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道观的香火很旺, 又因为只接待女客的关系,所以叫何青圆觉得很舒服自在。
卢听玉在这观里就跟在家里似得,带着何青圆穿过窄门入小径, 前头的香火气和香客声就离她们愈发辽远了。
“瞧。”卢听玉牵着她走进一处清幽小院里, 入目所及是一棵灿若云锦的粉白桃花,树冠大半延伸在墙外。
何青圆的目光往后退了退, 从这道观的院墙里望出去, 更见高处有桃林漫山, 正是落花时节,花瓣如雨般飘下。
“这山上的桃树都是道长年轻时种的, 全部都是老桃树, 结的果子可甜了。道长的时候为了道观能支应下去,还要自己挑着桃子下山卖, 后来名声渐渐传来了,如今这里的桃子一到果期都叫人订完了。”
卢听玉见她仰脸看得入神,牵着她的手推开院门走去。
何青圆只跟着她愣愣地走, 等走到院门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桃林深处, 树下有一茶座,而季翡之不知何时从树后走了出来,正挽袖掀壶盖,准备煮茶。
这梅林只有她们三人,何青圆犹疑着,慢慢走过去,就见季翡之躬身分茶,道:“坐。”
卢听玉怕何青圆误会,就道:“我本就想邀你出来玩的,是她非要来掺一脚,可别见怪。”
“不会。”何青圆忙道,就见季翡之看着卢听玉无奈一笑。
何青圆觉得季翡之同季悟非有些像,可能是季家人生性如此,也可能是相貌的缘故,即便季悟非温和,季翡之周到,但看起来都有那么一点掩不掉的冷。
不过方才那季翡之一笑,却如桃花落满潺潺溪,稍稍多了点颜色。
“这是样本,你先拿着看吧。”季翡之将梅林诗会的诗册带了过来,交给何青圆。
何青圆打开翻了几页就到自己的诗了,红着一张脸坐在那静静地看。
不多时,案几上全是花,小钵茶盏里也都是花,她发上、膝上、诗册上都落满了桃花。
山风一吹乌发动,拢得她一张细白小脸盈盈动人,连女子瞧着都忍不住生出几分怜爱。
季翡之和卢听玉对视了一眼,道:“你怎么瘦了这么些?”
果如季悟非所言。
“近来胃口有些不好。”何青圆垂下眼。
季翡之沉默了一会,与卢听玉对视了一眼。
见卢听玉眉头微蹙,似有些不赞同,季翡之略略叹气,道:“的确是卢姑娘想寻你出来说说话,而我有私心,也跟着来了。”
何青圆有些不解,忙道:“这论什么私心不私心呢?季姐姐、卢姐姐你们肯与我交好,我心里不知多高兴。”
她说得谦卑又诚恳,听得季翡之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我的私心是一个人,那人想见你,想与你说上几句话,于是熬了几日替我理清一笔陈年烂账,又出面做恶人,管教了几个倚老卖老的下人。”
何青圆哪还能不知道她说的是季悟非,抱着诗册不说话。
“不过我只说,替他递这样一句话,见不见,还是你说了算的,你若不见,我不再提,咱们今日只吃茶赏花品诗就好,你若肯见,我同听玉往院中去弹筝,你听筝声就知道我绝不会远离,而你只消坐在这等他就好。”
季翡之说罢,也有点担心何青圆扭扭捏捏半天给不出一个回答来,岂料何青圆只是默了一会,便抬眸瞧了她一眼。
这一眼便是答应的意思,但看她眸中似有决绝之意,季翡之有点替季悟非担心,又想着她七弟品貌不俗,情路也不该这般艰难呐。
想着这事,季翡之利索地站起身来,取出一张短弓并一支钝头箭,弯弓纵箭入桃林,激起飞鸟群群,荡下落英翩翩。
随后她冲何青圆一点头,与卢听玉携手往院中去了。
何青圆愕然于季翡之给季悟非报信的方式,反应过来后局促不安地坐在原处,低头看着自己被落花延长托宽的裙摆,散开如鸟雀缥缈的尾羽。
随着空灵而优美的筝声响起,何青圆渐渐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先是很急,越近越却缓。
当何青圆瞧见那双沾着春泥桃花的靴子出现在眼下,这才慢慢抬头望着季悟非。
不知是不是理账管仆太损耗他的精力了,季悟非看起来也清瘦了一些,好看的眉眼愈发凸显了出来,却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关怀他。
季悟非在季翡之的蒲团上坐下来,展颜道:“多谢你肯见我。”
何青圆轻轻摇头,虽然有些不敢看他,但又移不开视线。
不去看他的眼,就会落在他的唇上;不去看他的唇,就会落在他的颈上。
糟糕,何青圆发觉自己连这对眼珠子也管不住了。
“今日冒昧请何姑娘来,因,因为,”季悟非准备了很多婉转来表明心意的话,但季翡之将他晾在林子里那般久,被山风吹得心都快凉了,才等到这一支穿心而过的箭,可准备的话也都在方才那疾走的一段山路上抖落掉了,眼下只剩了一句十分直白轻率的,“相思入骨,我心成疾。”
何青圆被这八个字烫得一下就红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凝如白玉菩萨相,季悟非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连呼吸都歇止了。
见她如此尴尬,季悟非有些懊恼,只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一下她的茶盏,触得杯壁尚温,道:“吃一口茶吧,晾得正好了。”
何青圆听得他一句吃茶,却听到了消解定身法术的咒文,忽也就能动了,虽然伸手端茶盏,但心思根本不在此处,声若蚊呐般问了一句,“当真?”
