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算有积怨,加上秦素见不惯祝薇红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心有不忿,又真切地看不起施氏出身,所以作出了这样一句诗来羞辱祝薇红。
季翡之一颗七窍玲珑心,早就在秦素念出‘边雪吹梅梅半飞’的时候就有所提防,但没料到祝薇红为人处世会这样不管不顾。
有些事情不是这个玩法,可以讥讽回去,可以暗地里下绊子,只要不被人抓住把柄,就是玩赢了。
如果祝薇红这样不计后果,打破脸面叫一众人都尴尬的,恐会遭到排挤。
但事情毕竟是秦素先挑起来的,季翡之顺着何青圆给搭好的梯子道:“还是祝姑娘见识广博,为咱们解惑了,这句不好也不算,秦姑娘自罚一杯。”
末了一句,颇有些严厉。
秦素缩在何青圆和婢女们身后,气势上已经落了下风,只好拿起一杯酒,仰脖喝尽了。
祝薇红一直盯着她,似乎很不甘心。
“祝姑娘不必因一句劣诗而气恼,且归座吧。咱们等下还有好诗呢。”季翡之又出言,何风盈也在一旁附和,才叫祝薇红回去了。
秦素红着眼坐在原处,若是不知缘由,又或是只看表面,还真以为只是祝薇红在仗势欺人。
何青圆臂膀上还残留着被秦素紧抓过后的疼痛,她揉了揉,叹了口气,嘟囔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卢听玉宽慰她道:“可妹妹应对得很好。”
得了这样一句夸奖,何青圆哭笑不得。
换过一炉甜茶,又加了些蜜煎果子,等方才那一起风波稍平,琴声携花又飞。
何青圆吃得满口甜酸之际,将梅枝捏在手里,正要转递给秦素,却见她端坐着不接,何青圆再三示意也是不接,反而笑道:“何姑娘方才说我这诗做的如何如何不堪,想来是个文采斐然的,拿着这梅枝怎么推来让去的?”
秦素说罢,琴声也停了。
她一扬眉,那双眼睛看起来更加挑衅,又道:“还请何姑娘依着方才所言,也做一首以梅以雪为眼不牵强不附会的边关诗来吧。”
这么多的限制,何青圆又是初学诗,林谨然实在替何青圆感到紧张为难。
“这秦素真是欺软怕硬!”林谨然忍不住说。
因有祝薇红在侧不好说话,何风盈只在心中道,‘谁叫她自己要出风头接话!这下叫人盯上了,看她这脸皮有几层好破的!’
“何妹妹长在九溪,连京城都是初至。如何能想得出边关之梅与雪?”卢听玉忍不住替何青圆说话。
秦素故作惊讶,道:“是吗?听你方才说得那样头头是道,我还以为何姑娘通晓地理呢。”
方才祝薇红逼过来的时候,因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些婢女,季翡之又解决得很快,所以座次远些的姑娘都不太清楚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只听秦素这样说,还真以为何青圆多么地傲慢无礼,肆意贬低他人诗句,眼下却要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何青圆实乃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可置信地看着秦素,又觉周遭人目光各异,对上林谨然担忧的目光,何风盈微有斥责之意的眼神,何青圆颇感不安与局促。
第26章 诗与笛
“做不出?喝酒吧。”秦素并不是真要何青圆做一句诗来, 只是想通过羞辱何青圆来抚平心头憋屈。
何青圆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奈何脑中思绪纷杂,没有一点灵感。
正当她倾身要拿酒杯时, 梅林的风卷着粉白的落花,吹扬起缚在发髻上的绸纱缎带, 如雪裹身。
她耳边只余风声, 忽福如心至,灵窍即开。
何青圆直起身子, 缓声道:“边塞雪落如梅林, 南枝含苞北枝霜,一朝风过卷花破,乃知京城春始近。”
一首诗中时空跃动, 灵巧无比。
“小妹这诗真是…
林谨然实在太过讶异, 话到嘴边,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转首去看何风盈, 见她也是怔怔的, 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就连卢听玉都愣了片刻, 才赶紧出声道好。
秦素哑口无言, 心中憋闷,只有自己灌了自己一口冷酒, 愤愤斜了何青圆一眼。
何青圆听着四周一众夸赞之声,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怎么了?”卢听玉问。
何青圆碰了碰自己被秦素捏过的臂膀,轻声道:“疼。”
见她喊疼, 卢听玉当即起身与季翡之说了几句话,随后便绕了回来, 同何青圆道:“走,咱们找个地方除了衣裳好好瞧瞧,若有个什么损伤,叫三姑娘给你做主,她好歹也是秦素的长辈。”
何青圆本也不想小题大做,但正好心里憋闷,离席散心也好,就由着卢听玉将她带去了。
何风盈和林谨然看她们起身离去,也是莫名奇妙,就见何青圆让浣秋把得的一碟酥炸叶子端来给她们用,忙问:“她做什么去?”
