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霆摸出随身携带的火信子,幸而这火信子用油布缝制的袋子装着,并没被水浸湿,还能用来传递消息,只要把消息递出去,赵七他们很快就能寻来。
如此,她也能早些看大夫。
“你做什么!”段简璧身子一跃,跳起来抢下贺长霆手里的火信子,扔到了河里。
贺长霆看着她身轻如燕,又愣了,目光落定在她小腹上。
“我没有怀孕。”段简璧背过身,解了贺长霆的疑惑,又说:“但是段瑛娥三番两次想杀我姨母,她绝不无辜!”
贺长霆这才知晓林姨妈早产一事。
“剩下的事交给我,你不要再冒险做任何事情。”
段简璧点头,没有转过去看他,只是柔声道了谢。
“先找个地方把衣裳烘干。”贺长霆举目四望,见附近渺无人烟,眼下之计还是搭个帐篷,生堆火。
所幸正值柳花翻飞,河畔的荒草丛里铺着层层柳絮,拢一些过来,钻木取火,很容易引燃。
贺长霆拧了拧袍子上的水,撩起袍角打算掖进腰带里好方便干活,提了提袍子角,看到袍子内自己湿漉漉的裤子,望一眼背身而立的女郎,又放下衣袍,就这般拢飞絮去了。
“王爷,余下事,便拜托您了,我们就此别过吧。”段简璧郑重说道。
那低伏的身影忽然滞怔地挺立起来,聚拢起来的一大团飞絮又被风打散了,濛濛如雪,漫在他身周。
“假孕也无妨,我处理得来,保你无恙。”
话音沉澈稳重地递进耳中,段简璧皱眉,他到现在竟还以为她单纯怕假孕事泄?竟不知她真正目的是何么?
“王爷何必再费心思,直接跟圣上禀明,说我被河水冲走,没有寻到就罢了。”
贺长霆回身看她,只看到一副单薄的背影,隔着茫茫飞絮,云雾缭绕,像个遗世独立、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天家的儿妇她果真不做了,竟连“父皇”都不肯叫了。
“你之前答应过,会留下来。”贺长霆说。
“王爷何必较真,你明知道,那些话不过是……”
“权宜之计”未出口,贺长霆肃然打断她,“我当真了。”
段简璧沉默,想了会儿,说道:“王爷莫非忘了,您亲口答应我,上元节后放我走……”
“那些话,早就不作数了。”
不知何时,声音竟已来到身后,说话的气息都落在她脑顶,清冽干净,还有些冷飕飕的,钻脑子。
段简璧下意识就要避他远一些,才动了这心思,手腕被人扣住,紧接着身子便被转了过去,不得不面对着他。
“那些话,都是借口,都是托辞,都是权宜之计,我若想放你走,有一百个法子,不费吹灰之力。”
他目光沉静锐利,如火如炬,定定望她:“我说过,我会和元安说清楚,一切都不作数了,你是我的妻子。”
他低下来,想亲吻她,却见她偏过头,仍然像之前抗拒着他的亲近。
“阿璧,当初你没选元安,现在,也不要选他,答应我?”
女郎的抗拒在强势的禁锢面前不值一提,他单臂提着她的腰,几乎要把人托抱起来,低下头去亲她。
“当初,是你把绣球抛给我,不能反悔。”他霸道地说着。
“王爷,你可还记得,那日绣楼下,你穿着谁的衣裳?”
段简璧偏头躲他,一句话说罢,察觉那在脖颈里徘徊的气息陡然冷了下去,良久没有一丝动静。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他说:“你什么意思?”
段简璧本不欲多说,但看男人质疑神色,顿了顿,一五一十道:“你当时穿的那身衣裳,是阿兄的,衣襟和袖口绣着连璧纹……”
那衣裳一针一线都是段简璧亲自缝的,她再要说出更多细节,听男人漠然打断。
“够了。”
贺长霆自然记得那日穿的什么衣裳,也猜到那衣裳是段简璧缝给裴宣的。
“王爷,我要选的,一直都是裴家阿兄。”
贺长霆目色沉静,直勾勾望着女郎,深邃的像个无底洞,再明亮的光也照不进去。
“胡说。”他忽然道。
段简璧疑惑,不知他为何仍是不信。
“新婚之初,你闯进盥洗室,是给谁送东西?你亲自下厨,是给谁做粥?你三番五次,央谁回房去歇?你在母后灵前,祈愿与谁夫妇和美、白头到老?不是元安,你做的这些事情里,都没有元安,不是他!”