山风怜惜,将这两个字卷到季悟非耳朵里,他怔了一下,整个人终于松懈下来,一贯那种平静镇定,成竹在胸的气度又渐渐地回来了。
“是,何姑娘。”他笑了起来,眼神温柔似春阳,“如煎如熬,甘之如饴。”
何青圆正端起茶盏啜饮,又听得他有些收束紧张地问:“不知在下此念,姑娘是否厌恶?”
闻言,何青圆手中茶盖有些拈不牢,脱手砸在茶盏上,又扣不住,滑落下去。
季悟非唯恐茶水泼溅烫湿了她,赶紧倾身去用双手捧接,正撞进何青圆微讶动容的眸中,视线随即下移,看见她一抬头,叼了一朵桃花在唇上。
季悟非怔怔看着,此刻涌出的欲念冲破了他毕生所学所遵从的礼法规矩,不可自控的,他伸出手,轻轻拈住那片薄嫩异常的花瓣,将其从何青圆唇上取下。
越细微的触碰越是叫人发痒,何青圆不自觉咬了一下唇肉,泛开两片水红。
“我怎么会厌恶你呢?”她身上的香气几乎裹住了季悟非,红唇吐露着他梦中都不敢奢望听到的话语。
何青圆急于回答季悟非的问题,竟没有意识到他方才的举措有多么亲密,也没发觉两人现在的距离有多么近。
“你这样好,我只觉自己难以相配。”
她话语中的自怜自艾令季悟非回过神来,他心中旖旎的情愫稍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怜惜。
“怎么会这样想?”季悟非甚至皱起眉头来,神色也变得认真又郑重,“我初次见你,便觉你十分特别,每见一次,愈发倾心。”
何青圆看着他浅淡偏冷的瞳孔,几乎要被其中流露出的暖意所烫伤,她偏首眨眼,看着两颗眼泪落下去,掉在花泥上,道:“公子就不担心自己看走了眼?”
季悟非又怜又爱,不知该如何开解,索性道:“你不信自己,也要信我,我掌家中庶务多年,大事小情很少走眼。”
“若我就是个意外呢。”何青圆执着地问。
季悟非不明白她心底的自卑怎么会这么重,想起自己初见她时的惊艳,再见时更被她的纯然可爱打动,只这样一想,就笑了起来,道:“你确是个意外,是个很好的意外。”
何青圆看着他的笑颜,觉得自己似乎被他说服了一点。
毕竟他是这样好的一个人,被他心悦的她,应该也是不错的。
季翡之同卢听玉在院中候着,等何青圆回来的时候,见她气色很好,掩不住的羞意,便什么都不问了,只是坐下来品茶说笑,教她一些诗文上的典故和讲究。
桃林中的捷径只有道观中这一条,所以季悟非只有走崎岖的山路回去,等她们品了茶,吃了点心,要出去了,他堪堪才到,鬓角被汗濡湿,倒显得他比往日更可亲些。
何青圆难免有点心疼,季翡之这个做姐姐的却道:“你可别怜他,这是该他的,走几步山路怎么了?”
这时辰有些晚了,大多数香客都是往外出而不是往里进,何青圆正望着季悟非,忽听见身后有人唤道:“何妹妹。”
何青圆想不到是谁,困惑地转过身去,就瞧见林茹儿和林萍儿姐妹二人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季翡之不认识她们,只听何青圆道:“林三姑娘、林四姑娘,你们也来这观中祈福吗?”
