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霆被深深震撼了。
他只知女郎软心肠,与人为善,澄澈纯净,没料到她有这份体恤百姓的责任和自律。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这商肆?”男人眉目皆明,长长地望着她。
“按市价赁出去吧。”不妨碍她赚钱,也能把晋王妃这个身份的影响降至最低。
“王妃,”男人忽然非常郑重地唤她,“你怎么看待姨母的生意?”
段简璧愣了片刻,意识到他问的是,难道姨母无需避嫌?
这个问题她想过,问心无愧。
“殿下,姨母没有求我,用晋王妃的身份帮她办过事,没有给晋王妃送过钱财,甚至,不久前,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是晋王妃的姨母。”
是后来晋王去的勤了,被人撞见才有了些流言。
“而且,那是我的姨母,你的亲戚,我有很多亲戚,俗语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难道,皇帝能规定所有亲戚如何谋生?他们是亲戚,也是普通黎民,我亲她近她,但也会约束她,不让她犯法。”
贺长霆想了想,道:“这般说,你做生意,又有什么不可呢?我亲你近你,当然也会约束你,不让你犯法。”
段简璧摇头:“不一样不一样。”
她心里清楚是什么不一样,可说不出来。
贺长霆看她着急的样子,只觉憨态可掬,含笑道:“我懂,如律法中株连罪,连三族,连九族,不管怎么算,你都在我三族之内,而姨母,则在三族之外,九族之中,亲疏不同,身份和影响,自也不同。你,还有将来我们的孩子,是我最亲近之人,我是天家子,我们,都不该做与民争利事,你说的很对。”
段简璧连连点头:“我是这样想的。”
他说的很准确,可他的眼睛格外亮,盯着她那么久,又将她看得脸上发烫,她只能低下头避一避。
“阿璧”,他捧着她的脸抬起来,如珍如宝,“母亲对我真好,姨母对我真好。”
生养了这么好一个她。
“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他重重地,笑着说。
直至傍晚时分,两人才返回家中,到永正坊门口,正好碰上魏王。
“三哥。”他骑在马上,笑着打招呼,“这几日没见你去官署,也不上朝,听父皇说你告了假,身子不适?”
他打量着贺长霆,“哪里不适,可看了大夫?”
贺长霆本来打马在前,并不回应魏王的话,而是勒马折返,回到车旁抬手解下金钩,落下车帷,把内中女郎藏了起来。
他实在厌恶魏王时不时便窥向这里的眼神。
“没有大碍。”他简单地回应了一句,掠过魏王,继续打马回府。
快到府门口,察觉魏王并没有离去,还朝他这里望着,贺长霆缓缓勒马,悄悄调整身形,忽然猝不及防地栽了下去。
按照那毒的药性,他也差不多是时候毒发晕厥了。
“王爷!”赵七离他最近,顾不得下马,身子前倾想去接住他,也从马上跌下。
段简璧听到动静,忙扯开车帷从车上跃下,一面跑着去看贺长霆,一面对聚集过来帮忙的家奴高声道:“快请张医官!”
话中已带着惊急忧虑的哭腔。
“三哥!”魏王见状,也急忙驱马折返,往簇拥着贺长霆的人群里挤,做出想要帮忙的样子。
“你走开!”段简璧重重推开魏王,撑开双臂挡在贺长霆身前,不准魏王再靠近一步。
她咬着唇,眼睛憋的通红,眼角含着泪,再遮掩不住对魏王的恨。
魏王长长松了一口气,一颗心稳稳当当地安定下来。
看晋王妃的神色,他的计谋得逞了。
若非晋王果真病入膏肓,晋王妃不会当众与他撕破脸皮。
贺长霆被送进厢房,赶来的张医官号过脉,心中稍稍一松,知晓晋王是在做戏,面色不露虚实,借口人多扰他诊脉,将家奴家婢都赶了出去,只剩下段简璧和赵七。
贺长霆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一眼便望见哭红了眼睛的女郎。
心疼她,却也开心。
“我没事,不要哭。”他温声哄着她,却并不说更多,并无意告诉她一切都是他的计划。
段简璧只当他是不想看自己伤心才这般说的,也不欲叫他难受,忙擦了眼泪,强挤了一些笑容,说:“没事就好,在熬药了,一会儿我喂你喝药。”