男人声音少见的起伏不定,不似他一贯沉稳持重,不露情绪。
段简璧没想到,原来她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
“我做那些,是为了我的夫君,王爷,若我如愿嫁了阿兄,那些事情,也会心甘情愿为他做的。”段简璧平静地望着贺长霆,如是说。
飞絮飘摇,男人目光浮动,眉峰早就堆成小山。
“你从不曾,心悦我?”她曾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怎可能心中从没有他?
一定有过,她一定是在置气。
贺长霆看着女郎,见她从容摇了摇头。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刻迟疑,没有一丁点赌气的成分。
“王爷,若当初你没有穿阿兄的衣裳,我们不会有任何瓜葛。”段简璧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情绪。
贺长霆目色很重,黑漆漆的,看不出所思所想,良久,他才转过头,望着茫茫飞絮,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段简璧也没再说话,兀自走远拧衣上的水,再抬头时见男人已经在钻木取火了。
他从衣服上扯下一缕细长的布条做成绳索,套在木棒上端,利用绳索旋转收紧后的力道,能加快摩擦,也能省下许多力气。
他半垂着头,专注盯着飞速旋转的木棒,眉目冷峻,连渐渐冒出来的烟火气都染不出一丝温度。
火苗越来越旺,添柴加薪,一簇熊熊篝火燃起来了。
“过来。”他看向远远避着他的女郎。
段简璧没有推辞,起身走过去,在篝火旁坐下,虽在男人对面,但隔着旺盛的火苗,他那张阴沉如雪的脸倒也不算吓人。
两人隔着篝火相对而坐,都没有再说话。
男人看着篝火堆,不停地添柴加火,目光映着熊熊火苗,却没有一丝波澜。
这般坐了会儿,河畔的树林上空忽然生出一阵骚动,成群飞鸟似乎受到惊吓,乌泱泱叫唤着离了窝巢,四散而去。
段简璧长在山野,知晓这种情况并不正常,不是野兽出没就是成群结队的人来了。
她警惕地站了起来,欲向河中躲藏。
“是我的人。”
贺长霆虽还未见到人,但看飞鸟动静,猜想来人来势汹汹,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里来的,只可能是他玄甲营中的兄弟。
当是赵七,和裴宣。
贺长霆站起身,朝身后的灌木丛看了眼,示意女郎躲过去。
段简璧提裙跑了进去,很快淹没在灌木丛中。
果然,不消片刻,一队轻装人马如疾风掠过树林,迅捷地朝贺长霆驰来。
“王爷,您可有受伤?”赵七担心地打量着贺长霆。
贺长霆摇头,看向裴宣。
裴宣却并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上,稍加思虑后,很快锁定不远处的灌木丛,朝那里张望了会儿,察觉贺长霆眼神才收回目光。
“王爷,王妃娘娘,没找到么?”赵七没有裴宣的细心,并没发现异常,生怕惹了王爷伤心,问得十分小心。
贺长霆微颔首,对赵七道:“你和元安留下继续寻找王妃,余下人随我回去。”
赵七闻言,想要提议多留几个人一起寻找王妃,还未开口,被裴宣阻断了话音。
“王爷放心,属下一定尽心尽力。”
贺长霆盯着裴宣看。
裴宣竟觉得,王爷似乎在审视他的相貌。
他们虽是好兄弟,但从不会用这种目光看对方,裴宣微微低首,避开了贺长霆的审视。
论相貌姿仪,没人比得过王爷丰神俊朗。
裴宣如此回避,贺长霆没再追着他看,走出几步,又单独将赵七叫了过去。
“王爷,可还有吩咐?”赵七问。
贺长霆没有别的事,只有句话想问,他哪里不如裴宣?
生的不如裴宣好?性情没有裴宣好?还是哪里?
话在嘴边,他却问不出来。
“我走之后,一切听元安的,找到王妃,等我消息。”
贺长霆最终只是这样交待了一句。
王妃现在确实不宜回城,等他处置了段瑛娥,安排好后续事宜,再来接她回去。
他又朝灌木丛看了眼,想了想,对赵七耳语:“王妃怀有身孕,别叫她乱跑。”
赵七不明所以,却是本能答应:“王爷放心,我一定把王妃娘娘全须全尾地交给您!”