“更衣。”浣秋依照何青圆吩咐,说得简略,两人便也没有多问。
前头有个季家的婢女给卢听玉还有何青圆引路,何青圆只觉是往回走了,一问果然是往季相原来的起居院里去了。
“梅苑里为着置景,所以屋舍不多。后头都是堆柴、堆杂物的的屋舍,不敢叫姑娘踏足,前院又离得太远,所以三姑娘叫我将姑娘们往这里请。”
因是季相故居,所以何青圆多问一句,“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只是待客用的花厅偏阁,老祖宗住过的屋子都是落了锁的,咱们轻易进不去呢。”婢女一边把门推开,一边说。
入目陈设雅致,无一点灰呛,想来是季家时常遣人收拾打扫。
季家婢女张了屏风,由摇春替何青圆宽衣,果然就见白嫩的臂膀上落了几个红红的指甲印子,这且是冬日里穿了袄子呢,若是夏衫,凭这个力道早就出血了。
卢听玉也来瞧了一眼,皱眉道:“瞧她怕成这样,把你当个盾牌来把持,偏又要去挑衅人家,真是可笑。”
季家婢女早备下伤药,给何青圆擦上,道:“这是我们四房祛瘀的伤药,外头轻易买不着呢,姑娘且试试,明儿就见好。”
这点伤处一罐就很够用了,婢女还给取了两罐让摇春装上。
拢好衣裳,何青圆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卢听玉问:“怎么了?疼得厉害?”
“哪这样娇气。”何青圆欲言又止,到底还是牵了卢听玉道:“卢姐姐,我那诗的框子是早先做的一首,不全是当下做的。”
卢听玉双眸微睁,又立刻笑弯,“你就为着这个不开怀呐?”
何青圆乖乖点头,看得卢听玉怜惜极了,问:“早先做的是什么诗?”
何青圆面颊粉红,轻喃道:“自己做着玩的,全然不对。”
“可姐姐我想听呀。”卢听玉轻笑。
何青圆禁不住她撒娇,抿唇轻声道:“庭中地白满融月,银照枝头栖雀鸦,九月蒸得桂花开,不知京城已凝霜。”
随着字字句句勾勒,卢听玉轻易就能想象到何青圆倚在窗前看月色的景象。
江南九月的夜还有些闷热,蒸得一树一树桂花香气浮动,遥想在京城的家人,早起草叶凝霜,已需添衣了。
“这一首更好啊。”卢听玉由衷感慨。
这诗写的是静谧之景,少了一丝风卷花破的灵动感,但其中蕴藏的情感显然更丰富。
“叫我作诗是做不出来的,只能是诗往我心里钻。”何青圆有些自嘲地摇摇头。
卢听玉牵了她往外走,道:“你以为学诗是为得什么?出口成章,好博才名吗?”
何青圆偏首瞧她,听卢听玉继续道:“我以为,就是为着能抒发心中之感,伤怀时不至于只能‘唉来唉去’,开怀时除了‘大笑而过’之外,能留下一些诗文,往后想起来,也能体会当日之乐。”
“姐姐说的真好。”何青圆认真道:“从没有人与我说过这些道理。”
卢听玉知道她是有亲姐的,听她说出这句话来,并没有多问,笑道:“难为你不嫌我好为人师。”
婢女在前头引路,忽然步子一停,行礼道:“七爷,祝公子。”
何青圆和卢听玉一愣,瞧见季悟非和祝云晟就站在院墙边十步开外的松树下。
此时风过,松尖摇动,在他们身上下了一场小雪。
季悟非微微低头掸发上的雪沫子,祝云晟则不太在乎,卷了袍袖又一抖,倒是溅了季悟非半身子,闹得他不满地看着祝云晟。
“咳咳。”祝云晟清清嗓子看着何青圆,似乎是有话想说,卢听玉有所会意,就道:“那就是祝公子?是不是有话想叫你带给你姐姐。”
何青圆了然,斟酌着上前几步,祝云晟也走了过来,笑道:“小妹,等下诗会散了,可叫你姐姐来这同我说两句话吗?”
