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这门亲事,于妹妹来说已经很好了。’何风盈想着,又在心中数着自己那门亲事的劣处,更觉得自己亏得很。
黄氏和董寻舟这回来,首要是为了参加何霆昭的婚礼,说话自然也绕不过这事去。
董氏只说林谨然无一处不好,黄氏笑道:“听说宫中那位林贵嫔,不,因有孕而得了封号,现该称怡贵嫔了,也是好事一桩。 ”
何风盈也才得了这个消息不久,不由得问:“舅母从何处知道的?”
“澄明池的督造太监那知晓的,只说怡贵嫔这一胎落地之时,澄明池也差不多时候落成,若为男胎,澄明池就为赏赐。”黄氏并不敢过分议论宫中的事,又道:“说了这些话,我看喜事当前,小妹你也坐不住,自忙去吧,等舟儿、昭儿回来,咱们再一道用膳。”
因都是至亲家宴,也不避忌什么,晚上众人便坐下来一道用膳。
春夜还有些凉意,所以呈上的酒是暖过的。
何青圆在季家诗会上初试酒味,有些馋,又没什么酒量,才饮了几杯,就鼻尖点粉了。
何迁文坐在上首,董寻舟哪里敢明目张胆地盯着看,不过何青圆就坐在他对面,来去总能瞥见。
‘很有地利!’董寻舟在心里快乐地想着,就听何迁文饶有兴致地问:“是吗?竟是季四、季六加上季随风三人的眼珠子,都比不得季悟非一人来得准?”
“嗯,不过忆之是根据颜料辨别出来的真伪,他毕竟管着季家的颜料生意,烂熟于心了。”何霆昭说着,夹起一薄片的蜜炙猪肉放进口中,猪肉是连皮带肥瘦的,被烤得黏糯香软,很是下饭。
“既如此,也很有说服力,那三人如何不听他的,偏要你们两个外人去了才肯认?”何迁文又问。
何霆昭正塞了一口肉,不好说话,董寻舟接了话道:“我瞧着他们是不太懂颜料上的说头,又与那季公子顶真惯了,季公子瞧着好脾气,其实也有几分顽,只看他们笑话罢了。他们一味揪着几个印章说错不了,偏我瞧过邱大家几副真迹,知道他那方私印是缺了一角的,因他自己也是跛足,觉得画如其人,有缺有憾,恰如其分,就一直用着了。”
何青圆唇角微微翘着,将那个‘顽’字在口中嚼了许多遍,觉得董寻舟很有几分看人的眼力。
待到了婚礼那一日,何青圆觉得自己刚躺下就被秦妈妈喊起来了。
“太,太早了吧。”何青圆晕头转向地在浣秋、浮夏、秦妈妈之间晃来晃去,一件件穿上了衣裳,添上了妆点。
“我又不是新娘。”她坐在镜前捧着脸,一点一点脑袋,可浮夏在替她挽发,扯住了一缕,疼得何青圆清醒了几分。
“哪有这个时辰起的新娘子?新娘子后半夜就起了。”
秦妈妈笑着张开一件银红的薄袄在何青圆身上一拢,浮夏松开挂耳坠的手,落在一串珊瑚流苏在她耳畔摇动。
这样一来,何青圆瓷白动人的面孔便有了一丝红绯娇媚的气色。
“咱们姑娘真是好看。”秦妈妈怎么看怎么满意。
“我今日还要做什么吗?”何青圆迷迷糊糊地问,“阿娘只叫我等嫂嫂到了,若阿兄还在前头待客,陪她说说话就是了。”
“是,旁的没什么叫姑娘忙的,自有喜娘会安排的。”秦妈妈替她抿着扣子,束带子,笑道:“只是今日热闹,人来人往,姑娘也要露个面才是,若是起晚了,少不得有人问,‘咱家二姑娘呢’难道要人答,‘还赖在床上困觉’总归是不好听吧?”
何青圆闷闷地笑,道:“阿姐呢?”
