通通得罪不起。
他四下张望,最终看向窗子,眼下唯一的出路。
大骏跪在窗台,探出身去朝下望,虽不会摔死,可多少也有些高度。夜风猛打在脸上,将他的额发朝后撩去。此时外间的声响愈发嘈杂,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靠近,似有人要开门进来。
大骏来不及多想,抱住老人,心一横,闭住眼,跳。
漫长短暂的失重之后,咚,他沉重落地。
身子一歪,各关节震荡,明明做好了受伤的准备,可五脏六腑却并不太痛。再睁眼,发现不知何时,老人的尸身竟换到了下面去,垫子一般替他减震,冥冥之中托了他一把。
“谢谢昂,大爷。”
他伸手去扶老人的歪脖,话一出口,又想起对方的身份。
“呢个,”他双手合十,恭恭敬敬拜了几拜,“谢谢昂,大佬。”
老人不讲话,径自死着,懒得理他。
大骏不敢懈怠,扛着尸体一路狂奔,逃到街角一处无人的公共厕所,躲进最里面的隔间,反锁。
夜半无人,密闭腥臭的空间里只剩他自己的喘息,兼有几声被唾液呛住的咳嗽。
绝境脱险后,马大骏陷入新的绝望:他既无法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也找不到李大金去追问个究竟。这老头的尸首若是处理不好,就算警察能听他辩解,道上的人也不会让他活命,到时候不仅是他自己,恐怕连父母也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以前港片里看到的黑帮做派,他怕到打颤,思来想去怎么也寻不出一条活路。末了,他起身,摘下裤腰带,缓缓挂在厕所里的污水管上,挽起个绳结。
事到如今,只有死路一条。
他只希望能一命抵一命,对方姑且平了怒气,不要牵扯到自己的父母。
绳索打好,大骏颤颤巍巍地站过去,两手撑住,抻长了脖子就要往里面套。
有凉冰冰的水滑进脖子,一摸,才发现是自己的泪。
想他大骏这短促的一生,虽窝囊,却并没做过什么伤人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得个死在公厕的下场。
“老天爷,你睁睁眼吧。”他抽噎着,“我不想死,求你,求你给我指条活路吧。”
话音刚落,他看见不远处的瓷砖上,有张小卡片。
“诶?”他愣住,“老天爷,你这是点我吗?”
他从绳套里缩回脖子,快步走过去,捡起来一看,卡片四四方方,名片大小,正面粉唧唧的,印刷得像是张折起来的百元大钞,远远就能引人注意,反面则粗制滥造地印着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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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爹的,真晦气!”大骏甩手扔了出去,“我还没死呢,广告就打上门了,呸!”
这扭头一吐,却又瞥见底下一行艳粉色的小字:
专业团队,服务到位,千年深山,谁埋谁安
(客户信息保密,钱到位,可上门自取)
眼前最大的难题是处理不好尸身,大骏盯着这行字,忽然想通了什么,连忙掏出手机,颤着指,按下了一连串的数字。
“喂?”对面传来冯平贵不耐烦的声音,“喂?哪位?”
“喂,我要——”
大骏觉得口干舌燥,他瞥了眼旁边的老头,深吸一口气。
“我要埋个人,呃,埋我爹。”
是的,最光明正大的抛尸,便是下葬。
“你们这安全吗?”他小心地试探,“我听说,现在不是不让土葬吗?不会被人发现举报了吧?”
一听见生意上门,冯平贵登时改了口风,语气谄媚。
“没问题没问题,您放一万个心,我们布噶庄有自己的祖坟,合乎规定的,最近也帮不少老人家完成入土为安的心愿了。我们这边还有个白事一条龙的服务,到时候凡事不用您亲自操心,连哭丧都有专业人士——”
大骏一颗心扑通扑通地撞着腔子,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攥着手机呼哧呼哧地忍着笑。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电话那边的人还在不住地“喂喂喂”。
“啊,怎么?”
“我说,您留个联系方式,怎么称呼啊?”
“我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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