“是啊,娘娘听说这乾元道观颇灵验,就让我们姐妹俩来替她供奉。”
林茹儿笑容颤都不颤一下,目光几乎没在卢听玉身上停留,只望了不远处的季悟非一眼,又看着季翡之笑迎上去。
季翡之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见何青圆对着她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就道,“上车吧,我和七弟一道送你和卢姑娘先回去。”
“那就麻烦季姑娘了。”何青圆觉察到季翡之不欲与林三林四相交,就偏首道:“两位姐姐,那我就先回去了。”
轻慢是很蜇人的态度,林萍儿对季翡之的冷淡有些不快,张口欲言,却听林茹儿笑道:“好。”
何青圆上了马车,因山道并不宽敞,并不能容两辆马车并行。
季家马车在前,何家马车在后,季悟非原本骑马走在前头,渐渐落在了后边,随在了何家马车边上。
林茹儿立在马车上,瞧见这一幕,如针刺般不顺眼,越发抛不开去。
林萍儿顺着她眺望的方向瞧了一眼,笑着说,“姐姐,你瞧什么?季公子?”
林茹儿不满地觑了她一眼,却也没有否认。
姐妹二人坐进马车里,林茹儿掀帘再看时,已经瞧不见山道上的季、何两家马车了。
“那日纵郑家几个杂碎去吓林谨然,真是一招烂棋,损人亦不利己。”
林茹儿忽得开始反省自己,林萍儿诧异地看着她,想了想,笑道:“姐姐这是觉得在季公子跟前不好看了?”
见她不语默认,林萍儿又道:“姐姐,季翡之方才待咱们如此态度,你还想着嫁入季家?委实有些难了。”
“眼下是不容易,但若长姐一朝得男,咱们的婚事势必也会更上一层楼,季家是好,季公子也合我心意,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我不自己捡个好的,难道要任由那老虔婆给我捡个烂的?”
林茹儿说着,握紧了掌心里求到的那枚符。
“姐姐有这般心气是好,你若高嫁,我也能有些盼头。”林萍儿感慨。
于庶女而言,嫁人才是博生路。
林茹儿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道:“只我瞧着,季公子待那何青圆,似有些不同。”
第34章 黄肥杏子
与季悟非通了心意之后, 何青圆心底便冒出了一个泉眼,每日晨起一睁眼,好心情便一股一股地涌出来, 叫人看着她的笑颜,愈发喜爱。
黄氏离去前颇为不舍, 与董寻舟这个儿子相比起来, 她更舍不得何青圆,牵着她说了好久的话, 又允诺给她寄些沧州土仪。
董寻舟被亲娘冷落在旁, 一点也不在意,只笑呵呵地看着。
黄氏一走,董氏就觉自己肩头的担子重了, 董寻舟要留京读书, 自然也要处处要打点,但以他的画技来说, 念个太学还是紧够的, 只是入学容易, 要读得好却也难。
太学将学生分为上、内、外四等,而且并不定死了, 大考小试十分频密, 既有先生的随堂抽检,也有每月一次的学官出题亲自考问, 还有朝廷派下差官主持的公试。
何家这般门第,送董寻舟入太学绰绰有余,却不能保着他一直待在上舍。
太学考题繁杂, 不可能都在董寻舟长处上出题考问,稍有不慎就要跌落下来。
“我记得爹前些年也当过主持太学公试的差官, ”何风盈道:“正好是祝云赋那一拨学子,落到爹手里被他好一番考问,爹说在他跟前还蛮规矩的,但也糊弄不过爹,爹说他油嘴滑舌,算个辩才,却是个心胸狭隘,不能做大学问的。”
何青圆听她说起祝云赋,心里便闷闷得不太舒服,道:“在爹跟前还知道守礼,为何对哥哥那样不敬呢?”
何风盈想了想,道:“爹毕竟是长辈,而且爹待他和阿瓮总是一样和气,只是哥哥与阿瓮投缘,总也偏帮阿瓮,所以自孩提时就与祝云赋结了不少仇,说仇也说大了,只是男孩们一块玩闹时的龃龉,祝云赋气量小,小仇记成大恨。”
何青圆有些惊讶,说:“这样说来祝云赋同阿兄阿姐还算一道长大的?”
何霆昭走进来时恰听到她们姐妹说话,皱眉道:“打小便是一脸阴鸷相,长大更是讨厌。”
董氏坐在上头笑看几个孩子,使婢子给何霆昭递过去一个热帕子。
何霆昭擦了擦手,道:“阿舟诗书的底子是薄一些,但季先生很喜欢他的画,忆之说他那日还将阿舟那副《虾石图》要去赏了。这样,我让忆之去探探口风。”
“哪位季先生?”何风盈好奇地问。
“忆之的三伯父,凤梧书院的院长。”何霆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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