“大姑娘今日也要帮着主事,肯定是早就起了。”秦妈妈说着就见何青圆对镜子照,在妆匣里挑了一阵,拣出黄氏这回新赠给她的一对银掐丝的蝴蝶掩鬓,在发髻上一边比划一边说:“压一压这满头浮色。”
今日她穿得喜庆,首饰也红,用银白之色一压便有隐而不发之感,而蝴蝶触须是用红宝点的,也不会与其他妆点太脱离。
秦妈妈只往镜中一瞧,觉得好似多了几分韵致,笑道:“真好,姑娘懂得打扮自己,就是要漂漂亮亮的。”
她多怕从九溪回来的何青圆是一个成日伤春悲秋,白孝裹身的晦气病秧子。
何霆昭也是一早起来就打晃,今日的重头戏在他身上,但吉时没到之前,他又实打实是个闲人,如何青圆一般任人打扮就是了。
何青圆见他一身红衣,红玉束冠,簪着的白玉乌木簪是林家一早送来的定亲礼,额角的疤痕似乎淡了很多,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了,整个人看起来愈加意气风发,俊朗傲然。
何青圆抿扇轻轻转,歪头仔细凝视,忍不住笑了一声,何霆昭望向她,就见她笑眼弯弯似新月,声色脆甜,“阿兄今日抹粉了呀?”
何霆昭有些发窘,一拂袖,虚按了按额角,无奈道:“娘说不好看,一大早把她房里的梳妆婆子给派来了,一层又一层的上脂上粉,比耍剑还累。”
疤痕一遮,何霆昭身上的文气就更重了,何青圆一直不知道他额头的疤痕是怎么落下的,正想问,就见董寻舟走了过来。
他的走步从来都有些轻快,袍袖摇动好似拢着山风,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好像前头就有好风景等着他去看,去画。
窦氏很不喜欢他这样,太无拘无束,惬意放肆了,更不该将这种跃动的氛围带进老宅来,带到何青圆身边来。
“表哥。”
“小妹。”
董寻舟远远见她,远远便笑,走近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包糕点来,道:“灶上新炊的枣糕,尝尝?”
他在何霆昭眼前虚晃了一圈,把甜香松软的温烫糕点定在何青圆眼前。
“才吃过,吃不下。”何青圆笑着婉拒。
何霆昭扯了大半走,做新郎官的难免紧张,早上起来只用了一口薄粥,眼下胃口才回来了一点。
何青圆瞧着何霆昭吃糕,道:“我听说新娘子这一日都不能吃东西呢。”
何霆昭看着她拈帕轻掸自己胸口,怕有糕末错漏,有损叫他这做新郎官的模样,心中有些柔软暖意,笑道:“那你提前备上一些好克化的吃食,等我把你嫂嫂迎进来了,你陪她用些。”
同为女子,何青圆喜欢看到自己的哥哥待嫂嫂好,于是就笑起来,道:“今日灶上定有桂圆甜汤的,各色糕点也有,哦,对了,因那司厨里有一妇人是江南人,阿娘特叫她多做些甜酒圆子给我,甜口暖心,嫂嫂肯定也喜欢的。”
说着,黄氏从前院走了进来,抬手曳了曳,笑道:“阿昭,你的朋友到了好些,出来迎迎,阿舟,今日一道给你哥帮衬着点,尤其上了宴,莫要叫他给人灌醉了,叫你新嫂埋怨。”
妇人说笑,总是大胆几分,何青圆听得面热,落在大步流星的何霆昭、董寻舟身后,被黄氏挽着走了几步,走到内外院门边才松了手,目送黄氏去前头张罗。
这才刚收回目光,何青圆退一步,就见季悟非立在藤萝墙头下,正对她笑。
喧嚣声中,却是万籁俱寂;红绸摇曳,却是百色皆消,只余一个他。
第30章 晦气
今日外院人多杂乱, 仆妇们进进出出,所以内外院的两扇侧门就敞开了。
不过相较何霆昭、董寻舟方才出去的东侧门,何青圆送黄氏出去的西侧门就要冷清一些。
季悟非也是个贪静厌闹的人, 若非必要,寒暄之事能避就避, 他立在墙边看着从内院攀生出来的藤蔓已有翠色, 叶片圆弧可爱,正应了‘青圆’两字。
她的名字, 季悟非是无意中听三姐与六姐在校对诗稿时说的。
何家嫡出三个孩子的名字其实取自董氏嫁妆中的一副古画, 画的是‘霆昭’雷电劈落雨幕,‘风盈’池塘动‘青圆’。
季悟非虽知何青圆是荷青圆,乃翠盖芙蓉一朵, 但他心中有思念, 便望文生义了。
没想到一侧目就看见了真正的青圆,是四季不谢的荷, 好看而鲜活。
初见马车小窗里漂亮得像一张金翠刻纸的她已让季悟非很留意了, 再见时, 不曾想那一身耀目朱色裙衫却被她穿得那样慵懒而闲适。
季悟非那日回到家中,坐在书案前的时候还一直在想她在箭囊上的戳花是怎么做的, 市面上根本找不到现成的工具。
西山红枫银杏落叶丛中, 她如晨雾般迷离曼妙却又单纯天真到足以叩动心弦,但季悟非有事在身, 只能匆匆而去。
在矿山上听着那些开凿的铿然之声的时候,季悟非莫名就觉得拖沓且黏钝,想起母亲提起的几个‘能耐手腕教养都不错’的姑娘, 心中更如吞铁般沉重不快。