贺长霆跨上马,又审视地看了裴宣一眼,领着大部人马离了河畔。
待人走远,裴宣仔细探查过四周,指着与灌木丛背道而驰的方向,对赵七说:“分头找,你去那边。”
赵七心急寻人,不疑有他,应了句好,骑着马沿河跑远了。
裴宣这才循着踩踏留下的细微痕迹进了灌木丛,很快找到段简璧。
“你可有受伤?”
口中问着话,裴宣已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衣裳已经干透,裙边被灌木丛勾得毛毛躁躁,除此之外倒无明显伤口。
段简璧摇头。
“你没有怀王爷的孩子,是不是?”方才看到篝火,再看晋王神色,裴宣已猜到段简璧应是无碍,否则晋王不会如此镇定。
可是从那么高的桥上跌下,又被河水冲了这么远,若她果真有身孕,必是情状危急。
但看她现在模样,只有一个可能,她怀孕是假。
这大概也是晋王没有带她回去的缘由。
事情因由到底如何,裴宣尚不清楚,但阿璧没有怀晋王的孩子,他们就还有机会。
段简璧点头,肯定了裴宣的猜测,“我没有怀他的孩子。”
“阿兄,我想离开这里。”
裴宣笑了,眉梢染喜,应承她:“我帮你。”
···
贺长霆回到孟津官驿,没有立即去见父皇,而是差人先去报个平安,言先回住处换身衣裳便去面圣。
“去叫医官来。”
贺长霆吩咐罢,屏退一众近从侍女,褪下外面的玄色衣衫,里头的浅色中衣上已经洇出好几片血渍。
此前征战,他臂膀和前胸皆落下了刀伤,本就没有完全愈合,水中追赶又用了十足力气,伤口早已崩裂,经水浸泡,已经化脓了。
贺长霆并没有用药,趁着医官还未来,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将伤口剌深了些,鲜血淋漓,刺目的很。
这些事情刚做完,医官来了,圣上听闻消息,也亲自过来了,一进门就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再看贺长霆赤着的上身鲜血纵横,不由皱眉。
“怎么伤成这样?”毕竟是战功赫赫的亲儿子,圣上见状,难免心疼。
贺长霆没有说话,面色阴沉,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方六回道:“禀陛下,王爷此前伤未好透,下水救人,又扯裂了伤口。”
圣上闻言,没再接话,示意医官给人处理伤口,关心道:“晋王妃竟没找到?”
贺长霆的目光动了动,微点头,“水流太急,儿子用尽了力气,也没追上。”
在父亲面前,他没再自称“儿臣”,而只是一个刚刚失去了妻子和孩子的儿子。
圣上自然不疑有他,他了解晋王,他一向耿直,从不会撒谎。
“父皇,那孩子的小名,儿子都想好了,儿子昨晚还梦见,抱着他玩耍。”贺长霆眼神黯淡地盯着地面。
圣上沉默了会儿,说道:“魏王妃已被禁足,朕会交待段贵妃,回宫之后,罚俸惩戒。”
“父皇,杀人偿命。”贺长霆冷道。
圣上愣住,意外地看着贺长霆,没想到他竟会意气用事,提这种要求。
且不说魏王妃出自开国元勋段家,轻易动不得,只说魏王这边,魏王在外征战未归,此时如何能妄动他的妻子?
“你先养伤吧,朕会加派人手,再找找晋王妃,那孩子有些福气,说不定能找回来。”
圣上说罢,怕晋王不肯罢休,没再多留,寻个借口离了厢房。
贺长霆也知要想重惩段瑛娥并不容易,不能急于一时,遂未与父皇纠缠,只暗自思忖着。
王妃有裴宣照护,应当无恙,父皇就算加派人手,也没那么容易把人找回来。
只是,她早就动了离开的心思,此次是个绝佳良机,她一定不会再错过了,有裴宣帮忙,她一定能顺利脱身。
他不该把裴宣留下的,可是除了裴宣,她不信旁人,她不会心安。
他不想让她再担惊受怕,哪怕冒着再也找不回她的风险,他还是叫裴宣留下了。
得快些,得快些处置了段瑛娥,给王妃一个交待,他才有资格找她回来。
他跟裴宣说过了,王妃是他的妻子,之前的承诺不作数了。
裴宣不能带她走。
第54章 公道
离开孟津渡,一路东行,来至嵩岳山下,段简璧和裴宣借住一座小寺院歇脚,顺便置办些行装。
二人已经决定南下江淮,那里属南北交界地带,且裴宣有同袍在那里当差,比其他地方更容易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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