贺长霆点点头,说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要跟赵七交待。”
女郎顺从地点头出去了。
“王爷,您的毒不是差不多解了吗,怎么还会?”赵七问。
贺长霆没有过多解释,命道:“让玄甲营左卫队便衣进城,三日内集结,右卫队留守备战。”
玄甲营驻扎在京城外,无天子鱼符征召,不得擅自进城,否则按谋逆论处,多年来,贺长霆从不曾违背规矩,但现在,他必须铤而走险。
他假装毒发,一旦魏王此时趁胜追击,动了谋逆的心思,他若无所防备,后果不堪设想。
赵七听他此命,也意识到事态紧急,一个字不再多问,办事去了。
“王爷,这,有些冒险啊。”张医官小心翼翼地提醒,擅自召兵入城,若被圣上察觉,死路一条。
“此举只为自保,魏王若无异动,我也会安分守己。”贺长霆道。
“王爷,还有一事,魏王妃今早离世了。”
贺长霆今日一早就带着段简璧出去了,自然不知此事,但想来张医官都已知道,应当不是什么秘事。
“说是永宁寺失火,魏王妃虽逃了出来,但受了惊吓,小产了,一尸两命。”
贺长霆淡淡“嗯”了一声,不免想到方才魏王同他寒暄的神情。
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没有一丝悲伤
。
魏王现在,该是无所畏惧,也或许,他早就是了。
魏王府和晋王府离得很近,只有一墙之隔,为把戏演得逼真,贺长霆整整两日卧床不起,也几乎不醒,王府的每个角落里都充斥着无声也悲壮的哀戚。
不想贺长霆这边晕厥的消息还没递进宫里,宫中却来了人,说是圣上龙体抱恙,让晋王妃入宫侍药。
段简璧大部分时间待在贺长霆房中亲自照顾他起居,亲眼见识了一个从不贪睡、闻鸡起舞的英健儿郎变得终日恹恹、萎靡不振,他很少醒,醒来便盯着她看不够,叫她不要担心,要好好休息,也不让告诉父皇他病的有多重。
而今父皇也病了,他知道了,恐会病得更重。
“父皇生病的事,不要告诉王爷。”段简璧对府中家奴嘱咐。
她询问过来使,言是圣上夜中睡觉寝榻周围放了过多冰鉴,犯了头风,并不严重,只是多日不见晋王入宫,才借口让她入宫侍药,好把晋王一起带过去,人老了,一生病,就想多见见儿子。
父皇不严重,晋王却很严重。
“备车,我一会儿进宫。”段简璧命道。
“可是娘娘,王爷要是醒来看不见您……”这几日王爷只喝王妃娘娘喂的药。
“他会睡很长时间,我今晚就回来,你们把药熬好备着。”段简璧说。
回到寝房,贺长霆察觉她进来,眼皮动了动,抬了起来。
“醒了?”
段简璧放下汤药,去扶他坐起。
她身量小,虽然有些力气,但不足以支撑男人如此挺拔的重量,她能察觉,贺长霆应是怕累住她,也在勉力撑着手臂坐起,但身子还是不可控制地贴着她。
她没有向后躲开,由他贴着抱着给他支持。
“吃药。”她端来药喂他。
贺长霆每喝一口,都深深皱着眉头。
段简璧知道这药很苦,比她每日喝的补养药苦多了。
“良药苦口,喝完药就好了。”她哄说。
贺长霆很受用,配合地点点头。
“真的不打算告诉父皇么?”
她不是第一次问这话了,从他晕厥,她就想告诉父皇,盼着父皇能为他主持公道。
贺长霆摇头,“父皇操劳国事,很辛苦,别叫他担心了,等我好了再说。”
他深知,中毒一事上,莫说他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闹到父皇那里,父皇也只会责骂魏王几句,不会有别的惩罚。父皇总是说让他们兄弟齐心,莫生龃龉。
何况,他现在已经好了,再闹去父皇那里,叫父皇看来,心思更不单纯。
天家父子,哪有那般简单的恩义。
“阿璧,我做梦了。”贺长霆转移了话题。
“什么梦?”少见他像今日醒来话多,段简璧自然顺着他问。
“梦见元安了。”贺长霆轻轻叹了声,目不转睛盯着女郎神色,见她怔住。
裴宣是他的心魔,他知道他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他不怕他回来,可他想知道,在如今的阿璧心里,到底更中意谁。
这些日子,她对他越好,他就越想知道,她到底是可怜他,还是真心疼他?