母亲认为他的妻子应该是一个能够替他生儿育女的铁算盘,金账册, 至于儿女之情,大可以在妾室身上抒发。
季悟非觉得很荒谬,但又不能把‘荒谬’两个字扔在他母亲脸上,因为他母亲这辈子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甚至,季悟非也不是他母亲的亲生子,他生母去得很早,尚在襁褓中就被养在了嫡母身边,不论名分还是情分,他就是嫡子。
曾有婶娘想要挑拨他与母亲的关系,季悟非觉得很可笑,因为他明白他母亲根本不屑对妾室下手,她只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内宅管家,多子多福,她乐见于此。
季悟非很尊重他的母亲,在遇见何青圆之前,他觉得可以把自己的婚事交给她来安排,但在遇见何青圆之后,季悟非变得不愿意了。
很不愿意。
须臾之间,思绪分迭,季悟非松开手中这片青圆,朝那朵芙蓉走去。
何青圆有些紧张地看着季悟非一步步走近她,她半掩在门后,除了季悟非之外,没别人能看见她。
可不知道为何,这非但没让何青圆安心一些,却更让她有一种正在逾越雷池的紧张感。
季悟非知道她一贯羞涩,只盯着她那双漂亮的杏眼看了看,就垂下眸子,正要开口,却见到那管绿笛在箍在一个碎粉点蓝的宝石珍珠套里,悬在她腰间。
“这几日可有练习?”季悟非顺势问。
何青圆低头笛子拿了出来,握在手心里,笑道:“才学了《春山》和《幽兰》两曲。”
“好学生。”季悟非一向不吝辞色,但何青圆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多的长处,每每被他夸奖,总觉得受之有愧。
“没有。”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隐在周遭喧闹的人声中,却如珠如玉迸溅到季悟非耳中,“吹得不好。”
“不要总说自己不好,”季悟非本想说盼能垂听,但又觉得太轻佻了一点,就道:“等你学到《月夜》那一曲时,换一管长笛更合宜,我……
“不用。”何青圆忽然声高了几分,将手中绿笛攥得更紧,“这个就很好了。”
她掌心覆着的地方是他用针笔写进去的字。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这本是他的笛子,所以才奉若珍宝,不肯离身。
像是叫一块沸石坠进了心池,热烫的情丝溅了季悟非一身,根本不由他控制。
过了好一会,季悟非才渐渐把自己的呼吸找回来,轻道:“我再寻老乌竹给你做一管,乌竹要养到第四年才做能笛子,声音沉而悠扬,而且换一管颜色,也好衬裙衫。”
‘换一管颜色,衬裙衫。’
莫名的,何青圆太喜欢这句话了,这句话给了她勇气抬眸看他,问他,“那你要什么?”
季悟非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愣了一下,方笑道:“你给你阿兄的箭囊,是用什么戳花的?我想要那个。”
“那,那是我自己做的,不是很精细。”何青圆有些不好意思,却听季悟非难得有些霸道地道:“我便是要那个,你不知道吗?”
她知道。
何青圆刚想答应,就听董寻舟高声唤,“季兄站墙根底下作甚?快来,新郎官联不出诗,喊你来救场呢。”
何青圆赶紧退步离去,季悟非亦不想暴露何青圆的存在,装作在赏门边一盆六月雪。
他迈步之前侧眸瞥了一眼,见已经转身离开的何青圆又回头,对他一笑。
娇俏,妩媚,令季悟非心头一颤。
内院外院的甬道上,秦妈妈迎了过来,道:“姑娘哪去了?叫我好找,还以为你去前头了呢。”
“没有,只是送舅母去前头。”何青圆没有说谎,只是没说全乎。
摇春在她边上,睁着圆眼,唇角弯弯,也看不出什么异状。
外院的热闹熏进内院里来,但何青圆此刻却想要一点清静来安抚她内心的躁动。
她进了何霆昭和林谨然的院子,今日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新人在此地的结合,但眼下,这里却算得上安静,触目所及皆沉着红色。
“二姑娘您带人来了也是妥当。”陈妈妈迎了上来,道:“我想去院里瞧瞧布置,看看有没有疏漏,只这新房里好些贵重金银器,交给下边人我又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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