何青圆有点不太敢替何风盈应下,谨慎道:“那我得先问问姐姐。”
“无妨的。”季悟非出声时忽然闻见一股熟悉的药香,使得他忍不住扬起垂掩着的眸子看向何青圆,确定了药香是她身上传出来的,季悟非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道:“我让三姐陪着你们一起过来,只是替祝公子求一剂相思解药罢了。”
“你同小妹胡言什么?”祝云晟笑得开朗又尴尬,见何青圆脸红红的,就道:“小妹且去吧。”
在席上吃了茶水,更衣不足为奇,何青圆和卢听玉一去一返并无人在意。
季翡之听卢听玉说何青圆被捏伤,见秦素也偷望这边,便带有警告意味的睃了她一眼。
何青圆俯身对何风盈耳语,何风盈听罢先是瞥了祝薇红一眼,见她只在一旁赏曲看花,便轻声道:“偏你出去一趟就能遇上他。”
这口气倒也不是嫌恶,更没什么羞涩,只是有些不耐烦。
何青圆不知该说什么,硬着头皮又问:“那姐姐去不去?季公子说,会让季三姑娘陪着咱们一道去的。”
何风盈想了想,这才轻一颔首。
诗会也快结束了,季翡之让婢女伺候众人笔墨,写下心中最佳的一句诗,取前三论赏。
何青圆写了卢听玉的诗,而卢听玉则写了她的诗。
“姐姐羞煞我了。”何青圆笑得乖巧,只以为卢听玉在与她逗趣,没想到一唱名,她竟是探花呢!
秦素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卢听玉侧眸看见了,轻声玩笑道:“妹妹合该同秦姑娘道谢才是。”
何青圆实在太惊讶了,脑子似乎都被霜雪冻住了,将将回过神来,听得卢听玉这话,没有细想就一转脸,对秦素道:“多谢秦姑娘。”
卢听玉来不及阻止,只见秦素面色红紫,快要七窍生烟了。
何青圆却已经不再看秦素,转脸去看卢听玉得的那方连珠印。
这种印章看似是一方,实则如一条裤子的两条裤管,是分成两个的,印上已经落了刻,一方是‘飘芦散人’,一方是‘绿竹闲客’。
卢听玉看了也是惊讶,轻声自语了一句,“这狂客,真就吃得准我拿头名?”
何青圆不太会看反字,没看出来这两个号,只觉得印石质料甚好,不输给林谨然赠给自己的那两方呢。
送客的事情由季六姑娘代劳,林谨然得知祝云晟在等何风盈,便识趣地先回去了,还帮着拦了一下祝薇红。
季翡之同何风盈、何青圆心照不宣地起身,一起往这梅苑的中心走去。
从外围绕进来那一圈已觉梅苑之精妙,但越是往正院里去,越是处处有季相的巧思留痕。
何风盈和祝云晟在松树下站着说话,季悟非、季翡之与何青圆在这边的一弯小溪畔暂待。
“你伤了?”季悟非忽然在何青圆身后出声。
原本倚在树下假寐的季翡之眼皮轻颤,虚眼瞧见季悟非走近了几步,背影都将何青圆挡得严严实实,心下了然,嘴角一勾,悄悄将自己掩到树后去了。
“两位姑娘有口角,我倒霉牵连其中,叫人捏了一把,没事的。”
何青圆斟酌着回答,侧眸看去,却发觉季翡之不见了,而季悟非又近了些。
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捏着手中得赏的那一管绿笛,翻来覆去的摩挲。
季悟非看着她细白娇柔一双手,攥着通体油绿,光润似玉的竹笛反复拈弄,问:“会吹吗?”
何青圆低头轻摇。
于是季悟非抬手,在唇边虚摆了一个势。
何青圆抬眸他琼枝般修长手指,有些迟疑地学着他的手势把绿笛贴向唇边。
季悟非缓缓伸手,抵着竹笛两端帮她调弄位置。
何青圆已经很紧张,几乎不敢直视季悟非,只敢看着他那双手的姿态,真如佛手般美好尊贵。
忽得,他扬起食指,轻轻朝何青圆唇瓣的方向摁了过来,何青圆惊得忘了躲,但只有笛骨冰凉平滑的触感抵到了她的唇边,激得两片唇都水红荡漾。
“吹出声来试试。”
何青圆偏首垂眸,稍稍努唇渡气,一阵涣散不成调的笛声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听得她自己都羞愧。
可季悟非却像听到了什么好曲子一般夸赞她,“很好,其实笛子只要吹出声来了,接下来就是换换手指的把戏。”
“哪有季公子说得这样简单?莫要哄我。”她不敢同季悟非撒娇,却有因为声音太轻而显出了嗔意。
那一抹红从她耳尖蔓延而下,将掩在乌发之下细白的脖颈也染得渐有春色。
季悟非忙是抬起眸子,让视线掠过她的头顶,往向她身后已经结冰的小溪,却又被飘扬乱舞的发缎很快勾引了回来,缠绵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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