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吧小姐,都在等你呢!”是刚才餐桌上劝酒的声音,这会儿更加急躁,“你知道要上台,为什么不提前梳好呢?”
“我早梳好了的。”
清棱棱的音儿一出来,宗锐的目光倏地顿住。
忽如其来的,院里的花香似乎更浓郁了。
夜幕中高悬的月亮,也掉进他身旁的天井里。
——溅出一场江南独有的濛濛烟雨。
女孩的声音好像雨丝扑面,有点凉,又有点痒:“刚才过来我簪子掉了,找半天也没找着……”
她立在花墙旁,一身素白旗袍没被盛开的蔷薇压住,反而愈发清冷雅丽,我见犹怜。
“行了别找了。”邵一岚伸手拨了拨女儿肩头的长发,“就这么上去吧,多好看啊。”
商羽坚定摇头:“没有披头散发上台的道理。”
礼大于艺。
这是奶奶最开始教她评弹,就要她牢记的道理。
商羽看过爷爷奶奶年轻时演出的照片,即便最困难的时候,老人家也会在表演前将旗袍洗得干干净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皓腕轻转,女孩取下珍珠手串,将齐腰的黑发挽起,扎成一个低低的发髻。
她又拿过石凳上的琵琶:“走吧。”
“等下——”邵一岚忽然又不急了,她拉起女儿的胳膊,打量她身上的薄纱白旗袍,“你那条粉色的衬裙呢?”
商羽心里咯噔一声,答非所问:“我……搭的白色衬裙啊。”
邵一岚又上下看了看,柳眉一挑:“不对啊,你这件旗袍不是一定要搭藕粉色里裙么?”
“上回我给你拿白色内衬,你可是叽里呱啦好半天,说什么旗袍和衬裙一个颜色,就看不清上面的立体雕花了。”
“……”
商羽没想到妈妈居然会记得这些。她张张嘴:“我那件藕粉的……不小心丢了。”
“丢了?”邵一岚很惊讶,“你不很宝贝你的旗袍么,怎么还能弄丢了?”
“……”
商羽心头没由来一阵烦闷。
因为妈妈这种从头到脚都要过问的,让她几欲窒息的掌控欲;也因为从家里乱点鸳鸯谱开始,她的情绪就已经积压很久了。
又或者,忽而提及那条消失的衬裙,她便又想起那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以及他房里的,穿着她衬裙的女孩……
商羽闭了下眼,吁出口气。
“丢了就丢了呗。反正也不喜欢了。”
“……”
邵一岚审视般看着面前的女儿,慢慢抱起双臂。
“小姐,你忘了咱们当初费多大劲才订到这裙子的?”
这种话一出来,商羽便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衬裙的问题了,而是她的“态度”问题。
——她堂而皇之的恶劣情绪落在说一不二的妈妈眼里,便是对一家之主权威的挑衅。
她垂低眼睫不做声。
沉默并不是应对邵一岚的正确方式。
“人家本来只给你做一条旗袍,还不是我看你喜欢,才又加钱又说好话,硬让人把那条里衬加进去了。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
邵一岚连珠炮似地发问,声音也越拔越高:“还‘丢了就丢了’,你真当我的钱是大风——”
“啪”的一声细响打断她的话。
商羽眼睫颤了下,回头。
身高腿长的男人迈开步,边走边扔开手中折断的树枝。
他踩过噼啪轻响的枯枝,又踏着一地落花,不疾不徐向她走来。
毫无由来的,商羽的心跳快了两拍。
男人颈侧的纹身映入眼帘,她所有的情绪都被摁下中止键。
头脑空白。
他没看她,视线悠悠转向邵一岚,眉梢挑了下:“不巧,扰您二位了。”
邵一岚跟女儿一样懵,正要开口,男人又轻啧出一声。
“我没听墙根的毛病。”宗锐摸了把脖侧的图案,笑,“不过既然听着了,就多句嘴——”
男人目光一转,商羽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
仿佛坠入一片琥珀色的海。
“前个走得急,没来得及赔不是。”他眸光跳了下,看到她眉间。
商羽立时觉得山根上的小红痣被烫了下。
她垂低头,听到男人的声音响在耳畔,京味十足的磁性:“染色要洗不掉,衣服我赔你。抱歉。”
“……”
“这……”邵一岚看宗锐,又扭头看商羽,“这怎么回事啊?”