他知道自己贪婪,就是想要更多,要她全部心意。
段简璧看看他,都说人将死时会胡梦颠倒,梦到旧友故人,他的病还是又重了吧?
或许,他放下对她的执念了,或许他后悔当初为了她,逼走裴宣,他曾说,裴宣是他最好的兄弟。
他可能,临终前,想见裴宣一面吧。
“不要多想,吃了药乖乖睡觉。”她避而不谈裴宣的事,依旧柔声哄他吃药。
“他来了,你还会跟他走么?”贺长霆抓紧了她手腕。
“当然不会,我不是说了会为你守寡么。”她一口否认。
不是贺长霆要的答案。
她现在对他一切的好,包括承诺留在他身边,都建立在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前提之上,都不是她本心。
他想问的是,她心里还有裴宣吗?
可她万一说有呢,万一闪烁其词,不肯正面回答他呢?
贺长霆突生挫败,“不喝了。”
他一骨碌躺回去。
段简璧一愣,看看剩下的半碗汤药,皱眉:“你要是不喝,我以后都不管你了。”
“我数三个数。”她有时不听他的话,贺长霆就会板着脸,拿这招对付她,今日,她也试试。
“一。”
贺长霆睁开了眼。
“二。”
贺长霆重新坐好。
“三。”
贺长霆张开嘴巴,朝她端着的药碗凑了凑。
一勺药喂进去,段简璧板着脸道:“你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
男人不服气地点头,沉目瞪着她,盘算着她好像有许多日没见识他的威风了,今夜须得给她立立规矩,别叫她忘了他是谁。
段简璧走后,贺长霆就下床了,在距离门口不远的位置,开始热身训练,为晚上的“规矩”做准备。
算来有十多日没碰她了,万一交待得太快,岂不是真叫她以为他被毒废了。
女郎一个下午都没再进来看他。
贺长霆练了一身汗,让赵七帮他掩护,悄悄去冲了个凉。
马上又该吃药了,阿璧要来了。
等到天色暗下,人还没来,贺长霆生了烦躁,让赵七去叫人。
“就说我咳的厉害。”贺长霆特意交待。
赵七很快带回消息,“王妃娘娘进宫去了。”
贺长霆自榻上一跃而起,面色凝重:“什么时候?”
“您中午吃过药就走了,现在还没回来。”
“可有说何事?”问着话,贺长霆脱下寝衣,换上常服,准备出门。
“王爷,您现在出去,可就露馅儿了啊。”赵七提醒说。
贺长霆哪里顾得上这些,再次问:“到底何事进宫?”
“我问管家,说是圣上病了,要王妃娘娘进宫侍药,王妃娘娘怕您担心圣上,没告诉您。”
贺长霆眉心蹙成一座小山,一面叫人备马,一面吩咐赵七:“集结左卫营,城门待命,右卫营,重甲备战!”
第66章
“父皇可醒了,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他?”
段简璧一入宫就被领至一处便殿等候,说是圣上午休未醒,不成想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没人来传她进殿,也没人来叫她回去。
值守的宫人看看更漏,道:“王妃娘娘稍候,奴婢再去帮您问问。”
“我随你一起吧。”此刻正值晚膳时间,段简璧想父皇见她应当没什么不便,她去问个安,稍留一会儿就回了。
“王妃娘娘,陛下近日脾气差些,您还是等在此处,别惹他不高兴了。”
宫人如此阻拦,段简璧也只好留下。
“我想去方便。”段简璧对另一个值守的宫人说道。
她今天下午喝茶多,已经去了两次,很乖巧,不乱闯,宫人的戒心不比之前重,让她自行去恭房解决。
“你不跟着么,我怕万一迷了路,闯错了地方,冲撞了别人。”段简璧胆小,怕闯祸,十分恳切地望着宫人,想让她像前两次一样带自己去。
宫人好笑,虽然忍着还是露出些讥笑来,“两次了,您都没记住路?”
段简璧抿抿唇,小声呢喃:“记的有些模糊。”
那宫人见她这怯懦扶不上墙的模样,更不怕她坏事,又说了一遍去恭房的路,让她自己去。
段简璧只好自己去了,从恭房出来,正欲折返便殿,想到贺长霆还在家中等着她的汤药,再耽搁下去不知要到何时,便直接朝圣上的寝殿走去。
她虽对宫中不熟,但圣上所居紫宸殿坐落在宫城主轴线上,很容易确定方位,找起来并不是多难,倒是很快就摸进了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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