商羽说不出来话来,只盯着地上交叠的人影出神。
他好高啊。
她才到他肩膀上面一点。
那副宽肩向下收成标准的倒三角,几乎要将她的影笼罩,吞没……
“前个我也在暗香园。”身旁的男人替她回答,“人多,咖啡都挤洒了。”
商羽能感觉到他再次看向自己,直勾勾的。
“不小心染了人旗袍。”
邵一岚慢“哦”出一声:“这样啊……”
她拍拍女儿小臂,语气缓和不少:“洗不掉也不能直接丢了啊。”
“……”
商羽垂在身侧的手攥了下,心绪起伏如潮水。
余光清晰地纳入男人的侧影,可一切依旧一点不真实。
她从没想过还会见到他。
他怎么会在评弹馆?
他是在帮她么……
顶她上台的小师妹谢幕了,掌声和喝彩却更加热烈。
就好像,好戏才刚刚开始……
“好了,快去,这次可不能再耽搁了。”邵一岚出声催促女儿,又不忘周到,“对了,囡囡,先见过客人——”
“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京北宗盛的少东家。”
反应滞后两秒,商羽心头一震。
身侧,高大的影已经转过身,与她相对而立。
“你好。”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宗锐。”
第6章 《秦淮景》
月色皎皎。
一瓣蔷薇晃悠悠落下来,宛如一只红蝶,悄然停在女孩肩头。
她眼睫轻颤着抬头,看向男人的目光裹着层月色,清冷而疏离。
视线交接,商羽很轻声:“你好。”
“师姐?师姐——”
前厅方向的高声打断他们:“你准备好了吗?”
“来了。”商羽应声,随即快步往前走。
不动声色地绕开了身前的男人。
“……”
“小宗爷?”邵一岚出声道,“要不我们也回桌上?再吃点什么?”
宗锐被晾在半空的手虚握了下,眉梢轻扬。
“当然。”
回过头,旗袍倩影早已走远。
连裙摆都透出冷淡。
宗锐舌尖在颊侧划了一圈,自嘲哼笑。
跟上女主人往前走,刚迈开步,男人的视线忽而一顿。
满地落红,那朵躺在春泥中的木色桔梗就很不起眼。
可他还是一眼就发现。
弯腰拾起东西收进兜里,男人脚步未停,穿过后院。
还没踏进前厅,眼前的阵势就给他震了一下。
——人比刚才多出来至少一倍。门口,墙边,能落脚的地儿全都乌压压一片。
这么多人,厅里却一点声音没有,所有人都近乎屏息地注视着刚上台的女孩。
昨天爆火的视频里,很多人都大赞评弹小姐姐漂亮,可如今看见真人才发现,她本人居然是不上相的。
镜头可以记录下面容和身姿,但描不出她身上的古典气韵与江南风骨。
台下目光灼灼,作为焦点的女孩始终一身静气。她不慌不忙登台,如一株玉兰般婷婷落座,将琵琶放在交叠的腿上——每个动作,都是极具观赏性的优雅。
手指纤纤弄琴弦,这么一仙气飘飘的冷美人,唱出来的词,却是妩媚勾人的: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那诸公听,诸公各位心呀心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那个到来,唱给诸公听呀……”①
宗锐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这种神经都酥麻的感觉,让他想起以前在国外沙漠里,被蝎子蛰那回。
——比被蝎子咬还带劲。
靡靡之音,缠绵入骨。
不是咬一口,而是一直叼着他的肉,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地不松口。
直到他力气全泄,浑身都软下来。
气血却不断翻涌,燥得厉害……
“要我看,吴苏最绝的就是这评弹。”楼上小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本来想迎宗锐上去,不成想和人一样,一下便听入了迷。他脸上带着笑,继续道,“您说呢小宗爷?”
男人置若罔闻,琥珀色的眼一移不移地盯着舞台。
过了好一阵儿,他喉结重重下沉,很低地“嗯”出一声。
可不是么。
唱给诸公听,谁听谁迷糊。
宗锐眼眸转了下,发现周围男人全都眼都不眨地盯着弹琵琶的女孩。
有几个看得眼睛表面都起了雾。
眉心拧了下,他视线转回台上。
又看了会儿,男人很低地笑了声。
“怎么着小爷?”一旁的小杜问。
“没什么。”宗锐淡淡答,又朝台上扬扬下巴,“就纳闷她怎么一眼都不瞧台下。”
他虽是个俗气的外行人,但也凑过不少热闹,国内外的演唱会舞台剧看过不少,也陪家里老头听过京北名角儿的老戏剧。
从没见过哪个表演者像台上这姑娘一样,跟现场观众完全没有交流——连眼神接触都没有。
她坐在那儿弹词唱曲,视线始终远眺,满目柔情从不为哪一人倾倒。
所以即便词曲荡漾,女孩也始终清冷如谪仙。
连眉间那点鸽血痣,都多了几分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观音相。
“这,听说是他们这行儿的老规矩。”小杜碰巧知道答案,“说这评弹那,比起别的曲艺,其实算接地气的,以前在茶馆码头表演时,来看的三教九流都有。人姑娘这么漂亮——”
他朝台上笑笑:“保不齐多少孙子动歪心思呢。不搭理人,也是不想被骚扰嘛。”
“……”
宗锐觉得自己好像被骂了。
他摸了把脖子上的纹身,笑:“这样啊。”
男人的声音被掌声吞没。
台上曲终唱罢,演员款款起身行礼。
满堂喝彩声中,宗锐眼皮跳了下,鼓掌的手停住。
又是他看错了么?
余声绕梁下,灯光浮影中,女孩缓缓抬眸。
——江南的春风在她眼中,全部化作似水的柔情。
遥遥涌向他。
**
抱着琵琶刚出前厅,商羽便顾不得仪态了。她加快脚步走过落花小径,推开后院尽头的木门。
这里算是评弹馆的后台,给女演员们换衣服补妆用的。今晚她压轴出场,房里现在早没别人了。
琵琶轻轻放桌上,女孩阖眼,悠悠长长地吁出口气。
后知后觉的,她后背沁都出一层薄汗。
这是她登台七年以来,神经最紧绷的一场演出。
——因为今晚的观众,比平时多得多。
也因为台下的观众里,有她无法忽略的人。
遥遥一眼,心曲大乱……
他是京北人她早猜到。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妈妈最近一直念叨的“首富少东家”。
是她妈妈,乃至所有吴苏商贾都想攀交的富贵人家。
有些意外。
又好像,一点不意外。
那一身风流富贵的气质,和她见过的那些公子哥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
“师姐——”
门口突如其来这一嗓子,惊得商羽手上一抖,碰翻桌上的小茶壶。
“你是猫呀,走路出点声音好不好?”商羽嗔着,有些无奈地看走进房的小师妹,“怎么还没走?”
小师妹吐吐舌头,扶起茶壶:“等你呀。就师哥让我来问问你,簪子找到没有?”
商羽愣了下,下意识摸头发。
——只摸到充作发绳的珍珠手串。
“没有。”她将手串从头上解下来,往屏风后走,“反正就在后院里,丢不了。明天再找吧。”
“可是……”小师妹有点支吾,“师哥让我跟你说,等他过会儿忙完来帮你找。”
“不用了。”商羽抗拒皱眉,“我还赶着回学校呢。”
“好,那你先换衣服,咱俩一会一起走。”小师妹说着,脚步匆匆地去传话了。
拧开屏风后的台灯,商羽单手熟练解盘扣。
旗袍好像一瓣粽叶剥开来,露出凝脂白玉般的大片皮肤。
女孩蹙眉,有点嫌弃地扯了扯扒在后背上的衬裙。
跟那件大师定制的没法比。
颜色是,面料更是。
而弄丢她那件衬裙的罪魁,刚才就在这院里……
门外石阶上响起脚步声。
不错,这次知道弄出点动静了。
“说好了吗?”商羽问着,顺手将脱下的旗袍搭上屏风。
“……”
宗锐定在台阶上。
门敞开着,他循光而来。怎么也想不到,会看见这幅光景:
暖黄色的柔光下,皎白旗袍好似一面瀑布从屏风上流泻而下。
女孩褪掉衣衫的影儿,也分毫不差地拓在屏风上。
——和在台上时一样窈窕,又多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在散开后凌乱的长发上;
在那根挂在削薄肩头,摇摇欲坠的吊带上;
也在那面薄薄软软的,浮动小腿间的裙摆上……
“呲啦”一声细响,拉链解开的声音。
女孩微躬身,双手交叉抓起挎间的布料,往上一脱——
宗锐快速背过身。
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男人的喉结重声下沉。
鼻梁处忽而有凉意。
垂眸看,脚边的石阶上晕开点点水渍。
又来了。
又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江南春雨。
窸窸窣窣,是雨水洒落的声音。
也是背后的云衣软料在摩挲。
院里的香气好像更加馥郁了。是又有蔷薇盛放,还是……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宗锐咽了下发干的嗓,无声轻笑。
“活色生香”这词儿,他今儿算明白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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